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王葳道:“娘您不用太挂念儿子,儿子自有主张。若是没事,儿子就下去休息了。”
说完,他就径自离开了,招娣想叫住他,可惜两个孩子实在闹腾,只能忍下。
直到回到房中,王葳才感觉安静下来。
环视一下四周,他在桌前坐下,果然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最适合他。
可回想到之前的事,他又不自觉蹙紧了眉。
薛府难得办喜事,京中能来的人家都来了。
一些身份够不上的,早在头几日就来薛府送了礼。
门房不收,大多都是扔在门口就走了,门房无奈只能进去禀了管事的,将礼抬进去,按照名帖登记造册,也好日后还上。
到了当日,薛府门前车马如龙,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从上午就开始有人上门贺喜,胡三领着一干衣着崭新的家丁,在大门前负责接待客人。
虽他容貌骇人,但京中许多人家早就知晓薛阁老身边有个毁了容的随从,哪怕心中惊诧,面上也不露分毫。
薛庭儴也一改平日低调的态度,领着长子在前院招呼客人。
招儿则是在后院,有姐姐招娣给她帮忙,宁宁今日也非常懂事,帮着接待各家各府的闺秀们,倒也能忙过来。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距离薛府门前不远处。
不是不想再往前头走,而是前面停了四五辆车,都是前来道贺的客人。这马车朴实无华,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没人给他们让道,就只能停在这里。
从车上下来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穿一身深青色的直裰,容貌英俊,眉心有三道深褶,像似多忧多虑之故。
跟在他身后下车的,也是一名男子,年纪与之相差无几。他身姿挺拔,穿着蓝色直裰,微微有些瘦,面容清隽,看上去有些疲惫。
这二人行事十分低调,下车后就从车里拿出数个锦盒,看模样也是来道贺的。
两人正往前走,这时一辆马车匆匆行来。
在经过两人面前时,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从二人面前险险擦过,差一点点就撞到了人。
这也就罢,车主人并无下车道歉的意思,马车在前方戛然而止,从车上走下一个中年人。
此人一面笑着对薛家的管家拱手,一面就笑着进去了。行举之间顾盼飞扬,显然不是高官就是勋贵。
蓝衣男子眉头微皱:“三哥。”
“这是汝阳侯家的人,虽在朝中并无势力,但大小是个勋贵,祖上和太祖有旧。如今我沈家不同当年,凡事当低调些。”
蓝衣男子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紧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三哥知道你不想来,可这薛庭儴于我沈家有救命之恩,适逢其长子成婚,这个礼是一定要到的。”
说话之间,二人已行至门前,刚好门前无客,也不用等候。
胡三听闻对方报上山西沈家的字号,并未动容,也未亲自将他们领进去,而是叫了个家丁,就将二人领进去了。
像他们这样的自来客,今日有许多,若是个个都要胡三亲自招呼,恐怕将他劈成八瓣,也不够使。
山西沈家?
如今的沈家早已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沈家。
当年沈学被牵扯入三皇子谋逆案,他虽不是主使,但只凭那份遗诏上他也位列,便知其定然脱不了干系。
沈学入狱那段时间,是沈家最灰暗的日子。
不光京城的沈府被抄了,山西的沈家也被当地卫所派兵围了起来。
那段日子,沈家上下人心惶惶,却只能坐等着灭顶之灾的来临。
这种日子整整持续了大半年,关于沈学的处置终于下来了。沈家大房一门满门抄斩,二房因早已分家,陛下仁慈,幸免于难。
这不过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二房之所以能幸免,是因有人提前就给沈家递了话。
此人递话让沈家速速分家,虽不知此人是谁,但在这种时候听信比不信好,沈家人被圈在府里,就偷偷将族谱改了。
对外自是声称其实早已分家,之所以未向外界透露,俱因为了保存沈家的颜面。
为此还演了两场戏,就不细述。
后来沈家二房人才辗转得知,当日递话乃是薛庭儴的授予。
至于为何?
也许是因为当年夏县县衙沈复援手,救清远学馆一脉幸免于难;也许是因薛庭儴当日之所以能连中小三元,也有沈家的一份功劳。
总之这份人情还了,薛庭儴也从未再表现出对沈家任何另眼相看。
而沈家虽是幸存,却因沈学的缘故,频频受到牵连。不光沈二爷的官没保住,沈家其他在外做官的子弟也是举步维艰。
见此,沈家壮士断腕,命族中其他有功名的子弟俱皆辞官归家。
这其中便有排行为三的沈复,和排行为六的沈挚。
今日若不是沾了个山西的名头,像他们这种根本报不上名号的,估计连薛府大门都进不了。
谁能想到当年还要仰仗沈家鼻息的小子,今时今日会成长到如斯地步?
户部尚书,三十多岁的阁老,皇帝的心腹大臣,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一步错,步步错。
若是当年沈家没有快那么一步,而是再踌躇一二,也许今日立于薛家之位的,当是他们沈家。
而不至于像如今,虽不是丧家之犬,却是小心翼翼,苟且偷生。
只可惜感叹什么都晚了,沈家若不想继续这样下去,就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
这么想着,沈复的心情平静下来。
遥望着伫立在不远处,和上门宾客谈笑风生的儒雅男子,他的步伐缓慢但坚定。
与之相比,他身后的男子却略微有些踌躇。
“当年多谢薛大人援手之恩,适逢公子大喜,沈复特意从山西赶来道贺。”
看着站在面前毕恭毕敬的中年男人,薛庭儴眼中微微有些讶异。
一切思绪不过在须臾间落定,他面上波澜不惊,微微颔首:“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只是今日府上宾客盈满,招呼不周,还望沈三爷勿要见怪。”
“薛大人客气了。”
沈复并未逗留,也是看得出薛庭儴很忙,带着沈挚进去了。
薛庭儴不着痕迹地看了二人背影一眼,手微微一抬,便有一名护卫模样的人来到他身边。
等人凑到近前,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摆了摆手,让之退下。
心中却不免有些微微叹息,该来的总是要来。
薛府今日备了喜宴百桌,到最后还是不够,又加了数十桌。
没有如此大的场地可同时容纳,只能分散了。
而上门宾客所坐之位,也按身份不等,分了不同的地方。
例如官衔高的,地位显赫的,自然位于正厅,其次的在各处偏厅,再往下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人家,则分散在前院的各个院落。像沈家这种自来客,家中无权无势者,只能坐在更偏远的地方。
不过席面倒是好的,看得出薛家办喜酒是用了心的。
这场喜宴从天明吃到天黑,因为坐的地方偏远,自是没见到新郎和新娘拜堂的场景。
礼后又继续吃,不多时就听见有其他桌的宾客说,新郎正四处敬酒。
其实到了此时,席间的人早已吃不下了。
可按规矩,得新郎敬完酒后,才可离席归家。本来今日上门就是为了博个眼缘,好不容易进来了,人家好吃好喝招待,提前走自然不像话。
因为沈复和沈挚坐得太过偏远,轮到这里时,已是月上树梢。
新郎一身红衣,气宇轩昂,身边跟着一名容貌俊美的蓝衣男子。这一红一蓝,相得益彰,只凭外表看去,皆是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
另有两个捧着托盘,其上放着酒壶酒盏的下人跟随其后。
等到了近前,沈复也就罢,沈挚的目光不在新郎身上,反倒在他身边的蓝衣男子身上。
看得人正是王葳。
第274章 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二)
其实王葳和沈挚是长得非常像的,若是单一人并不显,可若是两人身在一处,就十分明显了。
一样长眉凤目,一样的面如冠玉,只是气质不同,再来就是一个年岁大些,一个还正年轻。
因为沈挚的异样,同桌人已经有人发现这点诡异了,却是目光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无人言语。
“谢谢各位今日上门,薛府上下蓬荜生辉,小子水酒一杯,谢过各位。”
薛耀弘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虽然后面喝的都是掺了水的酒,但也架不住喝这么多。而负责帮他挡酒代酒的王葳,也是满身酒气,看得出也没少喝。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先是俊眉微蹙,旋即目中闪过一丝震惊,再之后就归于沉寂了。
沈复和沈挚什么也没说,端了酒饮下。
在一声声公子大喜中,薛耀弘和王葳去了其他桌上。
酒很快就敬完了,两人离开这处,走到门前时,王葳的脚步有些停顿。
“怎么了?”
“无事。”王葳摇了摇头,跟他步出这处厅堂。
这已经是最后一处,新婚之夜当是春宵一刻不值千金,所以薛耀弘并未再多留,便回了新房。
已经有客人离席了,前院中一片人声,来来往往。
王葳站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突然身侧来了个人。
“你——”
王葳侧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略显有些踌躇的男子,目光闪了闪道:“客人,可是走错路了?出府的路不在这边。”
“我——”
沈挚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终归化为一声感叹:“谢谢,我确实走错路了。”
他对王葳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王葳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
王招娣气得浑身发抖,从炕上到地下,又去坐椅子,却是如坐针毡,最后只能在屋里团团乱转。
一旁坐着个面相沉稳的中年男人,他的面色十分复杂,感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他身份尴尬,而这关系太过复杂。王葳那孩子小时候也就罢,长大后待他并不亲近,他插言不插言都不妥当。
“你也别着急,沈家人毕竟什么也没说。”
“这次不说,不代表下次不说,他们一直没出现,这种时候跑过来到底想做甚?不行不行,他们肯定是有阴谋诡计,我得想个法子。”
沈平斟酌道:“也许他们不过是上门喝喜酒,并无他意?”
“从山西千里迢迢来京城喝喜酒?这是做给傻子看呢!这事你别管,总而言之,我一定不会让他抢了我的儿子。”说完,招娣就急匆匆出去了,无视夜色已深。
沈平叹了口气,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另一头,沈家兄弟二人上了马车后,沈复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弟弟。
沈挚道:“三哥,这件事作罢,我不会去认那个孩子的。”
“老六!”沈复震惊道。
沈挚低着头,看着脚上的黑靴:“三哥,你别忘了当年。素兰没死,那孩子也没死,这是他们命大福大,跟沈家无关,我们之前浑当他们都死了。既然已经没这事了,那就一直当他不存在吧。”
“那孩子可是沈家的血脉!”
沈挚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沈复:“三哥,你到底是因为他是沈家血脉,还是因为他和薛庭儴的关系?你不是今日才知他是沈家血脉,而是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当年我想来寻,你劝我说沈家不宜和薛庭儴有所牵扯,如今却又改了主意……”
说到最后,沈挚满脸苦涩。
沈复没料到弟弟会这么说,脸上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但很快就转为一抹坚定。
“老六,你也许你觉得大哥虚伪无耻,可沈家的情形你是看到的。当初为何不让你来寻,如今为何又来寻,三哥做这些从不是为了自己,难道你不明白?”
怎会不明白!
当初不来寻,是因为时机不允许,薛庭儴满朝树敌,沈家和吴家牵扯至深。现在来寻,不过是眼见沈家大厦将倾,可能不久的将来就要土崩瓦解。
沈家急需要一个助力,哪怕薛庭儴并不帮他们。
但只要和薛庭儴扯上一些关系,就靠着这些关系,那些暗中落井下石的人就会忌惮,就会收敛。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得意时风光无限,可一旦落魄起来,前来落井下石的人也很多。因为家大业大,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风光时人人逢迎,落魄了此时不踩更待何时?
沈家会让家中出仕子弟俱皆辞官归乡,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沈家在朝中的对头并不少,失去庇护,一个不慎,就是被寻了由头牵连全族的下场。
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薛庭儴伸出援手。
“那三哥,你就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寂静中,沈挚压抑的声音响起。
“那你可愿意?”
望着沈复看来的疲惫眼睛,沈挚哑口无言。
招娣找来时,薛庭儴和招儿也正在说这事。
知道姐姐肯定会找来,所以招儿明明累得不轻,也没敢歇下。
两个妇人去外间说话了,薛庭儴则收拾着洗漱更衣。
另一边,沈平出门就没看见妻子的身影,想了想停下脚步。
见东厢那处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夜色静谧,灯光晕黄。
炕桌上放着一坛酒和一个酒壶,王葳披散着头发靠在炕上,眼神孤寂地看着窗外。
正出神着,突然有人在旁边说:“怎么没休息?”
是沈平。
王葳坐直起身,搁下手里的酒盏:“爹。”
这声‘爹’让沈平眼睛一热,他佯装无事笑道:“夜风凉,你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嗯,我等会就睡。”
屋里又恢复寂静。
其实这父子两人在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然也不会有这声‘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见面太少,渐渐就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