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不再说话，就那么沉默了下来。
这两个老人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但在这辆公交车往回开的时候，那位牙齿稀疏的老人再一次上了车。他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然后就这么跟着公交车去了阴间。
在那之后的日子又变得乏味起来。
不过时间的流速对于饿鬼来说从来都不是那么明显，它有的时候会显得特别漫长，可有的时候又仿佛飞逝而过。能够离开饿鬼道，在这辆不让他受到饥饿控制的车辆上，对饿鬼来说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了——就算饿鬼一直无法走出过去的阴影，但能够抛却饥饿、有思考的空闲，确实犹如奇迹。
而这个奇迹已经持续了六十多年。
阎魔大人、判官大人、鬼使兄弟还有黑白童子全都一次又一次问过他的问题，时不时就会在他的脑海中浮动。
你为什么不下车呢？你还在这里等待什么吗？
他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些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他永远都无法得到答案吧……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千年的时间，他的姐姐早已经转世投胎，而他永远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已经转世的人，就算找到他的轮回，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与经历，也是无法给出任何答案的。
饿鬼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辆车上呆多少年，也许到了他魂魄消散的时候，便都结束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饿鬼便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呆在这里，犹如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有的时候饿鬼也会疑惑，不知道是在这辆车中感觉更好一些，还是回到饿鬼道中更好一些。
那些来来往往的乘客，也愈来愈无法激起他的任何反应。
直到突然有一天……
有一个少女上了车。
少女的头上扎着一个高马尾，看起来非常有精神，身上穿着利落的印花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以及一双运动鞋，她的手中还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一副跑了很久的样子，喘着气走上了公交车。
她投币后靠近门跟前找了个位子坐下不停喘着气，好半天才拿出纸巾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真是累死我了。”她的口中一边说着，一边透过车窗往外面看，在确定后面并没有任何人跟上来后，少女才略微放下心来。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有心情往车门上方以及两侧望去，想要找到这辆车都会经过哪些站台的示意图。但是非常可惜，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把整辆车都大量了一圈后，少女很快发现了这辆车的特别之处。
这竟然是一辆没有贴上任何广告贴纸的公交车，车厢明明很大，在前车箱的上方竟然没有播放MV或者广告、电影的屏幕！
她还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公交车。
可是没有那些广告和电视也就算了，你的站台示意图呢？！
少女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她看看空荡荡的车厢，最后决定去问司机。她站起身往司机的方向走了过去，可才迈出两步就被人喊了住，“不要过去。”
“嗯？”少女四顾半天，才看见一个站在她不远处的浑身干瘦的小孩。
那个小孩的外表给身为在如今平稳社会的少女带来许多冲击，不过她并没有让惊讶的表情在自己脸上停留太久，她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更有亲和力一些笑着问：“小朋友刚才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饿鬼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好半天才张开了嘴巴：“快点下车。”
饿鬼在这辆公交车上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主动跟一个说这样的话，催促对方快点下车。就算偶尔饿鬼因为因为特别的因素做出维护性的行为——比如上一次的孕妇——但他还从来没有这般，让一个生者下车。
就算经常会有生者搭乘这辆公交车，并且顺利的下车，但所有会上车的人，多少有应了别的一些东西。
饿鬼盯着少女的眼神带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那种东西让人感到又害怕又恐慌，同时还有一种被人仅仅盯着的不适感，但还要一些别的什么，类似于激动的情绪。
“你不应该上车。”饿鬼再次开口。
少女的表情真的很茫然，她只是上了个公交车而已，为什么一个小朋友会对她说这些话？真的感觉很奇怪啊。
而且她之所以会上这辆公交车，也不只是她想上来而已，她是需要摆脱一些一直跟着她的人。现在这辆公交车才开了一会而已，她要是现在下车，那些人就非常快的再次找到她。
明明眼前这个小孩应该让她感到害怕的，但少女却莫名的有些喜欢他。
所以少女依旧笑着，用调侃的声音说：“暂时不行啦，再过两站吧，后面可是有坏人跟着姐姐哦。”
饿鬼又开始直直盯着少女看了，那种让人觉得浑身发毛的视线。
就在少女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饿鬼再次开口，“他们已经跟不上你了，现在就下车。”
少女：“……”这个长相可怕的小朋友，真的好难沟通啊！
就在她这么想时，才行驶不久的车，竟然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这是另外一个让人完全陌生的站台。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那个少女最后成功的被饿鬼赶下了车。
这是饿鬼自从上车以来, 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受到惩罚, 好在前面司机一如往日，没有任何动静。这位司机从来都是这样，让人总是自然而然的忽略她的面容，对她的印象永远只有瘦小二字——以一个成年人的标准来说。
饿鬼在车上，看着被他赶下车的少女一脸不知道该要说什么的表情跟他挥了挥手说再见。
饿鬼并未理会, 只是安静的看着她, 直到公交车关上车门再次启动。
饿鬼自从离开饿鬼道后，不论是在阴间还是阳世，他见到过很多跟姐姐长得很像的鬼与人。他存在了这么久, 见过那么多的人, 能够看见长相相似者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那些人从来都没有之前的少女与姐姐长相那般接近，相像的让他都无法漠视了。
有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该要做出何种反应, 又要做什么，在把少女赶下车后，饿鬼也无法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
他在发抖, 体内充斥着翻腾的情绪，莫可名状。
不过……应该不会再见了吧？
虽然并不相信那个少女就是姐姐的转世，但他也并不想要再相见——在这辆车上。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搭乘这辆公交车的可能是比较少的，比如上一次的老爷爷因为阳寿已尽才会接连两次搭乘，第二次直接去了地府。
这种情况真的非常少，饿鬼并不认为还会再与那位少女相见, 结果下一次见面的机会来得太快。
只是几天而已，那位少女再次走上了这辆公交车，只是这一次的她看起来有点惨。一条腿上打着石膏，一条胳膊也绑着绷带，她就那么拄着拐杖自己上了公交车。
在走上来后环视一周，最后一脸惊讶的笑着对饿鬼说：“哎呀！我们又见面了！”
饿鬼：“……你怎么又上来了。”
虽然饿鬼给人的感觉并不好，但少女并不介意，她在饿鬼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把拐杖放到了一边：“哎呀呀你这一次可别把我随便赶下去啦，我这样走路很麻烦啊。”
饿鬼是想把少女赶下去的，可公交车已经开了起来，他也没有办法在车停下来之前把少女赶下去。
“我跟你说啊。”少女看起来特别的自来熟，她一脸神秘的跟饿鬼聊了起来，“这个事情说出来你都不敢置信。”
饿鬼：“……”
“我上次明明记得自己一直被人追，所以才上了这辆车，可下车后没一会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身上绑的全是绷带。”少女说着抬了抬自己绑了绷带的胳膊，一脸的不可思议，“当时我都懵了，更让人想象不到的是，医生告诉我，我是被车撞成这个样子的！可是我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你敢相信吗？！”少女到现在还有些气呼呼的，“我明明记得我就晕在人行道上呀，周围还全都是人，难道有车直接冲进人行道还从我的身上碾过去了吗？！”
“所有人说的跟我的记忆全都不一样，我的好朋友还以为我被车撞得受刺激太大了。”
少女在那里对饿鬼说了好半天，但是饿鬼的面上却没有任何反应。虽然是一个让人感到害怕的小孩模样，但饿鬼的那双眼睛，真的很难让人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午夜梦回的时候，若是想到这双眼睛，也许还会被吓得一个激灵变得毫无睡意。
少女被盯久了，后知后觉也有些害怕，她缩了缩脖子又扬起笑脸：“对了，还没有说呢，我的名字叫小云，你叫什么名字啊？”
饿鬼不说话，只是在车停下来后，才开口：“下车。”声音生冷，就像是吹入骨头里的凉风，配上那双眼睛，小云再次下车了。
直到拄着拐杖站在站台上，小云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吓到了。
可当她再抬头时，那辆车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下次手里带点东西吧……能吃的东西给那个小孩吃，他看起来很饿的样子。”虽然心里很害怕，但小云还是非常乐观的觉得那个让人害怕的小孩，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她在脑海里想着带东西的事情，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却突然顿住：“对了……我为什么会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个小孩会一直在车上呢？”
这是饿鬼与小云的第二次见面。
小云终于意识到了那辆奇怪的公交车上，人也很奇怪，她开始有一点害怕。
不论是小云还是饿鬼都没有再想要有第三次见面，可第三次见面很快就来了。
这一次走上来的小云，腿上没有石膏、胳膊上也没有绷带，只是……她也没有了生命。
小云死了。
她像是一个木偶一般，没有任何重量的走上了车。脸上再也没有那些充满生气的表情，那双眼睛也没有了任何活力。她目不斜视的走上车，坐在了自己该做的地方，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饿鬼一眼。
饿鬼看着这一切，他来到小云的跟前站在，喊了一声：“小云。”
可是小云没有回应他，倒是口袋里的一颗彩纸包着的糖果掉了出来，漂亮的彩纸上还贴了标签：送给可怕的小朋友。
饿鬼把那颗糖果捡了起来。
对于鬼魂来说，人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专门给他们的，光是用眼睛看就能够看得出来。就算这辆车联通了阴阳，规则并不与阳间完全相同，但有些地方还是一样的。
在看到那颗糖果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颗糖果是小云给他的。
他拿着那颗糖果，然后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涩。
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呢？
明明长得这么像是姐姐……为什么会死得这么年轻呢？
她又是怎么死的？
“有些事情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你只是一只饿鬼而已，当知道作恶者终将得到报应。”那一天来接走小云魂魄的鬼使黑拧起了眉头看着饿鬼，用非常严肃的语调说出了这样的话语，“现在你应该去投胎了，若是作恶，这一次你连魙都做不成。”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
若是变成了魙，那与魂飞魄散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可是……再过不久，我也会变成魙吧。”在鬼使兄弟离开许久，饿鬼轻轻的说。
然而这辆车想要下去，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于是往日总是低垂着头安静坐在那里的饿鬼，开始时不时做出想要下车的动作，然而他总是不能成功。
“这个小孩看起来真奇怪。”上了公交车的女孩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那个动作看起来是下车吧？”
“但他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站在那里吧？他在看什么？”
如此来来去去许多人，饿鬼一直没有成功走下车辆车，想要强行下车的代价就是饿鬼的那双腿看起来已经只剩下骨头一般。乍一眼看去，犹如畸形。
饿鬼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一个小男孩上了车。
小男孩**岁的样子，穿着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的灰尘都结在一起的衣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爬山了公交车。
他的脸上全是灰尘，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看得清晰。
很明显，这是一个小乞丐。
以前的时候乞丐不少，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在现代化的城市中还能够看到这样的小乞丐，感觉上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饿鬼会关心的东西，做鬼这么多年，很多属于人类的情绪与认知都会随之改变。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一直有没有办法放开的心结支撑着他、缠绕着他，只怕他早已经与其他饿鬼没有多少不同，丧失神智了。
这个小乞丐让饿鬼在意的是……
看起来跟自己长得很像。
饿鬼很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了，饥饿早就让他变了形，对于自己长成什么样子，饿鬼自己都忘记了。
但是在看见那个满脸是灰的小乞丐时，饿鬼的心里却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这个小乞丐跟自己长得很像。
真的非常相像……
饿鬼盯着小乞丐，而小乞丐在爬上了公交车后就找了个角落缩了起来。
他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而又麻木戒备的眼睛看着饿鬼，防备着饿鬼的靠近。
乞丐们虽然会乞讨，却很少会主动钻到公交车这样都是人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自尊心不愿意感受人们鄙薄的眼神。
小乞丐年龄小，很多东西都不懂，但他也不会随便往公交车里钻。但他就是上了这辆公交车，要他自己来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公交车里真的很好啊，风都被挡在了窗户外面，还有这么多干净的座位。最让人安心的是，这辆公交车上上下的人真的很少。就算偶尔会有人上来，只要他努力把自己蜷缩到角落里，那些人不走过来，也就不会发现他了。
嗯，公交车上的司机也没有赶他下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