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家的一惊:“您是打算为宝玉娶亲?”
“倒不至这样快便娶亲成婚。”贾母的话音陡然一转:“但以宝玉的年纪,定亲倒是正合适。”
只是说过这话后, 贾母便沉寂了半晌。
老王家的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讲出来,一时间, 屋内便静了下来。
第二日贾母也未再提起那些话, 仿佛昨日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只是荣国府内有两人心内如火烧一般。
一个是周瑞家的, 哪怕睡了一觉起来,再忆起昨日,都依旧觉得背后带着寒意。
一个是王夫人,回了贾政院里, 没同贾政说上两句话,贾政便去了赵姨娘处。
周瑞家的洗了把脸,倒也能装作如往常一般,继续在荣国府里忙活奔走,只是再瞥见碧纱橱的方向,竟有些再不想踏足的意思。
王夫人胸中那口气却越发堵得厉害,如此小病了一场。倒是引得宝玉不敢走姐姐妹妹那里去,只整日陪着王夫人请了大夫来瞧。
而荣国府之外,却出了一桩不小的事。
早朝时,有言官上奏,说是一兵部的笔帖式,言行不端,闹出了宠妾灭妻的笑话。
更可笑的是,受他影响,那小妾的弟弟,竟仗着笔帖式大小是个官儿,强抢了民女,还侮了别的清白人家的女儿。
之后闹出人命,安明还行贿将此事含糊了过去。
实在该斩!
这笔帖式指的自然是安明。
这一出正来自乾隆的一手安排。
为的是将和珅从此事中摘出去。
言官得了乾隆的授意,以品行不端、后院失事、闹出人命为引子,再点出笔帖式安明行贿一事。
既可处置了安明,又不必留下后患。
很快,安明同小妾的弟弟便被判了凌迟。
受贿官员降了品级。
第二日,他的小妾便在惊恐之下自己一尺白绫缢死了。
他的妻子也同安明斩断关系,自行离去了。
这样一桩事,不大不小。
虽说是死了人,但笔帖式这一职务,放在京里头又实在不够看的。
不过处置了一个笔帖式而已,谁又会往心上去呢?
反倒是小官儿们听闻了,个个都夹紧了尾巴,京中行贿之气也有暂缓。
贾政自然也知晓此事。
当天言官上奏时,他就在一旁听着。
他虽连那安明的面也没见着,但却叫乾隆发作时的冷酷惊得心底冒起了寒气。
旁的官员只看见安明行贿一事,只当因此事而定罪。
但贾政前几日才刚叫和珅提醒了要小心,莫叫言官参上一本,这会儿自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安明为何引出这等祸事来,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品行不端,后院不宁,连带的更管不住小妾的弟弟,纵容了他抢民女,侮他人清白,害了人命……
按此理往下想。
若他对宝玉也如此不管不顾,待宝玉真侮辱了黛玉,以黛玉的气性,气得也不好了,害了条人命。
那时该如何?
老太太、王夫人定然拼尽全力护住宝玉,而他就此一个儿子……
到时候岂不是也落入同安明一样的下场?
贾政打了个寒颤。
此时和珅正同贾政坐在道观里说话。
贾政忙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和珅,勉力压住了心头的惊惶,沉声道:“实在要谢过致斋兄,若非致斋兄点醒,今日的安明,怕便是我日后的模样……”
当然,荣国府是何等地位?
倒不至于像安明那样遭凌迟,但降级贬官,遭斥责是定然的。
这对于重面子的贾政来说,已经等同于将他凌迟了。
因而这时贾政的感谢,实在真情实意十足。
和珅正在饮茶。
那杯盏遮掩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倒是叫人无法看清他此时的神色。
和珅微微一抿唇,笑道:“只要存周兄将此事放在心中便是好的。”
他为何选在此时,将安明的事报给乾隆,也正是因为他知晓,此时乾隆正器重他,自然容不得安明这样的人物。但又不好将和珅牵扯进去,乾隆便必然会授意言官,以旁的罪名将安明处死。
而安明也确实家宅中多祸事,和珅不过稍微那么一提,乾隆便上了心。
这边贾政又早早得了他的暗示,此时安明的事一出,便成了敲在贾政耳边的警钟。
贾政不会去想别的,他只会由和珅的逻辑往下想……
自然的,一面受了惊,坚定了要管教宝玉,另一面反倒还要感谢起他来。
贾政心有余悸,便紧着与和珅谈起了,如何管教宝玉一事。
和珅这会儿自然是面不改色,甚至带着那么几分坏心眼儿地道:“宝玉自小便受宠爱,阖府上下将他捧在掌心。哪里吃过苦?叫他多吃些苦头,自然就有用了。便不说旁的,哪怕是叫他心中有了畏惧也是好的。心中畏惧,方才不敢胡来。”
贾政点头,暗暗捏紧了手掌,想着日后对待宝玉,切不可手软。
“黛玉这两日如何了?”和珅话锋一转,陡然问到了黛玉的身上,言辞直白。
贾政并不作他想,只当和珅担忧黛玉出事,牵连了他。
因而便坦然地答道:“那日我让几个丫鬟婆子将致斋兄送来的东西,都送到了黛玉那里去,说是欢喜得很。想来应该也无大碍了。”
和珅点了下头,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要办,便不陪存周兄了。”
贾政点头,目送和珅远去。
只是等和珅走得远了,贾政坐在那里便也觉得没了趣味儿,于是早早的也往荣国府回去了。
今日跟着贾政出门的,乃是周瑞。
周瑞早便听家里女人提起了和珅,说他将林姑娘护得紧得很,怕得罪了他。
这时候,自然忍不住出声探个口风。
“老爷,那位和侍郎这样照顾林姑娘,莫非是相中了林姑娘……”
贾政沉下脸来:“你懂什么?这些话日后莫在我耳边提起。失了规矩。”
周瑞吓得忙缩紧了脖子,只想着回去要告诉家里头的女人,不该得罪的,便莫要得罪。
如今他只提起一句,便遭来二老爷如此怪罪。若是家里头的女人将林姑娘得罪狠了,还不晓得要遭什么样的怪罪呢。
贾政归了荣国府后,便去瞧了王夫人。
一则是因为王夫人病了,二则却是要去嘱咐王夫人一些话语的。
待进了门,见宝玉侍奉在王夫人床前,便夸奖了一句:“你今日倒是个懂事的。”
宝玉有些害怕,没应声。
但王夫人听了,倒觉得心中舒坦多了。
等贾政坐下来,又问了几句王夫人的病情,瞧着也是关切的样子,王夫人心底那口郁气便出了一大半了。
只是没等王夫人再同贾政温言几句,便听贾政道:“我有一事要嘱咐与你,宝玉且出去等吧。”
宝玉怕极了贾政,这会儿忙不迭的便出门去了。
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
“老爷有什么事?”竟要退下左右,瞧着像是要说什么私房话。
王夫人心中惴惴。
“日后,你待黛玉须得更小心、慎重才是。”
王夫人皱了皱眉:“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黛玉在府里头,我待她从来也小心得很。谁不知道,那是老太太的心肝儿外孙女呢?”
“莫要说这些话来搪塞我。”贾政的脸拉长:“你只要晓得,日后厚待黛玉,行事小心,不可让她心中生了龃龉。”
“好端端的,为何无故说起这些话来?”
贾政便将安明的事与王夫人说。
王夫人心下也是一紧,但嘴上却是道:“我本也见不得那些丫鬟们整日与宝玉呆在一处,你且放心,此事我也是不容宝玉胡来的。”
王夫人还指望着,日后宝玉娶一门好亲呢。
贾政便松了口气。
这会儿子便不得不又提起了和珅两三句。
“若非他提点,那日我便又要心软,纵容了宝玉了。”贾政叹息道:“日后可不能让宝玉再总将林妹妹挂在嘴边了,他倒是欢喜了。却不想黛玉那头如何?长此以往,不知道要得罪了多少人。”
尽管贾政如此说了,但王夫人还是觉得,宝玉不该挨那样的打。
宝玉总将黛玉挂在嘴边,难道黛玉便一分过错也不沾了吗?
那些个丫鬟们与宝玉走得近了,她还能发作。偏生黛玉这头出了事,她还小心翼翼,并不敢寻黛玉来说话。
该胸闷气短的是她才是!
“你便安心养上几日吧,叫彩云取些上好的人参燕窝给你炖着。”贾政道。
听了这话,王夫人面上总算见了点好颜色。
只是等贾政走后,王夫人却不由陷入了沉思中。
她想得比贾政还要多上一些。
那和侍郎为着林姑爷的缘故,待黛玉多加照看,倒也挑不出错处。
但照看到这等份儿上,要说便只是寻常的长辈待后辈之情?
王夫人身处内宅,在这样的事上自然看得更宽些,更远些。
随即,王夫人又笑了起来。
若是如此,倒也是桩好事。
倒可让宝玉断了心思,不至整日想着黛玉,茶饭也不思,发起痴狂病来。
第二十二章
王夫人进了贾母的院儿里定省。
待说了白日里的事后, 贾母突地出声问:“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可备好了?”
王夫人道:“凤姐儿已经打点了, 今日还问派谁送去呢。”
“你同她去, 带上府里头几个姑娘。整日窝在府中,半点世面也不见,日后闹出笑话便不好了。”
王夫人一顿, 道:“那让凤姐儿带着去便是了。”
贾母的口吻平淡, 但却带着一股子威严:“凤姐儿是嫂子。她带着去, 像什么样子?难不成要让大房的去?”
王夫人一个激灵,立时点了头, 道:“老太太说的是。”
王夫人与邢夫人向来不对付。
邢夫人没甚么心胸,芝麻大点子事儿,也值得她说道一通。若真让她去了, 丢了贾府的脸面不说, 反过头来还要取笑她。
贾母年纪大了,乏得快, 也并不与王夫人多说,便将人打发走了。
王夫人出了院儿,突地一顿足, 这才将前后关窍想了个通透。
府里头的几个姑娘年纪也不小了, 该是说亲的时候了。
再不带在身边一并出门走走, 日后又怎么好说亲呢?
只是黛玉、宝丫头都并非贾府里的姑娘,带不带去,反成了难题。
转眼便是临安伯老太太生辰这日。
王夫人不愿叫贾母挑了错处,犹豫再三, 还是将贾府里几个姑娘都一并带上了。由王熙凤陪着一同。
临安伯在京中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但到底也是有爵位袭承的,因而临安伯老太太过生日,竟是来了好一些的千金贵妇。
贾府一行人在其中尤为的显眼。
王夫人领着几个姑娘径直入了后厅,后厅里正当热闹着呢,见她们踏了进去,便立即有人过来,同王夫人说话。
谁都知晓,贾府长房方才袭承了荣国府的爵位,但谁叫二房更得贾母的疼爱,这便领了掌家之权呢?
王夫人自然是不可得罪的,只是私底下有什么笑话的话儿,那便不可计了。
“若是闷了,便四处走走。且莫要丢了丫鬟就是。”王夫人转头道。
若是哪家小姐孤身一人,可是会遭来讥讽的。
迎春怯懦,只点了点头,却并未有所动作。
探春难得同王夫人出了趟门,一颗野心登时占了上风。应了声便要往四处走走,想着结交些大家闺秀才好。
惜春满面淡漠,瞧着半点兴致也无。
相比之下。
一旁的黛玉、宝钗便显得游刃有余多了。
前者在姑苏时,也曾出入这样的宴会,自然不会露怯。何况这临安伯府中的规矩,倒还不比贾府的大。
而后者素来端得住姿态,自然也是落落大方的。
今日二人皆作了盛装打扮。
黛玉头发堪堪挽就,簪一支金崐点翠梅花,着鸭卵青银线滚边儿小袖衣,石榴色马面褶裙。艳而不俗。
宝钗着松花白花色褙子并缃色罗裙,发髻上簪的竟是那日黛玉让周瑞家的送去的宫花。模样瞧着比平日要更活泼些。
两人跟在王夫人后头,倒是大大涨足了王夫人的脸面。
连带的,王夫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笑着回头道:“你们二人还跟着作什么?自寻姐妹玩儿去吧。”
临安伯夫人忙笑道:“你还不曾说呢,这两个姑娘生得好气度,从前怎么不曾见过?”
王夫人笑了,道:“这是我那外甥女。这是我的侄女。”
黛玉和宝钗自是主动见了礼。
临安伯夫人忙笑着道:“我有个女儿,与两个姑娘年纪相当,姑娘不若寻她玩儿去。”说罢,临安伯妇人便叫来丫鬟,让她寻来了临安伯府上唯一的姑娘。
那姑娘瞧着年纪比宝钗更小些,打扮却比旁人都要华贵些,身上金银首饰都堆在了一处,瞧着脖子都沉甸甸的。
但她丝毫未觉一般,笑着便邀黛玉、宝钗去花园里转转。
黛玉少有这样散心的时候,整日呆在荣国府里头,实在没甚么趣味儿,此时听了临安伯府小姐的话,便当即应下了。
宝钗牢记着来时薛姨妈的话,让她务必紧紧跟随王夫人,此时自然不会离去,便摆了摆手道:“妹妹去好生玩耍一会儿吧,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宝钗向来这样老成,何况黛玉同她关系也实在算不得亲近,便不再劝。
“我也同林姐姐一起罢。”探春出声道。
惜春目光闪了闪,竟也淡淡出声道:“我也同姐姐一处。”
迎春这才闷声道:“那,那我也同妹妹一起。”说罢,迎春倒像是不大自信似的,添了一句:“妹妹莫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