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家伙隐在纸人背后,我总觉得下一次纸原战争不会再像前两次那样善了。”邢教授眼里带着淡淡的忧虑,也许是身为原人的担忧,“说不定,下一次会有同以前不同的结果。他们的准备,太充分了。”
“教授是担心……下次纸原战争取得最终胜利的,可能不再是原人方,而是纸人?”简墨慢慢说出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
对于简墨这个问题,邢教授并没有直接给予答案。或许是这个问题太难以回答了,又或者不确定性太多,他根本无法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邢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开口:“我这辈子大半的时间都倾注在了纸人研究上。这么多年,困难遇到不少,阻碍也遇到不少,但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也算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有一个终极问题,我却是无法得出答案。”
“纸人和原人到底最终会走向何方?”老人的目光平平抬起,仿佛在透过空气看很遥远的未来,有些黯淡却坚定的眼神述说着主人的心声。
“我们是不是永远走不出这个怪圈:彼此敌对、矛盾激化、战争爆发、战争结束、然后继续敌对……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是不是只要造纸存在一天,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有所进步?是不是我们和我们的后代都必须面对每隔二三十年就必定一战的局面?一遍又一遍,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有安宁的一天。”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问题,答案还要难以找寻。
简墨手指摸着温度已经降下来的茶水杯,沉默了良久,才给出一个不太负责任的回答:“或许有一天,原人下决心完全的废除造纸才有可能。”
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对造纸说不,这几乎就是天方夜谭,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再说了,就算有人说不,谁站出来呢?简墨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会有这个能力,哪怕他现在手上也有一支旁人不能忽视的力量,也可不能去做用长矛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至于更强大的人呢?他现在还想不到哪个人,或者哪个组织又有这个能力凭借一己之力做到这一点——哪怕是一手导进造纸术的李家本身,如果哪天突发奇想想要禁止造纸术,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夏历5713年到现在,造纸之术已经延伸到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一个国家,每一个行业,每一个人的身边。它就像一棵根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有着无数的根,想要□□,会带动太多太多人的利益,影响太多太多事物的关联发展。因此,谁也动不得。
对于造纸这样一个东西,简墨其实是喜欢的。对于他这个人来说,能够将文字变成真正的生命,实在是太有诱惑力太富有魅力的东西。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造纸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种种负面也是诚然存在着无法磨灭,这是同时也让他觉得愤懑和不安的因素。造纸是存在更好,还是消亡更好,这一点简墨的内心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倾向。他或者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这个世界禁止造纸,他一定会停下手中的魂笔。但在此之前,他并不能表现的比谁更先进,更决绝。
邢教授并不知道这一瞬间简墨心里转过的无数念头,他只是在听到这句话后,苍老的眼睛放射出某种光芒,仿佛拉开厚重窗帘后迎来的第一道晨曦,又仿佛这一天他就等着简墨说出这一句话,接话的语气中隐隐含上一丝迫不及待。
“你以为没有过吗?”
简墨眨了下眼睛,望着老人一眼:“您说的那些原人极端组织?他们的力量太过薄弱了些吧。而且他们行事的风格和手段,说实在的,我不认为能有什么实际作用。与其说他们是在恢复社会秩序,我认为他们更大的是在报复社会,扰乱秩序。”
多数原人极端组织都认为造纸是万恶之源,认为没有造纸就不会引发这之后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因此将造纸师列为了攻击对象。简墨自己在玉壶高中就吃过一次大亏,他当然不会忘记这档事情。
老人笑了起来,合上眼睛摇摇头否认:“不,我所说的可不是那些因为吃过纸人带来的亏就纠结在一起搞些武力示威的家伙。”
他用一种徐徐诱导的口吻问出一句话,“简墨,你就没有想过,世界上聪明的人那么多,在造纸刚刚开始兴盛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看出它可能产生的种种的负面影响吗?”
任何一项超出当世主流,不,哪怕是略微先进一些的技术诞生,都不可能不引起一个国家统治阶层的关注。更何况能够混到政府高层的人,一般都不会太蠢——就算他们都很蠢,可哪个国家的政府背后没有站着一箩筐的智囊团,随时为决策层在各个领域各个专业做出最终决定提出建议和参考方案。说纸人方兴未艾之时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它后来可能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简墨觉得不论从智商和情商上都是开玩笑。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最开始真的没有看出来,难道第一次纸原战争爆发还不够让当权者的警醒吗?
哪个时代都不缺乏有识之士。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政府从来就没有禁止造纸术,甚至连这样的呼声都几乎没有听说过。
不,不是没有人想到,也不是没有人想说出来。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造纸带来的利益蒙蔽双眼动摇意志。
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而是这样的声音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泯灭了。
被谁泯灭了?被那些贪婪于造纸之利的人?还是被金钱、权势……身外之物并不总是能够收买人,至少它不可能收买所有人,尤其是在潜在危害如此明显的情况下。贪婪之辈中也不是没有头脑清醒目光长远之人。
不是他们不说,是他们已经不能说了。
简墨想起了那位齐家家主,不由得遍身寒意。
见简墨良久不说话,脸色却渐渐发白,邢教授眼中的光微微闪动:“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当年,最早一批想说话的人也许都已经死了,又或许他们*没有死,但是他们的身份已经被纸人取而代之。或许当初的政府高层有人会察觉到这一点,但是辨魂师那么少,谁也不可能随时随地地带在身边。因此,谁知道自己身边的谁又被替换了,昨天看到的人今天还是那个人吗?即便是找来了辨魂师,又安知辨魂师是不是也被替换了?
连最亲密的人都不能相信——因为最亲密的人到底还是不是原本的那个人呢?
说不定……整个政府上层都被“替换”了呢?
谁知道呢?
简墨握紧的双手指节发白:有动机做这件事,又能够做到这一点,会是谁?
这个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
有谁比当年的李家更精通造纸之术。
简墨现在完全可以想象的到当年笼罩政府高层的那一场“看不见的恐怖”:不知道谁能相信,不知道谁是才是被替换的纸人,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不知道下一个被写造的人是不是自己……敢开口都已经不存在了,剩下想开口的却畏惧于这种悄无声息的“消失”,也只能将自己伪装成无害的生物,眼睁睁地看着造纸之术一日昌盛于一日。
于是有了今天的局面。
无怪于李家明明不过单纯是一个造纸界的霸主,却敢于做全泛亚的主。简墨内心嘲讽道,在李家人眼中,总理府大概不过是他们掌心可捏可塑的跳梁小丑而已。
手中的茶杯突然被拿走,简墨被这个举动猛然打断了沉思,有些茫然地看着邢教授将凉了的茶倒去,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心。茶杯壁出来的暖意让他在初夏冰凉的手指马上感觉到一阵舒适,连带沉郁的心情也骤然晴朗起来。
向老人投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简墨抿了一口茶水,微苦而清醇,让人清醒而解乏。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为木已成舟的事情烦恼也是无济于事的。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放眼未来。”邢教授声音微微扬起,带着开导的爽朗,“通过政府的行政命令禁止造纸已经是行不通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还能够解决纸原矛盾这个难题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觉得不妨将目光放在这一个思路上。”
简墨苦笑一下:“我一个小人物,能起什么作用?”
老人笑了一下:“谁又是大人物不成?你又见哪个大人物能够起什么作用?一个人的力量始终都是有限了,如果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多了,我想终有一天会有解开这个难题的办法。”
简墨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老人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手指握紧自己的茶杯,用力摩挲了几下,最后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其实,不管怎样的手段,不管怎样的恐怖,总不可能吓住所有的人。有心人总不会轻易放弃,会想出各种办法解开这种局面。只是他们肯定是隐藏得很深,不会轻易被外人发觉而已。”
简墨随口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自古如此。”
老人的眼神骤然亮了亮,正欲说什么,突然老王的声音插了进来:“教授,您学生的电话——”
简墨被这一声打断思绪,看了一眼邢教授客厅中的挂钟,觉得这一趟来待得时间也够久了,于是起身道:“和您说的时间都忘记了。其实今天来,是和您说一声,我们大概过几天就要搬走了。”
“你要搬走?”老人从和老王的对视中撤回目光,惊讶地问。
望着简墨离去的背影,邢教授的眉头紧锁,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别墅里。
门一关,他的目光就落在摊手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人身上。
邢教授的别墅里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老王。
此时此刻的老王哪里还有平常那副精干勤快的老佣人的模样,他瞪视着邢教授,毫不客气道:“邢建华,刚刚若不是我拦下你的话,你是不是打算什么都跟那个小子说了?”
邢教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会。我根本没想把他扯进来。”
老王睁大了眼睛,突然半是嘲讽半是冷笑的哼了一声:“你现在真是心气大了,什么都敢自作主张了。别忘记了,当初是谁出钱出力让你做这些研究了。没有这些研究你以为你有今天的身份地位?”
邢教授并没有把老王的威胁放在心上:“如果不是你们想要从这些研究成果里找出些对造纸有影响的线索,又怎么会资助我?研究成果我都毫不保留的上交给你们的,对得起这么多年的资助了。你们又不是在做慈善,何必做出一副施恩于我的姿态?再说——”他向简墨别墅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我只是觉得简墨这个孩子并不像是李家其他人,他的心性虽单纯,但人却并不简单,你们的打算在他身上恐怕是要落空。”
“我们要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老王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就算他不同于其他人,我们自然也有相应的办法来对付他。只要你别做些无谓的事情,说些无谓的话就行了。”
邢教授面色微变:“你们打算绑架他?”
老王看了他一眼,只是弯弯嘴角没有说话。
邢教授眼中浮起忧色,他似有话想要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言不发地回到楼上。
第172章 解铃人
目送着邢教授上楼,老王的目光一直处于探究和衡量之中。
在监视邢建华的过程中有了这个意外的发现,他便迫不及待地向上面汇报了这个情报。在几番小心核对,确认了这个青年真的是三四年前传言中那个李家长孙后,老王的心情是喜不自胜:不管上面对待这位青年到底是什么策略,他作为第一个发现其身份的人,都是大功一件。
邢建华说到底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上面虽然重视他的研究成果,却并不认为他具备多少威胁性。作为派给邢建华的助手,同时也是监视和负责联络的人,老王感觉自己并没有受到多少重视。虽然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的本事或许也就只能干这些。只是每每与组织中其他人相比,总是心里略有不甘而已。如今却一个大好机会送到眼前,他怎么会不抓紧。
消息上报后果然不同于以前的不紧不慢,上面立刻给予了回应,让自己继续密切关注,但不能露了痕迹,避免引起对方的警觉。老王自然遵循照做,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接到了下一步的命令:想办法接近和交好这个青年,取得他的信任后,尽量将他导向组织一方。必要的时候,邢建华的身份可以做为一个很好的桥梁。
于是,一向态度和蔼却鲜少与陌生人谈论自己研究的邢教授便开始一次两次有意无意地在新邻居面前谈论几句自己的见解。
有一件事是老王所不知道的:在如何对待这个青年的问题上,他所效命的组织上层起了相当大的一场争执。这一场争执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上层主要成员分成两派,各持立场,僵持不下。一派主张杀掉,或者是控制住向李家索要好处,而另一派则主张交好为组织所用。
一群以让造纸之术消失为己任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问题上分歧甚大,老王作为这个组织并不了解其中的根由。倒是邢建华这个从未和这个组织上层直接接触过的人推测出了一两分真相。
正如简墨所说的,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就有反抗。当初李家在政府高层中玩了那么一场恐怖游戏,尽管成功达成了目标,但绝对不可能让对方甘心和服气。于是这群被从云端打落到凡间的人中一小撮,在长时间的蛰伏和试探后,暗地里汇聚到了一起:他们心知肚明,一旦造纸之势成了气候,想要在源头上将其遏制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么就只有另寻他路。经过反复的讨论和分析后,他们认为除开行政命令外,就必须从造纸之术本身下手。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项新技术的的诞生都是有其前因后果的。无论是物理,化学,医疗,天文……的发展都是经过无数前人的传承和细小的发现发明作为铺垫,但造纸之术的出现却像是天降陨石,横空出世,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就形成了完备的技术体系。
造纸最重要的是造纸师的写造,但是如果没有一系列相应工具的匹配根本无法实现。几千年来,谁能够随便在一张纸上写点东西放在水里就造生成人的了?魂笔的制作,点睛的调制,诞生纸的制作,孕生水的配置,从原料到加工,从配比到时长……都有各自严谨的制造流程。且不说别的,光是魂笔内芯上的点睛导流槽,在最早期就有数个类别上百个分支,这难道是他李青偃一个人灵光一现就能想出来的?
因此这一群人便得出一个结论,造纸之术极可能不是李青偃原创的,而是他意外得到了某种传承——这传承可能是来自上古、史前,也可能是来自于外太空。而李青偃本人不过是在经过潜心研究,将其重现于当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