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他三言两语间,便要将他引为知己的人着实太多了。
“怎会嫌弃?”和珅微微一笑:“便有劳了。”
“正巧,今日那大夫在府中瞧病。”
“哦?”
不等和珅多发出一个音节,贾政便已气愤地说道:“还不是我那逆子!半点也不上进,整日只知憨顽,……”
宝玉挨打了?!
和珅想笑。
贾政骂道:“实在不堪雕琢!”
和珅当然不会去附和贾政。
贾政为何总教训贾宝玉?那不过是因为对贾宝玉寄予厚望。自然是只能容得自己打骂,却容不下旁人评说了。
和珅淡淡道:“早听闻荣国府有位衔玉而生的小公子,他身上必是有大造化的,存周兄又何须心急?”
贾政嘴上打骂,但听了和珅宽慰的话语,面色还是好看了许多。
“若他能有致斋兄半分,那我便也不至如此了……”贾政叹了口气。
和珅没再接话。
贾政若是见了和琳,再瞧和琳年纪幼小,便已经是满腹诗书,那岂不是更要上火?
宝玉莫不是要被打得十天下不来床?
见和珅不再接话,贾政这才觉得不妥,忙将和珅往里引去:“致斋兄请。”
待跨过了正门,里头便更见富贵大气。
许多的仆妇都躬着腰低着头,瞧上去规矩极了。
但和珅还是面不改色。
能出入得了皇宫,那般金碧辉煌都未见得让他惊讶半分。何况区区荣国府?
待到跨过了仪门,和珅方才又开了口,仿佛不经意地问:“听闻荣国府与姑苏林家乃是姻亲?”
贾政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了此事,但还是点头道:“正是。”贾政顿了顿,又道:“我那妹婿,致斋兄应当是知晓的,正是扬州巡盐御史。我家中排行最末的妹妹嫁了他。”
说到这里,贾政方才叹了一声:“我那妹妹前几年没了,余下一女儿无人照拂,连个与她说亲的长辈都无。老太太挂念极了,这不,就几月前,将我那外甥女从姑苏接了过来。”
和珅道:“不仅晓得,我还认得。林御史早前便写了信与我,提及了女儿要来外祖家的事。”
贾政脸上笑容更甚:“实在缘分呐!致斋兄原是同我那妹婿有几分交情的。”
要说贾政对林如海这个妹婿如何亲近,倒并不是如此。
但人与人交往便是有这样怪异之处。
只要有彼此共同认识的人了,那交情便登时又拉近了许多倍。此时贾政便是觉得,和珅的模样越瞧越觉亲切。
虽说年纪是轻了些,但着实知己难逢啊!
贾政俨然觉得,他同这位和侍郎,乃是有着前朝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几分味道了。
贾政笑道:“我那外甥女岂不也该唤致斋兄一声‘世叔’。”
和珅的面色险些扭曲。
世……叔?
这是什么样的辈分了。
但想想似乎又没甚么不对。
毕竟早前他与贾雨村、林如海便是平辈论交,这二人,前者是聪明人,后者是智君子,都未因年纪小而轻视了他。尤其林如海,与他书信来往甚多,不像是长辈与晚辈,反像是好友。
虽然和珅不甚满意这个称呼,但想一想,若是以世叔之名要见黛玉,那可比以平辈的姿态见黛玉要容易得多了。
前者长辈见晚辈,无甚不妥。
后者却是男人要见后院里的女人,男女有别,便是大大的不妥了。
想到这里,和珅便彻底对这个称呼没了不满。
他也笑道:“正是。我也该关照一二才是。”
贾政摆手道:“那是我的外甥女,在荣国府中,自然不会叫他吃了苦去。”
是吗。
和珅压根没将贾政的话放在心中。
贾政虽然掌握着荣国府大权,但又哪里分得出心思去管后宅之事。
外甥女虽亲,但到底不会让贾政去过分关照。
和珅又笑:“这个道理是自然。但我也应该多加关照,方才对得起御史。”
贾政半点也没瞧出和珅的不信任,他反而还笑着道:“不若致斋兄差个人过去瞧一瞧?”
和珅点头,叫来刘全:“你去瞧一瞧你妹妹。”
贾政微微惊讶:“这是……?”
“说来也是一桩巧事。林家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竟是我身边这长随失散的妹妹。几年前便寻着了,只是从前分在两地,便不曾见面。”
贾政大笑道:“果真是巧事!那便去瞧瞧吧。如此,也可让致斋兄知晓我那外甥女如何了。”
说罢,贾政吩咐了身边的仆从几句,令那仆从带着刘全过去了。
刘全自是进不了后院的,但却可以将雪雁唤出来一见。
对于和珅来说,这样便已经足以达到目的了。
第八章
远远的,雪雁便见着了一个身影。
一身青衫。
雪雁那颗心突地便上下晃荡了起来。
父母。
兄长。
那都是她从前不曾接触过的东西。
尽管早在姑苏时,便已经收到了不少物件。
净是些帕子、扇子、衣裳……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但每每总叫雪雁落下泪来。
雪雁曾经数次想过,她的母亲、兄长该是什么样的人……但真当人到了眼前,雪雁又微微慌忙了起来,唯恐这就是一场梦。
“雪雁姑娘。”门口几个婆子忙站了起来,同雪雁笑了笑。
雪雁跨过了那道门,避开了小厮,这才见到了立在外头的人。
她觉得脑子都晕乎了起来,张张嘴,竟是不知晓该说什么。
“可是雪雁?”那人已经转过了身来,当先开口,缓解了雪雁的陌生与紧张。
“……嗯。”
那人笑了:“从前与你寄过信的,信里父亲应当同你提起过我……”
雪雁细声道:“……兄长。”
那人笑得更亲切了,仔细问过了雪雁,过得如何,银钱可足够……事无巨细,问得周到极了。
待到雪雁满心感动,他方才低低地问道:“你伺候的是林姑娘?”
“是……”
“你家老爷特地来了信与我家主子,主子便吩咐我今日来见你时,也问一问你家姑娘如何了。”
雪雁一怔:“兄长的主子?”
“我家主子早年去过御史府上,你家姑娘应当晓得是谁。”
雪雁愣了愣:“敢问名讳……”
那人却是摇了摇头,并不说出名讳,反倒是与雪雁低声嘱咐起了旁的事。明明只三言两语,但却提点得处处周到,毫无疏漏。
雪雁越听越觉惊讶。
她张了张嘴:“姑娘那里……”
那人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凡事都放心底,莫要事事都表在面上。”
雪雁只得闭了嘴,重重点了下头。
那人才又低声道:“老太太给的丫鬟,自是不能怠慢的。但你要能拿得住事。她若是个肯为林姑娘好的,自然好。但若是个不好的。你就得拿准你的位置,时刻记着,你才是林姑娘从家里带来的丫头,你方才是林姑娘最亲近的人。若你软弱好欺,那旁人也会觉得林姑娘是个好欺负的。”
从前哪里有人同雪雁直白明了地提点过这些,她睁大了眼,愣愣地点着头。
虽然她也不大明白,这里便是林姑娘的外祖家,又如何会有欺侮林姑娘的事发生呢?
“你从前与林姑娘如何亲近,日后便也应当如此。要分得了轻重。切不可为林姑娘面上抹了黑。”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叹气道:“我家主子极为看重你家姑娘。日后若是姑娘遇了麻烦,你不知该如何应对,递个消息出来就是。”
雪雁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如何、如何能递?”
内宅往外宅递消息,被抓住那可是大罪过!
那人笑了:“此事你便不必忧虑了,我家主子已经办得妥当。务必不会让你吃了罪去。”
那人又怜爱地看着雪雁:“我是你的兄长,又怎会害你?”
雪雁咬了咬唇,问:“兄长的主子相当厉害么?”
那人笑着,与有荣焉地道:“今科状元。”
雪雁自然晓得这是何等厉害的,当即瞪圆了眼。
见雪雁这副模样,他心底一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去吧。这是母亲让我带给你的。”
雪雁惊喜地接了过去,发现里头放着的还是些女孩儿爱用的东西。都是些瞧着不起眼的,但却都包含着浓浓的关怀在里头。
“去吧。”
雪雁点着头,这才离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了,那人才心想道,若是他的妹妹还活着,怕是也该如此的……
待转过身,他的神色立时就变了。
该去向公子复命了。
贾政将和珅引到了他的院子里。
待落座以后,没说上两句话,便有丫鬟进门来报:“宝玉来了。”
贾政的面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他来作什么?”
“来向父亲告罪的。”少年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响在了门内。
话音落下间,那年轻公子便已经跨足走了进来,身旁还有个身形瘦小的仆从扶着。
和珅摩挲了两下茶杯的杯壁,看向了这位鼎鼎大名的贾宝玉。
倒是正与书中形容无二。
嵌宝冠,金抹额,大红箭袖,排穗褂。
面如傅粉,转盼多情。
只是这副好相貌上,添着几分苍白之色,再加上神色恹恹,瞧着像是病久了似的。
这人却并不似他表现得那样虚弱得很,因为他在站定后,目光便霎地落在了和珅的身上,甚至眼底还亮了亮。
“站直了说话。”贾政厉声道。
其实换了往日,见了宝玉这副模样,贾政便也不会如此严厉了。偏偏此时和珅还在一旁,贾政见了宝玉的羸弱姿态,反倒更觉得心头火起。
宝玉被贾政吼得一激灵,勉强站住了。
“父亲,我知错了。”他耷拉着脑袋,目光却是在偷偷瞥和珅,哪里有半点像是知错的样子。
只怕是他来道歉,也是王夫人哄着来的。
贾政面色稍霁,问:“大夫如何说?几日可好?”
“要躺上三五日呢。”
正说着,就又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薛蟠来拜见他。
贾政有些头痛。
怎么净是捡着这时候来了?
只怕是让和珅瞧了笑话去。
“可是那个皇商薛家的子弟?”和珅主动问。
他倒是想要见一见这个薛蟠。
贾政点了头,无奈之下,只得挥手让人进来了。
而此时,另一边,雪雁也刚回了碧纱橱。
黛玉瞧她踏进门来,嘴角还噙着笑意,不由出声打趣了一句:“如今可高兴了?”
雪雁用力点着头:“高兴,高兴了。”说到这里,雪雁顿了顿:“说来也是巧,兄长父亲服侍着的那家主子,像是与老爷有些交情的。”
黛玉:“是哪位世叔?”
“不晓得呀。应当年纪不小吧……四五十吧。”雪雁全然没往和珅身上去想,她只想着,既是中了状元,年纪怕是不小的!
第九章
薛蟠身量较宝玉更高些,五官周正,华冠丽服在身,倒也透着几分贵气。
并无半点呆相。
也或许是在贾政的跟前,畏惧得很,便收敛了平日里的模样,好显得恭正些。
贾政沉着脸引了他们见和珅。
这二人素来都喜好美丽的坯子皮囊,此时见了和珅的模样,都是一呆。
直觉这人生得好气度,明明模样俊美无害,但又叫人不敢逼视他。
又听见贾政说,此人乃是今科状元。近来传得满城风雨,说是年少便得今上委以重任的人,便是他。
两人又觉一阵晕眩。
宝玉不爱读书,薛蟠更是整日里斗鸡走马,没个正形,身边常伴着玩儿的,要么便是京中纨绔,要么便是那些个风月场里的。
他们哪里这样近地见过和珅这般人!
因而此时不仅未曾觉得烦闷厌憎,反倒还升起了些拜服之情。
两人便朝着和珅躬了躬腰,算作见了礼。
贾政便也就趁机,命人去将给宝玉瞧病的大夫找来。
宝玉忙笑了笑,多嘴问:“这个哥哥病了么?”
贾政皱眉:“没规矩。该唤‘侍郎’。”
宝玉便忙又改了口,问了句:“侍郎生得什么病?”他口吻透着股本能的亲近,倒是半点没有刚见面的生疏。
和珅早知晓宝玉的这等脾性,淡淡道:“心中有疾,睡不安好。”
如此强大的人物,原也有难以入睡的时刻。
宝玉二人瞧着和珅,反倒更觉拉近了一些。总觉从这了不得的人物身上,也寻得了一点同他们无二的地方。
这头贾政也心底暗暗念叨。
如此年轻,便已有如此成就,若是再有强悍的一颗心,那岂不是妖孽?
这样倒还显得正常了许多。
不多时,大夫至。
和珅自然是没有病症的,那大夫瞧不出毛病来,但又不敢得罪贵人,便随意开了些安神的药,和珅笑着应了。
贾政有话要同和珅说,便先将大夫打发走了,遂又将宝玉二人打发走了,这才与和珅欢喜地一同饮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