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往背后看去,就见不远处一名少年正缓缓而来。
正值夕阳日落,漫天都是彩霞,淡红色的光照耀在他那一身青袍上,又有一阵微风吹来,袍角和衣袖轻轻翻飞,平添了一股出尘之气。尤其少年长相俊秀,眉宇间满是从容不迫,乍一看去,让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
“庭子长得越来越好了。”是周氏的感叹上。
这声感叹打破了寂静,招儿几个快步上前,跑到那少年面前,满脸懊恼:“我都忘了你明天休沐,你是咋回来的?”
“坐牛车。”
“那牛车又慢又颠,累不累?没说在家里歇一会儿,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少女围着少年团团打转,说不尽关心和体贴,尤其是少女脸上那担忧之色,俨然是一副小妻子担心自家小男人的模样。
姜武目光当即一黯,出声道:“也怪我,我也忘了这茬,跟你姐忙忘了,应该去镇上接你的。”他声音高昂,言语之中是不忌讳的亲近,不过大家都知道薛姜两家的交情,倒也都没多想。
只有薛庭儴隐隐听出了挑衅,他目光沉了沉,含笑看着招儿:“招儿,我跟你说件好事。”
“啥好事?”
“我入甲了。”
“真的?”见他点了点头,招儿脸上的喜色才溢了出来,她原地转了一圈:“哎呀,这可是真是大好事,咱庭儿就是比别人强,这刚进学没几天就入甲了。”
别人可不像招儿知道清远学馆的规矩,但一见她这样,都知道是大喜事大好事,纷纷上前贺喜。
招儿道:“好好好,今儿都别回去了,咱就在这儿开火,就当给庭儿升子都贺一贺。升子还买啥酒菜啊,方才就想跟你说,家里什么都有,肉也是昨儿才买的,米面就更不用说。一会儿你去村里借两张桌子,再借些碗筷和凳子,我和婶子来做饭。”
“这下可有机会尝尝招儿姐的手艺了。”几个后生乐道,忙不迭就去借桌椅碗筷了。招儿也回去拿米面菜肉。
这么多人搭手,很快所有一切都弄停当了。
因为灶还没来得及砌,高升就在门口随意垒了个土灶先用着。那边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说话,这边招儿和高婶、周氏已经忙上了。
锅里炖着鸡,已经焖了有一会儿功夫了。招儿掀开锅盖,阵阵带着香气的白烟就飘散出来。那边围坐着的人们虽都还说着话,但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还有的甚至已经咽起了口水。
“都说招儿姐手艺好,咱都没吃过。”一个小圆脸的后生道。
这一伙儿年轻后生中,大抵也就只有高升有这个福气尝过。
高升哈哈大笑着:“待会儿你就能尝尝了。”
这边,招儿用勺子舀一小块儿鸡肉,用手捻起吹了吹,往薛庭儴嘴里喂:“快尝尝熟了没?”
其实以招儿的手艺,哪里还用人尝,不过是长久以来的习惯罢了。以前在薛家吃大锅饭,因为要供薛青山读书,家里伙食并不好,所以赵氏把肉和鸡蛋之类的荤菜看得特紧。
每次逢上招儿做饭,她就这么干,就是为了让薛庭儴多吃一口肉,而旁人无话可说。
这边两人一个喂,一个食,都没觉得有什么。那边的人可就不这么觉得了,一个有点胖胖的后生感叹道:“俺庭儴叔和招儿姐感情可真好!”
这后生也姓薛,按辈分是薛庭儴侄儿辈的,所以明明比薛庭儴还大两岁,还要叫薛庭儴叔。
有人笑着跟他打趣:“还叫招儿姐,要叫招儿婶子才是,辈分都被你这小子弄混了。改明儿当着你爹这么叫,你爹非揍死你小子不可。”
“这不还没成亲嘛。”薛湖委屈说。
“没成亲也是婶儿,明年你就要老老实实叫婶儿,到时候我让招儿姐给你包个大红封。”
高升这明摆着就是打趣薛湖,众人俱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唯独姜武有些沉默。高升看了他一眼,心中叹了一声。
又去看那边,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衬得灶膛里的火苗格外耀眼。少年正说着什么,少女满脸带笑,两人低语几声,对视而笑。
不同于别人,高升打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们多,所以知道的事也比别人多。
招儿是余庆村一众后生口中公认的村花,长得好,性格好,人也勤快。虽然有些难惹,有些泼辣,但招儿也是对事不对人,不惹到她头上,她向来都是笑眯眯的。所以她有些行举明明离经叛道,但在村里的人缘好,老的少的都喜欢她。
高升那些一起长大的发小,十个有八个都对招儿有意,可都是光有意没下文,都知道招儿姐早就被人定下了,没人敢插进去,也不敢插。
乡下人都有这种认知,童养媳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虽然没办酒,但也是对方家的媳妇。想别人媳妇,那是要让人唾骂戳脊梁骨的,高升也是才知道姜武哥竟然对招儿姐有意。
都是一起长大的,高升不敢说什么,这事但凡一戳破,别说招儿难以自处,跟姜武也做不成朋友了。他只希望姜武自己能想明白,能放下就放下吧。
例如他。
“好了好了,吃饭。你们,都别坐着了,来端菜。”招儿用大炒勺敲了敲铁锅,扭头说道。
这‘你们’是说那几个后生的,几个猴崽子俱是嘿嘿一笑,忙都凑了过去。
第56章
菜很丰盛。
样数虽然不多,但分量都是足足的。一盆小鸡炖蘑菇,一盆清炒叶菜,一盆过油肉,还有一盆干烧豆腐和豆腐蛋花汤,足够这么些人吃了。
主食则是二米饭,高粱米搀着大米做的,上面还焖了一些红薯。掀开锅盖,米饭的香气配着红薯的甜香就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陶醉其中。
红薯是去年窖里藏的,打了霜就放进地窖,能放大半年都不坏。吃起来也香甜,不管是焖也好,还是用来烤,那流着的橘红色糖浆看起来就喜人。
招儿捡了最大的一块儿,搁在薛庭儴的碗里。
他从小就爱吃这口,每年招儿就要往地窖里藏不少红薯,做饭煮粥时给他放上几块儿。
“快吃,趁热乎着。他们喝酒,你又不喝,多吃些。”招儿道。
薛湖笑眯眯地打趣:“招儿姐,庭儴叔不喝,你总得代代,哪有一家人都不喝酒的,咋说也要出一个人。”
招儿顺势看去,还真是如此。例如来了两个人的三房两口子,周氏不喝,三叔就要喝。孙氏也来了,带着毛蛋和薛桃儿、栓子,在另外一张桌上,薛青槐则留在这桌上喝酒。高婶也在那桌。
她一点都不含糊地笑着道:“那我们不喝酒的换个地方去,可不能打搅了你们的酒兴。不过不是我说,你们明儿都还要干活,今晚少喝点儿,免得到时候起不来。”
“瞧瞧,招儿姐像不像大地主,刻薄我们这些做长工的。”名叫薛强的强子,嘻嘻笑着插嘴。
闻言,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可不能走,虽今儿是升子哥大喜,但也是庭儴叔大喜。你俩都走了,咱们可成不了席。”
姜武出来打圆场:“招儿是姑娘家,不喝就不喝吧,庭儴也不小了,不会喝酒可不成,咱村里可没有不会喝酒的男人。”
一提这男人两字,排排坐的几个少年俱都挺起胸脯,一副我们都是男人的模样。
这倒是实话,余庆村地处西北,天气寒冷,所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能喝两盅。不为其他,单就御寒一事,大冬天闷上一口酒,热气儿就打心口里冒开了,浑身都是劲儿。
这地方产高粱,高粱酒也是出了名的好的,农家人自己酿酒自己喝,哪家每年收了粮食不酿几坛子酒的。而这些村里的男娃,更是打小就被爹抱在膝盖上,用蘸了酒筷子甜嘴,所以酒量都不错。
就如同姜武所言,村里不会喝酒的男娃子几乎没有,也就薛庭儴是个例外。不过他是因为从小体弱,才不会喝酒的。
“来来来,我给你斟一些,多少喝点儿,也能把酒量练起来。”姜武斟了一碗酒,搁在薛庭儴面前。
男人们一提酒就兴奋,几个少年也在旁边起哄:“姜武哥说的对,多少喝点儿。”
“现在不喝,明儿你娶招儿姐的时候,新郎不会喝酒可不成。”
“他可不会喝酒,你们别闹他。”招儿忙挡道,端起酒碗要拿开,哪知却被姜武给挡住了。
姜武笑眯眯的:“这事招儿你可不能插嘴,这可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
“对,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招儿姐,你就别管着了。”
高升在一旁只想捂脸,这些添乱的人,不懂事还要瞎搀和。
薛庭儴看着姜武望过来的眼,将招儿拉坐下:“不过就是些酒,没事。”
“瞧瞧庭子都这么说了!”
招儿只能坐了下来。
“那,庭子,哥敬你一个?”姜武端着自己的酒碗,往前一伸。
薛庭儴不避不让,站起来,同样端起酒碗:“姜武哥客气了,应该是我敬你才是,招儿之前一个人做生意的时候,可多亏你的帮忙。于情于理,都该我敬你才是。”
一个男人,一个少年,再次以面对面的形式对峙。
不过比起上次,这次可要锋芒毕露得多,连一旁的人都听出了些意有所指,却是一时想不透,只感觉这两人之间有机锋。
姜武哈哈一笑:“那我先干为敬。”说着,他就咕噜咕噜将一碗酒喝完了,并空碗对薛庭儴晃了晃。
这算是酒桌上的规矩吧,别人敬酒,对方喝完,被敬的自然也要喝完,不然就是瞧不起对方,不给脸。而姜武把空碗对薛庭儴展示,更是加重了这层意思。
薛庭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话没说就把一碗酒给喝完了。
“狗儿!”招儿下意识道。
薛庭儴抹了一把嘴角旁的酒渍,搁下酒碗:“我没事!”
“好酒量!”姜武竖起大拇指赞道,拎起酒坛子又给他斟了一碗。
“不能再喝了。”
招儿有些担忧地看着小男人泛红的脸,大抵这是他第一次喝酒,所以上脸很快,几乎是前脚酒进肚,脸就通红一片了。在火光下看起来,极为吓人。
姜武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怎么就不能再喝了?招儿,你可别小瞧了庭子。”他又对薛庭儴说:“方才你敬我,这次算我敬你,吃口菜再喝,免得你受不住。”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庭儴自然把酒给干了,才坐下来。
“快吃两口菜压一压。”招儿忙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菜。
可惜这边菜刚进口,那边就有人敬酒来了。
不是姜武,是那几个后生之一。
“庭子我敬你,第一次和读书人喝酒,我先干为敬。”咕噜咕噜一碗酒喝完。
已经有好事之人将薛庭儴碗里斟满了,他只能端起又喝一碗。
有了这种开头,自然也少不了其他人,乡下的酒桌上就是这种规矩,要么不喝,要么方方面面都得俱全。虽是中间都有停歇,可薛庭儴还是下肚了不少酒。
到最后,他也不让人再敬自己,而是主动和其他未喝之人敬酒。轮到薛青槐时,薛青槐有些担忧地看了侄子一眼:“四叔这儿就算了,你先吃些饭。”
再是薛青柏,他也说略过自己。终于一圈儿都喝完了,薛庭儴方坐下吃饭。看他言行举止,似乎并没有醉的迹象,就是脸有些红,眼睛也亮得惊人。
众人又是一阵夸赞,说他酒量好,像他爹。当年薛青松在村里的酒量,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招儿僵硬地笑道:“好了好了,都不准再找他喝了。他这还是第一次喝酒,喝得太多可不行。”
一众后生俱都是嘻嘻哈哈,这才将目标转移了他人。期间姜武倒是又站起来想找薛庭儴喝酒,却被高升给挡下了。
“姜武哥想喝,找我喝就是。意思下差不多就行了,再喝下去,招儿姐等会儿发起火来,我可是拦不住。”
高升笑眯眯的,看似在说笑,姜武却听清楚里面的别有含义,这才顺水推舟和高升喝了起来。
因为喝酒,所以这顿饭吃得很慢,等收场时天已经全黑了。
大家合伙儿将东西收拾收拾,几个后生扛着借来的桌椅板凳,由一个人撑着火把照亮,一群人往村里走去。
“庭子,没事吧?”姜武走上来道:“要不要我搀你?”
“不用。”薛庭儴推开招儿要扶他的手,站得稳稳当当的。
招儿皱着眉,才抬头看向姜武:“姜武哥,我搀他就是,你别管。”
姜武讪笑一下,收回自己的手:“那你们路上慢些。”
直到等姜武转过身,招儿才低声问道:“你真没事?哪儿不舒服跟姐说。”
“我真没事,咱们先回去。”
“怎么可能没事……”
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姜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恨不得这一场酒能把自己喝醉了。
因为还有三房四房两家人一同回去,所以也没用人送。
到了家,薛青槐道:“招儿,我看庭子喝了不少酒,早点歇下,有啥事叫一声。”
“嗯,四叔我知道了。”
招儿将屋门拉开,拉着站在一旁出奇安静的薛庭儴进门。她心里惦着,见他还能站稳当,就忙去把灯给点了,扭头见他还是站在哪儿。
“你咋了?是不是心里头不舒服?要实在不舒服,就吐出来。”
他还是站着不动,招儿去拉他,他哇的一口,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地秽物,夹杂着刺鼻的酒气,边吐边干呕着。
招儿只能扶着让他吐,一面道:“吐吧,吐干净了就好。”
等他不吐了,招儿才扶着他去了炕上歪着,正想去打水给他洗洗。周氏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我听见庭子吐了,快给他洗一洗。锅里还烧着热水,等会儿给他泡一碗浓茶喝几口解酒。”
“谢谢三婶了。”
“谢啥。”周氏说着,将水盆子放下,又去拿笤帚撮箕去扫那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