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在一旁小声道:“听闻老太太与二太太,都喜妙玉这手煮茶的功夫。”
黛玉点了头。
不过她这会儿想的倒不是别的,而是另一桩事。
前头宝玉病得那样狠,可急坏了外祖母。后头她便将宝玉带在身边了,生怕哪天宝玉又叫人魇住了去。
今日也不知晓宝玉可在外祖母身边。
这边黛玉想着,那边探春已经急不可耐地踏步进去了。
里头妙玉听见了声音,便有个小丫头出门来问:“谁来了?”
待见了探春几个,那丫头似有不快,眼底光芒都沉了沉。
这时里头传出了贾母的声音:“谁来了?”
婆子答道:“林姑娘几个来了。”
贾母忙喜道:“快让他们进来。”
贾母都开了口了,自然无法再拦人。
那丫头便只好领了他们进来。
待踏进门,便见一张长案旁,坐了贾母,宝玉,还坐了拘谨憨笑的刘姥姥。
以及……一个穿着绾色长裙,丁香色外褂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挽着发髻,扎了丝带。
眉眼秀美。
举手投足透着行云流水之意。
模样确实透着一股子孤高气,一瞧便觉得不大好接近。
她便该是妙玉了。
妙玉听见脚步声,便也抬头瞧了瞧进门来的几人。
她打量过探春,又瞧过邢岫烟。
纵使邢岫烟与她是旧识,但邢岫烟与探春一样,落在妙玉眼里都是俗人。
但等她瞧见黛玉、宝钗时,便不由目光一滞。
妙玉生得好模样,又有通体的高洁气。
寻常谁见了她,都不大敢与她接近。妙玉自然也瞧不进旁的人入眼了。
但此时见了他们二人,妙玉方才又晓得,原来还有这样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人物。
妙玉不由转头瞧了瞧宝玉。
她心下跳得略快,随即有些不耐于再给刘姥姥、贾母煮茶了。
此时贾母出声为他们介绍了互相身份。
妙玉便出声道:“林姑娘,薛姑娘到里头吃茶罢。”
黛玉不明白她要弄什么花样,便跟宝钗进去了。
而等他们进去后,妙玉便又邀了宝玉去。
贾母也想宝玉换换心情,便挥手让宝玉去了。
只是外头探春的面色便有些难看了。她知晓,这位妙玉姑娘,怕是瞧不上她呢。邢岫烟倒是早适应了妙玉的做派,一言不发地在一旁落了座,只时不时与贾母说两句话,倒是将贾母哄得高兴。
贾母也并未久留,她很快就又带着刘姥姥去别处玩儿了。
而这厢,黛玉见宝玉踏进门来,她便动了离开的心思。
宝玉原本见了妙玉,心下正有些荡漾。
只是这会儿再见了黛玉,便紧张了起来。他掐了掐手指,反倒局促起来。
妙玉叫丫头去取杯盏来,她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宝玉的身上。
见了宝玉略局促的姿态,妙玉不自觉地抿了下唇,心下跳得更快了。
那丫头取了杯盏回来,后头还跟了个道婆,道:“老太太已经走了……”
还不等道婆说完,妙玉瞥见她手里收拾着的茶盏,皱眉道:“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道婆忙笑笑,转身出去了。
这会儿探春踏了进来,笑道:“妙玉姑娘可是有洁癖?嫌刘姥姥吃过了脏得很。”
妙玉抿唇不言,眼底明显带着不快。
她不喜探春的行径,粗俗无礼。
这会儿丫头将杯盏在桌上放好。
妙玉转过头,不再理会探春。她将瓟斝给了宝钗,点犀给了黛玉。
宝玉忍不住问:“他两个用那样的古玩奇珍,怎么不见我的?莫不是我的便是样俗器了。”
此时妙玉取了绿玉斗放在他的跟前,正要出声,这头探春却先笑了:“二哥哥便不知晓了,这哪里是俗器?方才听道婆说,妙玉姑娘讲究,吃茶惯用的正是用的它呢。寻常人家里找不出来第二份儿的。”
黛玉皱眉,推开了跟前的点犀。
原本珍奇的玩意儿,叫探春这样一说,便只叫人觉得尴尬了。
原来妙玉存的是这样的心思。
那头妙玉僵在了那里。
她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心思明着表露出来,却偏偏被探春点破。
妙玉心下难堪至极。
偏那头宝玉傻愣愣的,似没明白过来,这是发生了何事。
黛玉起身道:“管这煮茶的,是雨水还是雪水……想来是不大适合我的。”
探春也笑:“林姐姐应当重惜身子,这不知道打哪儿采的雨水雪水,封坛子里不知道长了多少虫子,林姐姐是不当喝。”
这番话,可谓是大俗人了!
第九十九章
随着黛玉起身, 宝玉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
而宝钗、探春也有了欲离开的意思。
邢岫烟在一旁便显得有些紧张了, 她掐了掐掌心的帕子, 有些为妙玉担忧。她本欲出声为妙玉说话,但又怕妙玉反倒怪她多事,想了想便只好咬着唇不出声了。
妙玉这会儿的确气着呢。
探春那番话, 霎时将她心中对荣国府的好感打碎了个干净。可见这位薛姑娘和那位林姑娘也都不过是俗人罢了……
倒是唯有宝玉一个……
妙玉正想着, 便转头去瞧宝玉。
却见宝玉正痴痴地望着黛玉的方向, 还手脚无措地道:“林妹妹要走了么?那我与妹妹一道走吧。我也正该回去了。”
探春笑道:“正是呢,宝玉该快些回去。灵月兴许正等着呢。”
“灵月是谁?”妙玉陡然听见这个名字, 敏锐地觉得这个名字不大同寻常,便不由问出了声。
听了她这声话,黛玉对她的不问窗外事, 性情高洁又有了新的认知。
毕竟换做旁人, 无论如何,也该知晓这荣国府里都有什么人的……
但妙玉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头探春道:“灵月呀, 便是咱们府上的宝二奶奶呀。”
“宝二奶奶?”妙玉一怔。
探春转头瞧向宝玉:“是二哥哥的妻子。”
宝玉面色涨红,并不大愿意在黛玉面前应声。
这头妙玉的脸色白了。
她对宝玉有几分好感,毕竟她从前哪里见过宝玉这般模样的男儿?再见宝玉与旁的俗人都有不同, 便起了点微妙的心思。
可那时她是不知晓, 宝玉已经有了妻子。若是早知晓如此……
妙玉心下羞愤, 觉得她的那点儿不可言说的心思,都变得脏起来了。
再瞧方才拿给宝玉的绿玉斗,那可是她平日里喝的。
如今便更觉得面上如火烧,而心下更觉冰凉。
难受得紧。
探春点破了她的心思, 更如同将她置在冰天雪地中令人打量观摩。
羞耻得令她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
黛玉瞧出了妙玉的心思,心下顿觉无趣。更忍不住感叹,幸而今日惜春没有来。
惜春最是喜欢尼姑道姑一类的人物,那会让她心中有所寄托,认为只要来日剃了度,做了姑子,便可与荣宁两府的污糟事儿割开来了……可若是让她晓得,未必做了尼姑便能斩断世俗,远离红尘。
妙玉便要成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黛玉当先转身走了出去。
宝钗、探春随其后。
只是等到了门口,几人见着史湘云正走来。
史湘云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她是来见宝玉的,更想着来瞧瞧妙玉、邢岫烟,日后她便只与他们顽,不往探春等人跟前凑了。
史湘云几乎不敢和黛玉对上视线。
如今她已经没了心底那股子针对黛玉的尖酸刻薄,更没了明里暗里想要试探黛玉的心思。如今婚事上的波折,和珅对黛玉的爱护,又及宝玉根本未将她放在心上等种种……都让她彻底死了心。
这会儿再见黛玉,她连与黛玉说话都不愿意。生怕对上黛玉的面庞,她便会觉得难过酸楚,又甚至是畏惧……
史湘云也不敢看探春。
这会儿脑子清醒过来,她才知晓,自己为着宝玉,原来犯了何等糊涂的错误。
莫说是和琳了。
其实就算是卫若兰,她也应当嫁的。
史湘云咬住唇,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
只是待进了门,她才发现宝玉也要走了。邢岫烟也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史湘云不由抬头去瞧妙玉,问:“不是在吃茶么?怎么都立起来了?”
妙玉冷着脸,却是并不搭理她。
史湘云忍不住暗中嘀咕,这人怎么比林黛玉的架子还要大?
史湘云想着,一边又再度开口:“怎么不理人?难不成这茶不给我吃么?”
妙玉心下羞耻,又觉得烦闷,她转头瞧见史湘云一副呆憨的模样,更觉这是个透着俗气的人,便冷笑道:“这茶本也不是谁都能吃的。”
她原本是想与宝钗、黛玉、宝玉亲近。
才特地取了雪水,又取了好茶,好的茶器……以示对他们的亲近重视。
可谁晓得,闹出笑话不说,连薛林二人也并不领她的情。此时妙玉心底又哪里会觉得舒坦?
这头史湘云听了话,也气得不行。
她知晓自己空顶着侯府千金的名头,如今的日子过得还不如那些富家姑娘。可也不该是随意叫人欺侮的!
妙玉这番话,无非便是瞧不上她的意思!
可不过吃个茶,谁又比谁尊贵了?
说是个如何高洁的人物,却不过自己拿腔捏调,刻意强调自己与旁人不同罢了……
史湘云攥紧了手掌,气笑了道:“那要给谁吃?这屋子里头的姑娘,都吃不得么?”
探春在门口回过头来,慢悠悠地道:“想必是都备着给二哥哥吃的罢。”
史湘云一呆。
随即心底掀起了一股无名火。
她多喜欢宝玉呀。
可宝玉呢?
有什么林妹妹,宝姐姐。如今更娶了亲,连屋里的丫头都叫他收入了房中。
这会儿又来了个妙玉,原来也对他种下了心思……
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瞧瞧,妙玉还为了二哥哥,来欺负她呢。
她便能随意任人欺负么?
寄人篱下遭薛林二人欺负便也罢了,这妙玉算荣国府的哪门子贵客,也来这样欺负她?
史湘云压住火气,笑道:“那还将栊翠庵的门开那么大作什么?开一道小门,仅供爱哥哥进门来,不就成了么?”
开小门,只让宝玉进。
这不是讽刺她想着私会宝玉吗?
妙玉的神色更难看了,她身子骨也不大好,这会儿叫史湘云一气,不由扶住了一旁的桌案,脸色更见白了。
宝玉哪里会想得到,姑娘们气急起来,原来是这样叫人难以下手的……他连劝都无法劝。
只得出声低低唤:“史妹妹……”
这头史湘云不听他开口尚好,一听他开口,更觉悲从中来。
史湘云再瞧妙玉身段削瘦,面色苍白,好生气质高洁的模样,便不由想到了黛玉。宝玉出声,是想叫她莫要与妙玉起争执么?因着妙玉与黛玉相似么?
史湘云冷笑道:“爱哥哥莫不是要护着她?为何护她?瞧她与林姐姐相似么?”
史湘云不喜黛玉,但这会儿更恨足了妙玉。
至少黛玉不会说她不配吃茶的话。
史湘云又冷笑一声,道:“可是呀,我瞧妙玉连林姐姐一分也不及呢。林姐姐是何等人物?她自持名字里头有个‘玉’,便觉得与林姐姐并肩,能与爱哥哥亲近了么?”
妙玉几乎站立不稳。
她抬头去瞧黛玉。
是了。
这位林姑娘身上的气质与她多有相似的地方,因而她第一眼瞧见林姑娘的时候,方才觉得合了眼缘,请她入内室吃茶。
而林姑娘也的确姿容甚美,世间少有。并非她可比。
可是叫人这样赤裸裸的点出来……妙玉更觉难堪。
这头黛玉无意作他人争论的筏子,便淡淡道:“史妹妹说便说,何苦捎带上我。”
说罢,黛玉便掠门而出了,连看妙玉一眼也无。
想必是瞧不上她的做派了。
妙玉心中一凉。
她原觉得,与她最为契合的该是宝玉。可宝玉有了妻子……那剩下便该是薛姑娘、林姑娘,可她们瞧不上她了……
这种滋味儿是妙玉从未品尝过的,她咬了咬唇,道:“送客罢。”
说完,她又狠狠心,道:“待送了客,将门关紧了。”
这便是在应对史湘云那句“开小门”的话了。
史湘云还欲她争执。
这厢黛玉已经跨出门走远了。
宝钗等人也跟着走了,一转眼栊翠庵中便显得空荡冷清了下来。
史湘云见没了趣儿,也不想再与妙玉争得难看。她略作停顿,便也转身出去了。待走出了栊翠庵,史湘云原本想跟上宝玉的身影,但随即想到自己是为何落得如今的地步的,便又扭头独自回去了。
她的丫头在旁边低声咒骂了妙玉几句,史湘云听了也不觉得心下轻松,反而觉得烦闷极了。
而烦闷也不止史湘云一人。
在她走后,妙玉由道婆扶着坐下,她盯着那桌案上不曾动过的杯盏瞧了瞧,最后怒极,抬手将绿玉斗砸了个粉碎。
道婆动也不敢动,只是良久过去,方才小声道:“收拾了么?”
妙玉强忍着眼泪,心下又有些后悔自己砸了绿玉斗。可不砸又如何?难道成为日后旁人取笑的把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