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筵席过后,送黛玉出宫去的,乃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而回到荣国府,同样还是乘坐的宫中的车舆。
等一回府中,贾母、王夫人便将黛玉请去了,他们急切地想要从黛玉口中问出来元春如今的境况。
“我并不曾见到荣妃娘娘。”黛玉道,“宫中不得四下随意行走,我也不好与皇后提起此事。”
贾母、王夫人闻言,不免心下失望。
看着黛玉的目光,也略见暗淡。而贾母更甚至忍不住想,莫不是因着近来黛玉与她不比从前亲近了,于是黛玉如今在此事上也不肯出力了?
黛玉将他们的模样收入眼底,突然觉得心境平极了。
今日与皇上坐得那样近,更在皇上的跟前侃侃而谈,这与黛玉来说,是从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它的确就那样发生了,而一旦当见识过这样的广阔之后,旁的东西,似乎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外祖母、二舅母的心思。
包括曾经令她觉得厌憎的灵月、史湘云等人,都显得是那样的渺小与可笑。
黛玉隐约有种,她与他们早已经不在同一个层面上的感觉。
黛玉离开了贾母的院儿。
王夫人瞧着她的身影,夸道:“林丫头如今是越来越有气度了。”
贾母本也想跟着夸两句,只是不知为何,心头像是叫什么堵住了一样。
黛玉回去后。
雪雁忙笑着问她:“姑娘今日没带咱们去,在宫里没吃什么委屈罢?”
“没有。”黛玉摇了摇头。心说,相反呢,如今她还得了个和亲王作干爹,和亲王妃作干娘。
说出去,只怕旁人都是不敢信的。
黛玉没有炫耀之意,但第二日,这消息却传了出来。
盖因和亲王府特地来给黛玉送了一趟礼,来的乃是和亲王的儿子永璧。
荣国府上下惊异不已,全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但惊异归惊异。
谁都知晓和亲王与当今如何亲厚,那位和亲王虽说不着调,但皇上却极为爱护这个弟弟啊!
哪里是他们这些汉臣能与之比的?
贾赦、贾政亲自迎出了门。
永璧和其父亲的气质颇有些如出一辙,他大步跨进门来,大笑着道:“我是来瞧妹妹的……”
众人摸不着头脑:“谁?您的妹妹?”
永璧直接了当地道:“你们府上的林姑娘,昨个儿父亲与额娘认了她作女儿,这不正是成了我的妹妹么?”
贾政呆了呆,哪里会想到,自己那个侄女,原来还有这样的造化……
他不得不立即让人去给贾母传了话。
等贾母得了信儿,贾母心底原本还有的那么点儿不快,霎时消散了个干净。
“玉儿,是个能干的。”贾母笑着让嬷嬷搀扶着自己起身,随后亲自往潇湘馆去了。
此时黛玉才刚刚起身,用了些食物。
雪雁正拿了帕子给她擦手呢。
突地就听见人说:“老太太来了。”
贾母是什么样的身份?哪有她来看小辈的道理?
纵使黛玉此时并不大愿意见到贾母,但也还是迎了出去。总不好叫人说她没有规矩。
而等她迈出门,便见贾母迎面走来。
贾母握着她的手,笑了笑,道:“昨日玉儿怎么不与我说这等喜讯?玉儿是个好福气的。如今都是和亲王府的义女了。”
黛玉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贾母心中心思百转。
这样好的机会……日后黛玉能接触到荣妃的时候,接触到皇室的时候只怕更多了……
他们日后便务必不得与黛玉起了嫌隙……
可贾母怎么会想到,这还不止。
一封圣旨到了荣国府上。
贾赦兄弟二人手忙脚乱地摆了香案,而那宣旨的公公,却是一笑,道:“圣旨是给林姑娘,且请你们林姑娘出来罢。”
这头贾母方才落座,便有贾政身边的小厮飞也似的跑进来,高声道:“林姑娘!宫里来了圣旨!是……是给姑娘的!”
贾母愣在了那里,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这回又会是什么圣旨?
黛玉心下隐约有数,她抿了抿唇,让那小厮带路,往前厅去了。
这圣旨是乾隆一夜高兴难以安眠后,立即让人拟下的圣旨。
封黛玉为多罗格格,汉名为县主,号乐安,赐县主府邸,并赐下封地、庄子,令其不必搬入府中居住。
县主,乃是皇族女子的封号。
如今落在黛玉的身上……
贾母等人颤巍巍地想,如今……如今黛玉的身份地位,较宝玉都高出一大截了。
莫说宝玉,就连贾政日后见了黛玉也须得客气。
贾母扶住嬷嬷的手,好半晌只挤出来一句:“……玉儿真的好福气啊!”只是这句话较往日,更沉了几分。
而黛玉已经瞧不见旁人的模样了。
她抬手碰了碰腰间的香囊,刹那明白了和珅的所有用意。
她与他订了亲,因着他乃是堂堂和侍郎的缘故,于是一时间捧着她、巴结她的人,如过江之鲫。
可说到底,这些不过是因为她同他定亲,方才得来的。
而她本身,依旧只是那个母亲早亡,昔日在荣国府中行止小心,还要叫表兄欺负的林家姑娘。
于是他顺手一推,让她从他的树荫下走出来,拥有了自己的品级与封号,拥有了自己的府邸与封地。
哪怕不再倚靠他在外的凶名,她也已经是任何人都不得小觑的了。
第一百零五章
“好了。”窗前, 黛玉叠好了信纸, 交予了雪雁。
那是她写给父亲林如海的信, 在其中言明了她认和亲王夫妇为干爹干娘一事,又言明了皇上封赏她之事。
待雪雁将书信收好,黛玉方才出声问紫鹃:“今个儿府里头, 怎么闹起来了?”
“姑娘不记得日子了么?今个儿宝姑娘坐了车进宫里去了。”
黛玉方才惊觉, 原来一晃, 竟是到了选秀的时候了。如今贾府上下正指着宝钗进宫助元春,此时慌忙倒也不奇怪。
另一厢, 宝钗由小太监们引入了宫中。
她虽为汉女,但却直接越过旁人,得入住了一处好屋子。宝钗顶着旁人嫉妒探寻的目光, 不慌不忙。
她脑中满是当初李嬷嬷与她提点的种种, 此时自然不觉畏缩。而她天性沉稳,比较起旁的秀女, 已然不知胜出了多少。
第二日。
一批秀女被送往御花园选阅,宝钗赫然在列。
宝钗始终记得当时和珅吩咐丫鬟,如何打扮她的。于是她便摒弃往日素淡之风, 描眉染唇, 艳丽非常。
此时御花园中锦红缎芍药开得正好, 娇花霎时将人面映衬得更为动人。
当乾隆迈进御花园中,瞧见的便是宝钗立在芍药前,生生将旁人压得颜色暗淡的模样。
乾隆脚步不自觉地一顿,立时便勾起了, 当初在那寺外瞧见宝钗时的回忆。
女子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乾隆闭了闭眼,留了牌子。
皇后隐约记起了宝钗的身份,面色微变,心下更憎恶起元春来。
前头有个容貌美丽的荣妃,今儿又送了个容色更见丰美的薛氏女……
只是她惯装贤良淑德,此时自然也不敢出声阻拦乾隆,于是便眼睁睁地瞧着乾隆的目光,在宝钗身上流连而过,像是一眼只相中了她,而她之后旁的女子,便都吸不走一丝目光了。
乾隆三十四年七月,薛家女宝钗经由几次复选,因才貌最终选入宫中。随即乾隆册命下,制金册。
至册封之日,被选入宫中的六名女子,其中四人得封“贵人”,二人得封“嫔”。
这封“嫔”的二人中,一人出身三旗,为“如嫔”。另一人则是薛宝钗,为“昭嫔”。
前后封号相较,明眼人自然瞧得出来,后者显然更花心思些。
昭,日明也。
有多少人暗地里嫉妒,宝钗一概都顾不上了。
她还记得李嬷嬷与她说的话。
这入宫中,并不比在后宅之中。
若为后宅正妻,自该大方端和,素淡娴雅,方才得人称道,又可掌府中大权。
可这入了宫中作了妃嫔,最忌讳的便是做个中庸人物。娴静温雅从来都不是为帝王看重的东西。与其一开始做个平淡人物,倒不如开头便一身风光。
宝钗一改昔日在荣国府中的做派,大大方方地到了乾隆、皇后跟前谢恩。
乾隆没瞧旁的人,倒是先将她叫了起来,问:“可要去拜见荣妃?”
宝钗点了头。
她与元春自然没什么情谊,但此时却不能过快地将荣国府抛开。
乾隆点头应允,更亲自携宝钗去了荣妃宫中。
没两日,宝钗得封“嫔”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荣国府上下自然欢喜不已。
只是待欢喜过后,贾母方才忍不住道:“当年荣妃娘娘入宫时,尚且只做了女史,昭嫔如今倒是一举得了皇上的青睐……”
王夫人倒不大在意。如今这一个“嫔”,一个“妃”,差距是摆在那里的。而王夫人也相信,宝钗是个聪明人,她会知晓如何助元春的。
一旁的嬷嬷笑道:“兴许是皇上爱屋及乌呢。”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下大为不快,直觉这荣国府正踩着她女儿,来捧荣妃呢。不过薛姨妈倒也没有蠢到将不快都表露出来。
待到众人从贾母房中离去后,薛姨妈忙令人送了些东西去潇湘馆。
薛姨妈经了宝钗的提点,也知晓这如今,给和侍郎送再多的玩意儿,再如何示好,都不如将这些都捧到黛玉跟前去来得有用。
当黛玉收礼物的时候,和珅正在宫中,与乾隆商议修轨之事。
对于和珅来说,要说服乾隆并不难。而一旦说服乾隆之后,满朝文武也就不足为惧了。
乾隆是个相当固执的皇帝,只要他下了决定,任谁也推翻不了。就算是有谁磕死在朝堂上,激起的也绝不会是乾隆的悔意,反而会是他滔天的怒意。
待议完此事,乾隆骤然出声道:“你那婚期也近了,你可想过,让你那未婚妻自何处出嫁?县主府怕是赶不及修好的。”
和珅微微垂眸:“但凭皇上做主。”
“那你觉得和亲王府如何?如今他们也是林家姑娘正经的长辈。朕瞧,自和亲王府出嫁,实在胜过荣国府百倍。”
这个结果当然不出和珅的意料,但他还是当即一掀袍摆,神色激动地道:“多谢皇上!”
乾隆少见他有如此形色露于外的时候,不由笑道:“你呀,也唯有那林家姑娘的事,方才能影响你至深了。”
和珅抿唇一笑,倒像是不大好意思一般。
乾隆又与他说了几句亲近的话,方才将和珅打发走了。
如今,黛玉已是县主之身,又有和亲王府在身后作依仗。
荣国府自然已经失去了它最后的价值。
而宝钗是个聪明之人,一旦荣国府倒下,她反倒会成为宫中最没有母族牵扯,最易获宠的人。
和珅抬头望了望天。
抄家之时,不远了。
……
这是荣妃不知道第多少次从梦中惊醒。
她在梦中,见到了昔日富贵的荣宁两府,门匾遭摘去,家中遭侵占……官兵、贼人上门……
檐木落下来,重重的一声。
将她生生敲醒了。
荣妃满头大汗,叫宫女将自己扶起来,强撑着写了封信,交予抱琴:“你,你去寻宝姑娘……不,是昭嫔……你让她,将信送出去……”
抱琴应了声。
荣妃倚靠着枕头,省亲时还尚且光彩的面庞,这会儿子竟是只剩下惨白的颜色了。
自宝钗随着皇上来到她宫中,她隐约便觉得,她怕是无法再复宠了。
是她看走了眼,从前不知晓,原来宝钗有着如此丰美的姿态……
迷迷糊糊间,荣妃甚至不自觉地想起来一件事。
当初她有意冷落黛玉,是否……
是否错了呢。
冥冥中,她总觉得,仿佛是那不经意的一个念头,将她生生推上了死路。
……
在信送出后不久。
荣妃便骤然没了声息。
乾隆三十四年九月,荣妃暴毙宫中。
而昭嫔却迎来了她的荣宠之路。
若荣妃尚在,她便会知晓,她的封号为“荣”,实则却不过一场笑话。
荣国府上下乱做了一团。
他们前脚方才收了信儿,后脚却就得了荣妃的死讯,莫说于王夫人来说,这于已经同王子腾撕破脸皮的整个荣国府来说,都是一个重击!
贾母扶住鸳鸯的手臂,老泪纵横:“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就去了呢……”说罢,一把抓住了旁边的黛玉:“玉儿啊,玉儿啊,外祖母的心实在疼得很啊……”
雪雁杵在黛玉身边,却暗自撇嘴。
瞧这话说的,不知晓的,还当是他们姑娘怎么了呢。
王夫人与贾政刹那仿佛老了十来岁。
他们呆坐在彼此的位置上,一时间没能捡回心神。
而该禁足的宝玉,此时由丫头引着进了门。他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外祖母,母亲……”
话没说两句,眼泪倒是先流了下来。
“宝玉啊……”贾母搂住宝玉,声音更显悲苦。
宝玉搂着贾母,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