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惊寒朝她再次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是的,就是在凉亭欣赏字画的时候,厉竹探到了这个男人的脉搏,探到的,虽然厉竹说自己不敢完全确定,因为当时探脉搏的时间太短,但是,却也有七八成把握。
早朝这个男人宣布判聂弦音斩首之刑后,他去龙吟宫找这个男人,一是给聂弦音求情,二就是告诉他中蛊这件事,希望他能让厉竹再次给他确诊。
但是,当时,这个男人并不相信,还狠狠地奚落了他,说他的那点小心思别以为他不知道,说他是因为想要救聂弦音,故意说他是中了蛊,谁知道跟厉竹两人合谋对他做点什么,然后,用来交换聂弦音。
这个男人甚至还朝他大发脾气,又是拍桌子,又是将桌上的奏折扫到地上,说他为了聂弦音真是无所不用极其,说他休想拿夜游这件事来威胁他,他无所谓,就算公之于众,就算不再给他弄药,他都无所谓。
他很无语,为表自己并未骗他,他才跪到了龙吟宫门口,当然,最主要的私心,还是想要他开恩,绕过聂弦音。
如今看来,这个男人其实是相信他的话的。
所以,在龙吟宫里不信他、奚落他、朝他发火,只是做戏,对吗?
将他彻底逼上绝境,看他会不会反?
他当时就有些这方面的怀疑的。
当然,最应该感激的人,还是十一。
那厮从未像今日这般聪明过,还知道专门进宫来跟他确认一下,不然,或许这个男人再用聂弦音的生死对他强加紧逼一番,他可能就真的豁出去了。
好在这些都过去了。
不对,他心里还有一个大结未解。
也不知道厉竹有没有帮他寻到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微微凝了眉。
这厢,皇帝一直在等着卞惊卓回答。
卞惊卓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才最好。
承认吧,那可是荼毒帝王、谋害亲父、罪大恶极之事,不承认吧......这又是他最后一点筹码、最后一根救命草了。
而且这个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显然也没打算单独跟他私了。
所以......
眼角余光瞅了瞅权相,见对方的脸色真是难看到了极致,他便也不敢轻易说什么。
他知道,他母舅是在怪他,怪他沉不住气。
这些年,他不知道跟他母舅提过多少次举事,他母舅一直不同意,一直说时机未到。
他就搞不懂了,怎样的时候才叫时机呢?
在他父皇的步步收政后,他们权家的势力已经一日不如一日,等他们权家真的一落千丈了才是时机吗?
等到建隆十六年,他彻底被废、卞惊寒登上太子宝座,才是时机吗?
还是等到建隆二十年,他父皇身上的蛊毒彻底发作殡天之日,才是时机?
可是那时卞惊寒已经做太子做了四年了,就算他父皇驾崩,对他一个下台的废太子来说,就是好时机吗?
他不懂。
所以,这次,他没有跟他母舅商量,他甚至都没有让他知道。
所以他母舅才会如此生气。
如今看来,的确是他心急了。
跟他父皇这样老奸巨猾的人斗,他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垂眸想了想,他决定否认。
“父皇也说了,自己中蛊已长达十四年之久,十四年前,儿臣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何对父皇下蛊?父皇也未免太高看儿臣了。”
“所以,朕用的是‘你们’,朕问的是,朕身上的蛊是不是你们下的?”皇帝回得也快,不带丝毫情绪。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是明白那个“你们”指的是哪些人。
皇后和权相,对么。
皇后已废,权相在朝。
权相当即就表现出了不悦,直接开口问向皇帝:“皇上的意思这是在怀疑老臣吗?”
“朕在问,你们只需如实回答!”皇帝便也转眸看向了他。
声音沉沉。
目光也沉沉。
两个君臣多年的男人,两个曾经互相倚仗的男人,四目相对。
虽然没有硝烟,可是在场的众人却是明显感觉到了两人周身倾散出来的冰冷气场。
权相曾经在朝堂的影响,就如同他的姓一样,权势滔天、权倾朝野,这些年,皇帝已经逐步在削弱他的势力,到皇后被废,本就风光不再的权氏一族更是被重创。
“不是。”权相终是率先撇开视线,对这件事予以了否认。
“嗯。”皇帝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低敛着眉眼,似是在思忖,片刻之后,抬眸:“太子卞惊卓教唆拥寒门谋逆,陷害手足,杀死太监顺六子、杀死宫女月禾,废其太子之位,暂且押入天牢,明日一早斩首于午门!”
啊!
斩首?
明日一早?
全场惊错。
卞惊卓和权相更是大变了脸色,尤其是卞惊卓,本就跪坐在自己腿上,听闻此言,身子一晃,整个人似是坐都坐不住了,差点倒在地上。
权相从队列中走出,刚准备撩袍跪下,这厢卞惊卓已经慌乱不堪地急急出了声:“父皇,你不能杀我,我.....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父皇......父皇身上的蛊毒就再也无解了,如果不食解药,父皇最多还能活六年,因为中了此蛊的人,最多只能活二十年......儿臣的命是小,可父皇......父皇是天子,父皇应该万万岁才对,所以,父皇......”
在生死面前,卞惊卓已经完全失了理智,语无伦次。
权相皱眉,重重闭眼。
2 第724章 是个罪恶的人(1更)
这一席话无异于一记闷雷在殿中炸响,众人闻言大惊。
皇帝还未满五十,且一向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只有六年可活?
皇帝自己亦是瞳孔敛了又敛,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丝毫弧度都没有的冰冷直线,甚至身子都在薄颤。
而卞惊卓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父皇你也不能怪儿臣,这种蛊毒......这种蛊毒,除了潜伏二十年后毒性发作致死,中间一般人都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除非有很重很重心魔的人,才会在中蛊的那个时辰发生夜游,父皇这些年会被夜游所缠,只能说明......只能说明父皇......父皇是个罪恶的人,肯定做过什么亏心事,让父皇良心不安、夜不能寐的亏心事......”
“够了!”卞惊卓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厉声打断。
下一瞬,皇帝眸色一痛,张嘴,“噗”的一声,一股殷红的血泉自他的口中喷出来,溅得龙袍,以及身前的地面上都是。
众人惊骇。
“皇上。”如清吓得不轻。
场下也有不少人惊呼。
如清快步上前,作势就要扶皇帝,却是被皇帝扬手止了,微微喘息:“朕没事。”
与此同时,带刀侍卫也已上前,将长剑横在了卞惊卓的颈脖上。
皇帝眸色深沉地睇着他,自袖中掏出一方明黄锦帕,揩了揩嘴角的血沫,缓缓闭眼定神调息。
大家都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对父子用尽心机地对对方。
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方才皇帝是故意判卞惊卓明日一早斩首于午门的,目的就是为了逼卞惊卓,逼其慌乱之下、自乱阵脚,承认下蛊之事。
卞惊卓的确如他所愿,承认了。
可谁知道,卞惊卓也不是省油的灯,看似慌乱之下求情,却没有一句好话,每一句对皇帝来说,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父皇最多还能活六年......
父皇是个罪恶的人......
父皇肯定做过亏心事,良心不安、夜不能寐的亏心事......
大家猜测,应该是中蛊之人不能大动肝火、或者不能受强烈刺激,卞惊卓才故意如此,成功让皇帝血溅龙座。
这就是皇家的亲情吗?这就是皇室的父子之情?
不少人暗暗唏嘘。
而弦音却是被卞惊卓眸里的一条心里吓住。
原本他们是几乎并排的,所以,她是看不到他的心里的,刚刚侍卫拔剑上前的时候,卞惊卓正好侧首,她才得以看到。
正怔怔失神之际,手背上蓦地微微一重,耳边传来卞惊寒的声音:“快到丑时了。”
弦音闻言回神,又听到他已对着前方朗声开了口:“父皇,儿臣有些不舒服,能否去偏殿暂歇片刻?”
皇帝睁开眼,瞥了瞥殿中的时漏,知道他的寒毒,什么也未说,只朝他扬袖挥了挥。
见卞惊寒松了自己的手,往偏殿而去,弦音想起卞惊卓的那条心里,赶紧对着皇帝一鞠,也快步追向偏殿。
一进偏殿,卞惊寒刚想问她怎么也来了,她哪里顾得上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把抓了他的手,急急将这事儿说了,生怕丑时一到自己来不及。
“我方才从卞惊卓的眼里看到一条心里,【总算拖到了快丑时,七弟应该已经带着人马到宫门口了吧?】所以,卞惊寒,卞惊卓的意思是不是,真正的宫变还在后面?”
卞惊寒当即就变了脸色。
弦音的声音未停:“我也不知道真假,不知道他是特意想的,跟上次他让月禾一样,故意让我看到,还是事实真的如此?看他当时并没有朝我看,只是朝我这个方面侧了一下首,去看那个持剑架他脖子上的侍卫,我觉得,这条心里应该是真的,而且,他让我故意看到,没有任何意义啊。”
卞惊寒“嗯”了一声,面色凝重,扭头看了看墙角的时漏。
“极有可能是真的,做太子多年,自己的势力肯定是有的,而且不小。今夜,让李襄韵的拥寒门打头阵,是一箭几雕,既可送死,陷害于我,又可一探皇宫到底屯兵多少的虚实,还可让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最重要的,让父皇这边彻底放松了警惕,以为这盘棋就是下到李襄韵这里,如今,禁卫军已撤,常将军的人马也已撤,去两军营通知需要时间,大军集合前来也需要时间,就算每个环节都十万火急不耽搁一分,也至少得半个时辰以上,根本来不及。”
弦音一听,小脸都白了:“那怎么办?皇宫里不是还有禁卫和守卫吗?”
“是有,但是最多三千人,”卞惊寒拧眉,“就算我此时传消息回府,让管深带人前来,也来不及,毕竟人马不是在三王府,而是都在郊区待命。”
“没想到卞惊卓那么坏,看他被皇上一吓,各种语无伦次、自乱阵脚,我还想呢,难道人在生死面前,就会原形毕露吗,原来都是掩人耳目,让人放松警惕,拖延时间,还让皇上气得吐血,龙体受创。”
卞惊寒抿着薄唇,沉目思忖,又再度看了看墙角的时漏,反手握了弦音的手。
“我没有时间了,这件事也没有时间了,你听我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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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