谁曾想到了后,没粮也就罢,面对的还是自己下去借粮的差事。
哪怕钦差再晓之以理,可那笑脸下的威胁可是明摆着的。
钦差特意拿出每个府的黄册,以及地方常平仓的账目,完全忽视了若是常平仓有粮,何至于让灾民们闹到北直隶,俨然就打算将这笔烂账记在他们头上。
“归德府记名在册共计有十余万人,常平仓常年储备的粮食在八万余石,除过这些日子赈济而出的粮食,你需借来三十万石粮食,便足够治下灾民一直过到秋收。这个数目想必不难,地方大户若是不愿要银,就用来年的税粮抵之,你当从中做好工作,如今适逢灾年,当是官民同心,方能共渡难关。”
“可大人——”
“难道章大人有什么难处?如果有难处可直言,本官可另派人暂代你下去借粮。”
说是暂代,这是明摆着要撤职吧。
这位章大人自然连连摇头,说没有难处。
等下去后,却是满脸苦涩流于言表。
离开布政使衙门的时候,经过大门他和一个疤脸人走了对面。
章世复心想,这般又瘸又瞎的人,竟然跑到蕃司衙门了。
不过他因着有心事,也没多想,可他对面的人却是瞳孔一阵紧缩,连着盯了他背影好几眼。
“胡爷,这是看什么?”胡三一个手下跑过来问道。
胡三摇了摇头,又往那处看了一眼:“没什么,进去给大人回话。”
如今整个河南境内,也就开封城算是最为平静,街上的商铺大多数都开着,就是路上行人很少,也没见着有什么生意。
章世复离开布政使衙门,心中发愁在大街上逛了很久。
也知道这么干逛没什么用处,他回到下塌处,让心腹下人去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了一圈后才发现,钦差大人也不单只针对他一人,而是各府各县都是如此。先给各府长官派差事,再是下面的小县官,没人逃得掉。
现在,其他几个先到的府台都快急疯了。
别人也就罢,这次闹旱灾,为了筹粮之事,章世复可没少往外跑着借粮。
他倒不是怕下面灾民饿死,他是怕钦差到后,府衙下常平仓没粮食的事被人发现了。
其实以前章世复没这么胆小的,他也是一路从底层县官做到知府的位置,可自打嘉成九年夏天发生的那场事后,他的胆子就变小了。
这些粮自然不是章世复一人所贪,不过是前任转后任,后任再往下一任转。
章世复坐上这知府位置时,那常平仓就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一直没扯清楚。寻常碰到上面有人来查,就往里头补上一些,没人就撤掉,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麻痹了,视为寻常。
都知道若是有什么事,这事迟早漏兜,问题是人不是火烧眉头,谁愿意去给别人担责任。
你贪,我贪,大家贪;你好,我好,大家好。
反正也任不了几年,基于这种心态,常平仓那处就成了沉疴痼疾。
如今倒好,钦差下了命,等于这一摊子都砸在自己身上。
门外响起下人的禀报声:“大人,河南府的陈大人约您一同去找布政使姜大人。”
去干什么?自然是要空赈的粮食,这粮食他们可不会背,如今都自身难保了,也不在乎会不会得罪上级。
可无人知晓,章世复所在的归德府却没有被空赈,上面是发了一批粮食下来的,这也是为何归德府是除过开封以外,情况最好的府之一。
至于为何别人都没有,归德府却有后,只有天知地知章世复知和那人知了。
想到那个人,章世复眼中闪过一道希冀的光芒,也许他可以向那人求助。
不,还是先缓缓,那处能不去尽量还是不去,也免得最后一分香火情都给砸了。
“你去和陈大人的下人说,老夫赶了几日的路才到,还需稍作安顿,明日再去寻他。”
之后的两日里,章世复和另外几个知府都去找过姜志毅。
姜志毅倒也说给他们想法子,可什么法子却并未透露,而布政使钦差那边已经在催他们回地方了。
章世复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次日还是去了巡抚衙门。
这些日子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项竘一直闭门不见人,可章世复来求见,却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你来找本官有何要事?”为了表明自身确实有病在身,这些日子项竘都是卧病在榻上。
章世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道:“下官此次拜见,主要是来探望中丞大人身体可是安康。”
项竘见此,也不好再摆冷脸:“本官并无大碍,无事就退下吧,如今情况不同以前,还是别惹来猜忌的好。”
他这话看似替章世复考虑,何尝不也是为了自己避嫌。
提起这事,章世复想起这两日私下流传的一些小道消息。说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恐怕中丞大人都难辞其咎,所以才会在钦差到后,主动退让。中丞大人自身都难保了,又怎会保下面人,没看见姜大人急得都快房顶冒烟了吗。
想到这里,章世复扑通一声跪下了,匍匐在地:“还望大人能救救下官。”
救什么?彼此心里都清楚,只是项竘恼恨此人如此没有出息,就是一些粮食,就能把他难上了,竟求到他面前。
“此事一出,即使能借到粮,恐怕下官也借不上了。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府,钦差大人本就是强人所难,再加上常平仓的亏空,杀了下官,下官也填不上啊!”
“你填不上,难道本官就能填上?”
“大人不同,大人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大人您手眼通天,定能救小的性命。”章世复见项竘老脸冷硬,不禁紧张地润了润唇,轻声道:“大人,您可别忘了嘉成九年的那场事。”
第238章
嘉成九年?
那一年阴雨绵绵,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那一年发生了一场事,改变了项竘和章世复的命运轨迹。
两人一个从知县升到了知府,另一个从知府一路攀升至一省巡抚。
不过就是那么一场事,却顶上别人奋斗一辈子。
那一年也是两人最不愿回首的一年,每一次回想起都是心惊胆战,恨不得能像割肉一样,把那段记忆割掉,这样才不至于屡屡从噩梦中惊醒。
浑浊的洪水,有山那么高,就那么喷涌而来,夹杂着乱树枝和石块肆掠而过,而他们就站在距离洪水没有多远的一处山坡上。
哀鸿遍野,到处都是被泡的肿胀的尸体,哭声、喊叫声,还有轰隆隆的流水声……
大片阴影从两人对视的眼中闪过,随着一个惊醒的同时,另一个也惊醒了。
“大人!”章世复感觉一阵口渴,又忍不住润了润唇,他的脸色近乎哀求:“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项竘看着他,看着这个看似卑微低贱,实则贪婪无厌的人。
若是目光可以物化,章世复大抵会被眼刀子戳死。项竘冷笑:“本官该怎么信你,上次你也说最后一次了,这才多久又反悔了?”
章世复也不去看他,只是低头喃喃道:“下官实在没办法,不然也不至于来求大人。大人您信下官,真是最后一次了。下官,不敢试图试探您的底线,真是最后一次。”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回去吧,过两日会有人去找你。”说完这句,项竘收回目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章世复心中先是一喜,可这种异常地安静却让他有一种不安感。
可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项竘不敢拿他如何。要知道他可是留了后手,就是因为这后手,项竘才一直不敢动他,而不至于像……
章世复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也清楚项竘的心狠手辣,又一次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等章世复被领下去后,项竘才叫了人。
“……找些灾民,等他离开开封的时候……”
薛庭儴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就等着坐着看戏,所以这两日也是挺悠闲的。
见胡三从外面进来,他好奇问道:“你这两日在做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胡三目光闪了闪,道:“大人,属下没忙什么?”
除过招儿,胡三可是薛庭儴最了解的人。
只见他这模样,就知胡三说了谎。倒不是胡三露出什么破绽,而是薛庭儴对胡三实在太熟悉了。
“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大人……”
相对于薛庭儴对胡三的熟悉,胡三何尝对他也不也是如此。一见大人的眼神,胡三就知道没瞒过对方。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有件事的……”他顿了下,有些复杂道:“我在开封碰到一个熟人。”
薛庭儴一个激灵道:“仇人?”
胡三点点头,眼中绽放出一抹仇恨的目光:“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属下跟您说的,我爹与那虞城县知县交好,可惜……”
听完后,薛庭儴摸了摸下巴:“这可真是因缘际会,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胡三也没瞒他,一把攥紧拳头:“他马上就会离开开封府,我准备半路……”
“你准备半路杀了他?他堂堂一个知府出行,如今外面这么乱,至少随扈也有几十人,你一个人能打过几十人?”薛庭儴打断道。
胡三被说得一愣:“属下、属下会想办法,大人您放心,属下一定不会牵连上您……”
“行了,别说牵连不牵连了,这些年你也帮了我不少。当初我本就答应要帮你报仇,虽是如今对象换了,但若是利用好,也不是不能……”
天色熹微,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一行车队悄悄从开封城离开。
章世复在开封又等了两日,就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趟他先带回五千石粮食应急,之后会有人将剩余粮食送到归德府,这下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押送粮食的是他带来的二十多个衙役,和他的十多个随扈。如今外面正乱,没有人保护,他也不敢在外行走。
开封府离归德府并不远,两个府紧挨着,如果不是带着粮食,两日就能到,如今至少得走五六日。
这日,行到快中午的时候,也没看到驿站的影子。
如今外面乱糟糟的,沿着官道开设的茶寮早就关停,也就只有驿站可供打尖歇脚。不过他们来之前就是走的这趟路,也算是轻车熟路,到了日头移上头顶,车队就停了下来,准备歇一歇吃点干粮再走。
衙役们三三两两地靠在车旁,借着车挡太阳。
章世复坐在马车上,他的十多个随从则围着马车四周。
四周静悄悄的,日头晒得人发晕,免不了拿着水囊灌水,可水也没剩下多少了。
这种天,别说人了,连马都烦躁不安。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便打算再次启程,可偏偏这时候生了乱子。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几个灾民,先是用泛着绿光的眼睛看着他们,随即有两个人跑了,留下两个拦着车讨食。
“官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吧,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这灾民瘦骨嶙峋的,拦着车的同时,眼睛骨碌骨碌地往车上瞅。虽是那车上都盖着草席,可瞎子都知道肯定是粮食。
“快走开,我们是奉命押运赈灾粮食回归德府的官兵。瞎了你的狗眼,敢来拦我们的车,再不离去,治你个强抢赈灾粮食的罪,是时抄家砍头一家子都保不住。”
不得不说,这衙役有点傻,大抵是躲在归德府舒坦日子过久了,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年成。
这次的旱灾面积之大,范围之广,虽不到把人都渴死,但人没水可找水喝,庄稼缺了水,就只有旱死的份儿。
稻田里的水早就干了,河里的水只剩个浅洼,哪里够浇那么些地。到了抽穗的时候,没有水灌溉,那稻穗长得又小又细,近乎颗粒无收。
每次大旱的时候,必然伴随蝗灾,那一片漫天盖地的蝗虫飞来,顷刻之间绿色变成土黄。
能吃的都被吃干净了,以前还没吃的还能吃点野草什么的,如今只能啃树皮,饿死的不在少数。别说抄家砍头,在快饿死的人面前,哪怕当即要了他的命,他也要当个饱死鬼。
所以这灾民被衙役威胁后,非但不惧怕,反倒像似打了鸡血一样,高呼起来。
“有粮食,这里有粮食。”
随着灾民的呼喊声,顷刻间从四周的土坡后跑出来许多灾民。
零零散散,有数百人的模样。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抢啊,有了这些粮食,咱们都不用死了!”
衙役到底不是兵卒,寻常见血的都少,那腰间佩刀不过是个摆设。
威慑居多,动手的很少。
寻常老百姓只听到官之一字,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哪需要他们亲自动手。
也就是犹豫的这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搡到在地,紧接着杂乱地脚步便踩了过来。
一时间,惊恐声、惨叫声、马的嘶鸣,混成一团,拉开混乱的篇章。
“你们护粮食做什么,还不快护着老爷!”章世复在马车里大叫着。
他的随扈倒想将车赶离,可惜马儿受了惊不听使唤,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灾民爬上马车,以为车中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给我砍杀了他们!砍杀了他们!”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动了手,可灾民们也不是吃素的,十分凶狠地和对方互打,你砍我一刀,我没刀就抱着你死咬,其中有个随从竟是活生生被咬断了喉管。
鲜血喷了灾民满脸,宛如地狱恶鬼。
见了血的灾民们更加兴奋了,竟一面喊着杀了他们,一面和衙役们抢起刀。而此时马也受惊了,疯狂地扬起蹄子,就想逃窜。
章世复被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跌倒在地,连滚了几个骨碌。
他一口气没喘上了,差点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