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宁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李铭目光深邃,“他最终目的不在于把原人列入征兵序列,而是想让原人切身感受到战争的残酷,然后主动要求停止战争。一旦他成功了,这种压力反而会变成我们的压力。同意了,我们对纸人政权就失去了主动;不同意,就得一直面对民众无休止的压力。”
“他的阴谋这么简单直白,我当然明白。但问题在于,”李微生有些不耐烦地说,“他打算用什么方法让立法代表们赞成他的提案?如果用异能逼着代表们通过,我们正好给他扣上一个扰乱正常全力行使的名义。要知道,立法代表可有三分之二都是原人,就算我不去争取,他们也会为自己的利益投票的。但我觉得简墨不会那么傻。”
“那就静观其变吧。”李铭说。
李微生放下报告,在椅子上坐下,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我真好奇,简墨在面对那些反对的民众时会是什么表情?”
“时间快到了。”简墨将报纸放在桌子上站起身,“去总理府吧。”
报纸朝上的那一版上最大标题写着《诞生纸档案局局长简墨提出原人加入征兵序列,为纸人的利益代言,还是别有深意?》
简要笑得有些别有深意:“是开车去,还是我用空间置换直接带你去?”
“怎么了?”简墨一见到这种笑容就知道儿子要嘲笑自己,不由得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您看看外面就知道。”简要微笑着回答。
简墨走到百叶窗,手指挑开两片百叶。这里的视野很好,能够清晰的看到诞生纸档案局的大门外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全部都是原人。
他一把拉开窗户,清凉的空气夹带着嘈杂的声音一拥而入。
“……叫姓简的滚出来,凭什么让原人加入征兵序列!”
“反对原人加入征兵序列!反对残暴地对待原人!要求保障公民的人身安全!!”
“简墨下台!下台!!”
……
简墨关上窗户,喧闹的声音立刻消失。
“局长,你想不想感受一下被人包围着离开档案局的感觉?”
“不想!”他瞪了简要一眼。
尽管简墨想眼不见为净,但事实上总理府比诞生纸档案局还要热闹。总理府前的广场通常是举行国家级的盛典时才会使用的地方,平常都会开放给普通民众游览通行。每当有重要的事件发生的时候,总理府广场总会汇集大量的民众。
今天的总理府将会举行原人加入征兵序列的提案投票。此时此刻,广场上人山人海,呼声如潮。这些人有的前做了准备,拉着长长的横幅,喊着统一的口号,声势浩大,令人侧目;有的是单独自发而来,气势汹汹,言辞激动。
聚集的人群早已经吸引了许多媒体记者。他们背着摄像机在人群中来回地穿梭,不时停下来采访几个人,然而对着摄像机那头的观众,或客观地,或断章取义地解释几句。
因为总理府的安保措施,简要并不能直接将落脚点选择在总理府内,只能在总理府前面的广场前降落。
而简墨一行人一出现在广场,就被周围的民众发现了。
“简墨来了!”
“他来了——”
“快、快过去!!”
“……”
人群涌了过来。
“简局长,请您谈一谈向立法会提出将原人加入征兵序列的原因?”
“您一向主张纸原和平共处,但这次的提案与您的政治主张是否有关系?”
“……”
记者和摄影师围了过来。
镁光灯不断地闪烁。
原本就密集的黑点向同一个中心汇聚去,结果就是变成一块密不透风的黑板。
简墨被迫成为这中心,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带来的巨大压力,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起来。
“啪——”一个鸡蛋差点砸在简墨的脸上,但简要的空间屏障早就已经在他面前竖好,鸡蛋只能穿过屏障,在地上摔地稀烂。
简墨隔空近距离感受了几秒钟的鸡蛋、番茄、烂菜叶等各种垃圾混合起来的洗礼。虽然没有砸在身上,但是心情也有点糟糕。
总理府前多少年都没有这种“盛况”了。要说没有李家人的刻意透露和煽动,谁信?
简墨感觉自己快要被气笑了。但是为了自己的形象着想,他还是绷紧了脸,目不斜视地在保镖团护卫下,慢慢向总理府走去。
地面上留下一片狼藉。
广场上前来示威的原人们试图将他拦阻下来。尽管他们也知道,简墨有异级保镖开路,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成功。
简墨一行人不过一分钟就稳稳当当地进入总理府的安全区。
面前是气势巍峨的总理府,巨大的汉白玉立柱,恢弘大气的造型,无不彰显着这座建筑所代表的威严和庄重。总理府门前汉白玉的台阶是最为人称道的设计,一共168阶,象征着泛亚168个大区。而在此之上的总理府代表着以168个大区民众的心愿为基础的政府机构。
可是如今,泛亚政府手上还有掌控着多少大区?
简墨心想,这简直就是莫大讽刺。
他本想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进去。
但是走着走着,看着眼前向上延伸的汉白玉阶梯,简墨慢慢放缓了拾阶而上的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他身后一行人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简墨沉默了两秒,转过身,向下面乌压压的总理府广场望去:那里人头攒动,有若海波起伏,整个广场上示威者只怕不下万人。
你要建立的是一个既属于纸人也属于原人的世界,简墨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被利用的民意不是真正的民意,但是它确实是出自民心发出,不能轻忽。
简墨望着人海,握了握拳头,果断从已经走了一半的168级台阶上又走了下来,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在能够让所有人看到自己的台阶上,站定了。
简墨去而复返的举动暗示所有人他有话将要对他们要说。
示威者大概还没有见过政府官员站在总理府大门的台阶上演讲的。不知道是出于惊讶意外,还是好奇他会说些什么,广场上巨大的喧嚣声在简墨重新走下来的时候就变小了。
而在他站定的时候,整个广场几乎完全安静了下来。
“如果——”
简墨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地看清了每一个能够见到的人的表情,感受他们的情绪,理解潜藏其下的想法和欲望。
“如果,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不希望自己,又或者是自己的亲人、朋友走上战场,去面对鲜血和死亡的话,我会告诉你们,我很高兴。因为这证明你们都非常清楚,战争有多残酷和可怕,都知道战争不是个好东西!!或许,你们现在并不会相信,我发自内心地不希望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或者你的亲友走上这个战场,去面临受伤、残废,甚至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危险——一丝一毫也不希望。”
“但是,我今天还是要坚持这个提案,并且尽我全部的努力使它通过。”
简墨看着下面闻言顿时变得喧嚣起来的民众,双手向下压了一压:“你们一定会问我——为什么?!”
“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并且还是那一个——战争不是个好东西。我想你们都意识到并愿意承认这一点。”
“你们现在肯定会想,这与我今天的提案有什么关系?”简墨望着人们,竖起一个手指,“那么请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泛亚对纸占区的战争已经不是一天了,如果不算纸占区宣布独立,时间还可以延伸到更早以前。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你们才觉得战争不是个好东西?”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到这里,用最激动的情绪和最愤怒的语言表达你们对战争的憎恶、惶恐、不安——为什么?有没有人可以回答我?”
简墨沉静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在总理府广场上传播开来。
没有人使用异能,但整个广场安静得只能听见白鸽子蒲扇翅膀的声音。
“我替你们回答。”简墨听起来无喜无悲,“因为死的不是你们的亲人、朋友,流得不是你们的鲜血!”
“他怎么敢!”李微生又惊又怒地拍着桌面站了起来。
大门前发生的一切早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同步直播着。
看着那个眼前公众演讲技巧还十分青涩,但光凭演讲的内容和饱含在其中的情感就感染了上万原本来者不善的人们专注倾听的青年,李铭的心情十分复杂。
简墨并没有受过专门的政治素养训练,他做事情全凭内心的欲望本能的驱动。就像今天的演讲,简墨显然是没有提前预备的,全凭一腔热情,将他内心的想法真实地说出来。
他明知道今天广场的人是为何而来,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会重重地戳中这些人的痛处,会让示威者们羞愤、惭愧、恼火……甚至恼羞成怒,让原本就激动的人群情绪爆发,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这对他的政治形象和生涯都会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可能让他将来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举步维艰。
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做得义正言辞,做得大义凛然,做得理直气壮。
李铭一方面隐隐为这个侄子的执着的信念和莫大的勇气感到骄傲,一方面又惋惜他还是太过幼稚。政治手段之所以被需要,是因为它的确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达到最佳的效果,而简墨偏偏选择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这种方式用得好的话,可能有奇效,但如果用不好,那么结果也会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教他怎么做人。
“我要阻止他!”李微生咬牙道。他叫来自己的秘书,“派人将他请进来。不能让他再这么无法无天的胡闹了。”
李铭看着广场上万众瞩目的简墨,微微摇头:“没用的。已经晚了。”
总理府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演讲继续。
“我上任诞生纸档案局局长刚刚两个月。仅仅两个月,政府管控区域新增造纸四百五十三万四千八百二十二人,其中用于战争的有四百零五万。”
简墨的手越过头顶,高高地比着这个数字。他的手指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的清晰。
“也就是说,这两个月,纸原战场上又死去了四百万纸人。”
“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什么感觉,只当听了一串数字。”他说,“但我很想知道,如果这个数字中的一半换成原人的话,你们会有什么感觉?!你们还会觉得这只是一串无所谓的数字吗?如果这些死亡的士兵中,有你们的亲人和朋友,甚至就是你们自己,会不会还有人理直气壮地四处呼吁,要打到纸占区无条件投降,为此要不惜一切代价!你们愿意做这份被不惜的代价吗?!愿意吗?!”
示威者们的表情各异,有人面露愧色,有人眼神闪躲,有人满目不屑……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相信,没有人愿意,至少没有一个情感正常、生活安宁的人会愿意。”
“你们现在心安理得享受的每一刻安宁,都是用纸人的命来填的。你们躺在无数尸体和残肢上,尽情地享受着阳光雨露,牛奶面包,高床软枕,天伦之乐,享受着父母的关爱,爱人的亲昵,孩子的撒娇,朋友的环绕。这些美好和宁静,都是那些战斗在前方纸人换来的——你们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因为,没有他们,上战场就是你们!”
“可是,你们看不见。”简墨用手遮住自己的一只眼睛,然后打开,微嘲道,“或者你们不想看见,亦或是看见了,却对自己说:这与我无关,这不是我能改变的。”
“所以,我今天要逼一逼你们。”
他指了指身后总理府的大门:“在这里,我想让你们睁开你们的眼睛,看一看这些代你们上战场的纸人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让你们感受一下他们在面对那些可怕的场景时,是多么地无助、惶恐、恐惧……”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很冷酷?”简墨扬眉说,“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那些让纸人士兵走上前线的人呢?你们觉得他们残忍、冷酷吗?”
“几天前,我去了一次战场。”
他放轻了声音道:“我与……一个士兵交谈了一会。他正在泛亚军队里作战。他是一个纸人。”
“你们肯定会觉得,既然他是一个纸人,那么他的肯定会更偏爱纸人政权一些。即便他不得不为泛亚政府军作战,内心一定也更同情纸人政权。”
“然而,他却对我说,他恨纸人自由联邦,恨得不得了。因为他的战友、他的兄弟,与他生死相依,血泪与共的伙伴们,一批又一批,一批又一批,一批又一批地死在了联邦军的手上。他知道纸人自由联邦是纸人当家做主的地方,是能够为纸人提供更好生活的地方。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不恨他们……没有办法。”
“战争就这样的一个东西。也许最开始你有一千个正义的理由进行这场战争,可到了最后,都会变成为复仇而战。”简墨望着安静无比的人群,“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上了战场,无论最初有多少梦想,最后也一定会变成这样。”
人群中有人微微色变,像是想象到那么一天。
“或许,”简墨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再度指了指总理府,“今天这里有人能够给我一千个充分必要的理由,证明这场战斗的正义性。说不能因为害怕战争,而对某些事情妥协、退让——对于这些理由,我不想简单的表示赞同,或者反对。”
“但我认为,首先有一点要搞清楚!”他提高了声音,平静的目光转向锐利,“只有当这场战争带来的伤害是加注在自己身上,发动战争的代价是自己承担了,才有资格开口在这里谈正义!”
“有人对我说要求保障原人的权益,可以!一百个可以!但凭什么要纸人哀嚎流血为原人争取?!我们真的有那么看重身为原人那份的权益吗?!如果看重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自己上,为什么连应有的代价都不肯付出?痛苦是别人背了,好处是自己得了,我们有什么脸来谈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