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络没有想到一向生尘的书架旁居然有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黑发黑眸,穿的大概是哪个学校的校服,就这样捧了一本李先思的写造文集,靠着有窗户的那面墙,坐在地上废寝忘食的读着,连自己已经走到他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竟然都没有察觉。少年的身边还放着两本书页泡松、明显是已经看过的书册,另外还有两本似乎是准备接下来继续看的。
对传统派感兴趣的小家伙?真是难得一见。梅络颇有兴致地想,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追求简单速成高效的现代派写造,对于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沉淀而成的东西素来是缺乏耐心和关注。不,不止是年轻人,整个社会不都是如此吗?浮躁、急迫、功利心盛,肯静下心思考和品位的人越来越少了。
梅络本来想与少年打个招呼,但见他脸上专注如一的表情,就好像正酣于酒的醉客,居然一时有些犹豫。想了想,梅络干脆走开了,到自己本来要去的书架边寻找自己的目标。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下意识就轻柔了起来,生怕惊扰了这个酣读中的少年。
书上的光从柔白色逐渐变成淡黄色,又很快变成晕黄色,接着眼前闪烁了几下,突然变成了炽白色。简墨合起眼,缓冲一下光线变化带来的刺激,耳边传来笑声:“小友看书好专注呐!”
抬头向声音看去,却是一位颇上年纪的老人,穿着宽大的唐衫,搭手站在书架的另一边,笑咪咪地看着他。简墨才发现已经是黄昏光景,想从地上爬起来,不想脚都麻了,蚂蚁上树的滋味真是刺激。
简墨向老人笑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现在还没有富余的钱买手机,图书室也不是哪里都有时钟,于是顺口问:“现在几点了?”
老人伸手看了看坐腕:“已经六点了。”
居然在这里呆了大半天的时间,有好书相伴的时光果然过的块。简墨彬彬有礼地向老人道谢:“谢谢。”
老人神色柔和,似乎对简墨很有好感:“小友对传统派有兴趣?”
简墨不想解释太多,点点头,然后不自觉地抱怨:“书少了点。”
老人也叹息一声,又问:“小友参加了天赋测试了吗?”
简墨回答:“还没有。下个月参加。”
“你可是想用传统派的手法参加测试?”老人似乎十分好奇,“为什么不选择更容易过的现代派手法呢?”
简墨皱起眉头,用什么派的手法是他自己的事情吧?还有,那种类似人物设定表的东西,他怎么拿得出手?
他有些冷淡地回答:“我不会写那种东西。”
老人怔了怔,少年的语气重点落在“会”字上,明摆着“不会”不是“不想,不打算这么做”的意思,而是“不能,没本事写出来”的意思。可是能够驾驭传统派手法的人又怎可能写不出来现代派——少年显然正话反说,看来对现代派贫乏无味的文字是不屑的很呐。
真是有趣!说话都这般有趣!
老人对越想越觉得这少年讨人喜欢得紧,本想多问几句,又恐交浅言深反惹他反感,于是只得道:“你若喜欢传统派,有几本书老夫倒想推荐给你看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简墨稍有迟疑,心想,能够找到这个位置来的人,应该对传统派没有什么偏激的看法吧。如此接受对方的好意,似乎不会惹些是非。
“当然有兴趣,如果有好书推荐,晚辈自然求之不得。”简墨立刻道。
老人姗姗走过了几节书架,弯腰从倒数第二格上拿出一册书:“这倒不是什么写造原文。不过是一部传奇小说而已,你有兴趣吗?”话音刚落,便见少年的眼睛唰得亮了,知道自己果然没有错看人。
少年接过他递过的书,用手掌小心地平抚了一下封面,仿佛是在拂去多年封尘的宝贝,然后用手指轻轻拨开扉页,声音兴奋得有些颤抖:“没有想到图书馆里竟然还有这个。如今不管是学校还是书店,可都找不到一篇像样的文了。”
老人莞尔。
少年看看手上的书册,见上面标了个(一),于是又蹲身下去搜索:果然不止一本。全套大概有十多本的样子,估摸有二三百万字的样子。他赶快放下第一册 ,将剩下的都抽了出来。
老人见状心里乐开了花:如今这时代见到一个同好真是不容易!哪怕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老人也不介意了。他甚至觉得因为这人是个孩子的原因,自己的心态也年轻了起来,当下滔滔不绝的开始向少年介绍起书来。
可少年只听了两句便打断他:“别讲给我听,你说完了我还看什么?”
这个小家伙——老人已经多年没有在讲话的时候被别人打断的遭遇了,一时气堵,十分郁闷……不过一点都不生气:不喜欢听看过的人描述全文和拼命向别人描述自己喜欢的一本书都是真正好书之人的通病。真正的爱书人对好书的痴恋如同饕餮客看见美食,酒鬼看见佳酿,色魔看见美女……
好罢,最后一个比喻有些不恰当。所以当老人看见少年企图将十几本书都搬走时,但很快又纠结地掏出借书证查看借书权限时,又忍不住发笑。
“一次最高允许借七本书。小友你估计怎么都得跑两趟了。”老人打趣地说。
少年瞟了老人一眼,黑眸瞄到老人口袋里半露的借书证,然后就挪不动视线了。
老人顿时噎了一下,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不客气,自己不过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推荐了一本书,怎么就打上自己的借书证的主意了。
少年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因此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那双眼睛的意图太明显了,一双眼睛就是在那十几册书和老人的借书证上滴溜溜地打转。
这敢情还是要他自己主动开口给少年借书吗,有这么厚脸皮的吗?老人啼笑皆非地想:老夫才不帮你这个忙呢!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既然小友这样喜欢这部书,若是为难的话,不如暂记到老夫的借书证上——”
话音未落,少年弹身而起,口中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老先生都开口了,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混球!明明是他自己有求与己,怎么搞得好像自己硬拽给他的一样?看着淳朴单纯的一个孩子怎么本性这样无赖可恶!老人腹诽着,脸上却生生挤出一个笑容:“不客气!”
等到排队登记的时候,管理员看着少年抱着厚厚十几册书和摆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借书证,心里不由得泪流满面:你们一个个都把《借书管理条例》当空气的啊!?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借书证仅供本人使用,不得外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拿着四十年前就登记过的借书证也就算了,自己面前这两个登记年限加起来超过一百年的借书证算什么啊?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就是挑衅啊!
少年身后的老人走过来,对着面色阴沉的管理员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嗯——后面七册是我借的。”
管理员目光森森地瞧了老人一眼:忽悠人一点诚意都没有?不过在旁边图书馆副馆长拼命眨眼示意下,他只好郁闷地给少年手上十几册书做了登记,然后看着少年欢乐地抱着书蹦出大门。
等到少年和老人走远,副馆长才走过来:“以后这个少年来,态度要好些。”
管理员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个孩子难道有什么大来头?”
副馆长没有解释,只是看着登记表上“连蔚”,“梅络”两个名字。心道,能让一位特造师和一位异造师同时出借自己的借书证的少年,不管他自己如何,本身就是需要谨慎接待的对象啊。
异造师,能够制造出异级纸人的造纸师,占造纸师总数的2%。
异级纸人评定标准:至少拥有一项原人所不能拥有的异能。
第12章 梅络的提点
要不是连蔚给校长打了招呼,校长又给高一一班的老师们都打了招呼,要不是这个学生是上个月月测写造课年级第一四门满分,高一一班的科任老师都恨不得把这个上课虽然不出声一会兴奋,一会低沉,一会憋笑得全身抖动,一会双眼泛红的学生给赶出教室:什么书那么好看,看得你那么专注,!你敢不敢看老师一眼啊,看老师一眼啊!
身为被全校学生默默关注的对象——简墨如此异样的表现自然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惊叹:对着写造课年级第一四课满分的月测成绩单都表情欠奉的谢首同学居然有这样“生动”的一面!到底是什么神物能让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谢首同学流露出这样丰富又多变表情?好想好想知道啊!
最先按捺不住的就是欧阳了,他已经连续两周没有和简墨怎么说话了。每次主动搭话,简墨不是哦,就是嗯。今天难得看见他有兴趣的事情,一定要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和他说上话。
一下课欧阳就坐到简墨旁边,笑眯眯的问:“阿首,看什么那么入迷啊?我看你整堂课都表情又喜又悲的,到底再搞什么啊?”
简墨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已经看完的:“你自己看吧。”
欧阳低头一扫:“《行走于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东方剑仙》。这是什么?是传统派写造原文么?真的很少见诶!”
简墨瞥了他一眼:“是小说啊,小说。别动不动就是写造什么的。难道写个字就非得是写造不成?”顿了一下,“你自拿去看吧。别弄掉了。我从图书馆借的,要还回去的。”
阿首从来没有一次性跟他说这么长的句子!还主动邀请他一起看书——欧阳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终于知道你小子还有感兴趣的东西了,老子还以为你是清心寡欲准备去做和尚呢!不过,这既然是阿首喜欢的东西,他一定要好好研究下,以后不至于跟你说个话都被阿首嫌弃。
好吧,对于同好们,简墨一向是有耐心又有宽容心的,连带之前对欧阳的隐瞒生出的些许不满都烟消云散了。
三天后,简墨顶着两只熊猫眼在约定时间和老人在图书馆碰头。把书一还,两人就站在图书室外的饮水室里聊了起来。
“这书如何?”梅络笑眯眯地说。
简墨立刻迫不及待地滔滔不绝起书中的精彩之处。说要兴奋的地方,不禁手舞足蹈。这个时候他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毫无顾忌地挥洒着充满张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梅络被他这种状态带动起来,也全然忘记自己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长辈。说道得意处,一样是毫无前辈的矜持和威严。
“还有好书,想借吗?我的借书证可以借给你。”连自称都从老夫改为我了,梅络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书不过夜,他深知这种急迫的心情,连犹豫都没有,梅络诚心诚意的主动提出帮忙。
简墨直觉反应是一喜,但随后又皱起眉头,内心挣扎了起来。
还有一个月就要天赋测试了,是该好好准备下了。连蔚对自己学习写造花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总得做做样子,不然太对不起他了。借书的事情先缓缓吧。可转念一想,简墨又自嘲:自己不过是出于好奇心和自负才在写造课上展露自己的文笔。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自己还能骗自己。作为纸人,他根本就无法写造,准备的再多也无济于事。
简墨暗暗在心里再次告诫自己,别被几个不知道真相的群众一赞一捧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了。天赋测试之后,他纸人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到时候他也不可能继续在连蔚这里留下来。至于再来图书馆,更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即便这位叫梅络的老人愿意继续借证给他,可自己到时候居无定所,又没有收入来源,哪里还有闲心看书。
至于六街,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回去?爸妈不知道下落如何。还有阿三的死,六街的乱,让他连回去看一眼胆量都没有了。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简墨每每回想起那一日,隐隐觉得那起发生在自己家门口的谋杀是针对自己家的。是以,每次脑子里浮现回去的想法时,总是因为这种不好预感而打消。
若大一个W城,竟然没有一个角落是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是一个简陋的棚屋也好,简墨心想。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算了。
梅络见少年脸上忽而高兴,忽而犹豫,忽而迷茫……神情转瞬竟是变了好几次,最后竟恢复成第一次见面时起初的冷淡和疏离,不由地心下微讶:难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触动了他什么不好的想法?
最后,简墨还是开口向老人借了图书证,抱一堆书回去,只是这次没有上次的轻松和惬意。
简墨突然沉迷于小说让连蔚十分生气。他的做法也很直接,强行收走了简墨借回来的书,然后带着借书证统统还掉,包括哪些根本不在他名下的书。
“马上要天赋测试了,你竟然还把时间放在其他无关紧要事情上。你给我抓紧时间好好备考。天赋测试结果出来前,借书证你碰都别想碰。”连蔚拍着桌子愤怒地警告,像极了简墨记忆中的某些片段。
本来就感觉有些内疚的简墨对于连蔚的强硬手段虽然不甚不高兴却是也生不起气来,此刻见他用这种似曾相识的语气和表情对自己说话,内心不禁又觉得十分有趣和好笑。
这绝壁是黑色六月啊!
到了约定的还书日,简墨还是偷偷去了图书馆——在连蔚把他反锁在书房之后,翻窗户出去。
“怎么书都已经还了?”梅络有些奇怪,而且日期还是两天前。
“家里的长辈发现了,说耽误天赋测试,非让我把书给先还了。”简墨说起来,本来有些别扭的情绪突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暖意和亲切。说起来,连蔚的关心并不是那么让人讨厌的东西。
梅络一拍脑袋,歉意道:“对啊,你马上就要测试了!前途攸关的关键时期,我还让你去看小说,真是——这都怪我,都怪我!这个时候是应该把精力都集中在准备测试上。还是你家长关心你啊——话说,这次测试你准备写什么那?”
简墨一愣。他根本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不管写什么,诞生纸都不会起反应。
梅络见他似乎完全没主意的样子,提醒道:“小家伙,天赋测试是你的第一次真正的写造吧。这可并不仅仅是一次测试啊!”
“有别的什么含义吗?”简墨也听连蔚提起过类似的话,突然记起“初窥之赏”,问道:“初窥之赏是什么意思?”
梅络摇头露出责备之色:“你连初窥之赏都不知道是什么,到底是怎么上的学?难道你们老师都不教吗?”
简墨的老师无辜躺枪:谢首同学上课不听讲那是校长都默许了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