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刻,没有哪一种心态可以让我心平气和面不改色地躲过这一劫,抵挡我心里的尴尬心虚。
我没法把陈圭当成同事和上司那样对待,也不能拿出自己如春风般温和的性子厚脸皮和他套近乎。因为他早就窥视到过我内心的不堪和懦弱,像一个漏底的花瓶一样中看不中用,他不屑。
陈灏大声在陈圭怀里张牙舞爪:“小桃姐姐,你果然来我家了!!”
果然,为什么是果然?
此时陈圭把陈灏放下来,转身换鞋。陈灏一落地,就冲进厨房,一边还大叫:“妈妈,妈妈,我回来了,过年好!!”
……。
我毕竟也已经24岁了,觉得还是快刀斩乱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痛快些。于是主动凑上去打招呼:“陈圭,你回来了。”
陈圭蹲下身,把换下来的运动鞋对齐摆好,“嗯”了一声。然后就起身进了房间。
我看着他关上门,心里松了一下,这样也好,大家都在客厅我真的有些尴尬。尽管如此,接下去的每分每秒我都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告辞。
可是陈妈妈已经在做饭了,我说现在要走岂不是太可疑了也太不自然了。过不一会儿,陈圭在房间里打电话的声音传出。
饭菜摆上桌,陈妈妈招呼我快来洗手吃饭。我刚坐下,陈圭的房门就开了,他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羽绒服,说妈我有事出去一下中饭不回来了。
陈妈妈说你干啥中饭都快烧好了这时候出去,小桃没开车等下你开车把她送回去吧。
我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乘公交。
陈圭拉开门回了句我跟朋友有事,下午再回来。
门关上了。
陈圭走了,我安安心心吃了顿午饭。陈妈妈厨艺不佳,但是食材都是十分新鲜的,而且她对做饭看起来也颇有兴趣,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菜我都叫不上名字 。
饭后我就急着要走,是的,我怕陈圭回来。
但是陈灏要拉我打牌,他跟他哥哥个性完全不一样,何止不一样,完全是反面。陈圭属静,陈灏好动。他不爱学习,但是非常热衷于鼓捣游戏,为此,他从小到大都有爱撒娇的习惯。
爱撒娇,我只能说它是一个习惯,因为这不是缺点,也不是优点。但是陈灏撒起娇来有种天然的萌感,谁都拒绝不了。
比如说,有时候陈灏在在我们家厕所上厕所,我妈和陈阿姨热火朝天地聊天。冷不丁陈灏就会在厕所大喊:“妈妈,妈妈,我好了,拉好了…………”
陈妈妈随口就会说:“好了你就再等下,妈妈有点事儿要和阿姨讲哈。”
此刻陈灏就会十分别扭地反对:“不行!,妈妈你难道不知道吗,小孩子是等不了的!!”
……。
有的时候我也想,这么可爱地小男孩,宠他一辈子也心甘。
陈灏被哄着睡了午觉,他是个完全娇气的男孩子,陈妈妈不止一次跟我妈说过,她愿意这么养着陈灏,最好养成跟陈圭完全不同的性子,天天粘着她才好。
陈妈妈说陈圭这个孩子,样样都好,就是跟她和他爸不亲,陈爸爸和她离婚的时候,陈圭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并不认为陈圭对陈妈妈和陈爸爸不亲,他只是不说,不说难道就是不爱吗?他学书法和二胡,陈爷爷教的;萨克斯,陈爸爸教的,钢琴是陈妈妈请教师学的。
那一笔正宗的小字隶书,工工整整;学校里和老师的钢琴四手弹,每一样他都那么出色。但是我不信,难道每一件,都是他愿意学,乐意学,并且喜爱的?
当时他还坐在轮椅上,不良于行。他把大人教授的每一样任务都完成的那么好,花费别的小孩跳房子捉迷藏上算下调嘻嘻哈哈的时间,真的是因为他喜欢?
如果不是,那么有没有一点点可能,他煎熬着努力熟悉着自己并不想要的爱好,他做的那么好,那么出色,只为了讨好一下父母长辈?有没有可能,他为着自己的残疾而对家庭对父母间的争吵愧疚不已?
不说,不是因为不在乎,有些话,不是那个性子,就说不出口。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不是,陈圭显然也不是。
☆、女友
陈圭回国了,和陈妈妈住在一起。
这是必然的,陈爸爸已经再婚,并且和她的现任妻子,也就是多年前的那个女医生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说到这儿,我不得不佩服陈爸爸精子群体中的Y染色体分配,生了仨儿,都是儿。
于此同时我妈跟陈妈妈的关系愈发亲密,两个女人,都少了一个能听她们倾诉心中事的丈夫,我爸爸是不能,陈爸爸是不愿。
我妈经常让我去给陈妈妈或者陈爷爷陈奶奶家带农村老家的特产。至于她为什么总是差遣我而不是姐姐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因为我跟陈家的人还算的上面熟。
有一天我去给陈妈妈送老妈从老乡姐妹那里弄来的一袋玉米,正好碰见陈圭和他女朋友在家。
这倒不是顶尴尬的地方,尴尬的点在于,陈妈妈和陈灏恰巧不在家。
陈圭给我开门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陈圭女朋友先反应过来走上前问好:“哦!我们又见面了,真巧!”
我想她多少应该是知道我和陈圭那点事儿的,至于怎么知道的我就无法推理了。否则她不会刚说完这些话就去看陈圭的脸色。我猜她应当是在看陈圭脸上有没有余情未了的蛛丝马迹,如果有,今天晚上陈圭可能会跪搓衣板。
关于这点陈圭十分上道,我基本可以确定,从他知道我进屋开始,他就没有正面给过我一个眼神。
陈圭的女朋友看了陈圭,又来观察我的表情,看我脸上有没有余情未了的痕迹。
我就算有,也不能被她看出来。
几秒种后她伸出手:“我是李春久,上次咱们在机场见过的。而且我们应该都认识罗文艺。”
??我一头雾水。
她笑了笑,“罗文艺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留意到她提起罗文艺的时候脸上那种模糊不清的神态。
既然提到罗文艺,我就不免问了句:“她和范毅怎么样了?”
李春久笑了笑:“她和范毅?”然后她突然收了笑:“不怎么样,范毅再过几个月结婚,和新娘不是罗文艺。”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有点怀疑这个消息的可靠性。本能地向陈圭投去一眼。
陈圭正在厨房切一根黄瓜,砧板上发出哆哆哆的响声,对这边的事儿充耳不闻。
李春久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你来了正好,陈圭才刚跟我说饭做多了。
她邀请得如此真挚与自然,即便如此我也绝对不能留下来。如果我留下来,就会知道叫做真的水深火热。而且就算我愿意觍着脸做到餐桌上等着开饭,也没那么强大的心里素质看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恩爱和默契。
想到这,我毅然决定在场面不可收拾之前就落荒而逃。
我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公司下午还有点儿事得回去了。李春久看着我笑而不语,那笑容仿佛看透一切。
良久她打开电视说好啊,你要走我就不留你了。
我站起来绕去玄关开门,陈圭在厨房说李春久你过来帮我剥一下玉米。
关门的时候我听到李春久雀跃的应答。
我往外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一去不复还的青春落幕了。
想到与看到果然是两回事,我曾经说愿意祝陈圭好,这话不假。可是临了才知晓,以这种大度去回望七年前的陈圭的离去,才是真正的切肤之痛。
这时候我就难免会想,如果我们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对于现在的我来讲,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那样之后,从此我们就路归路桥归桥,正如郑愁予在赋别里写的那样“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电梯一直不停,我只好走楼梯,才下了几个台阶,我就坐下来把头埋进手臂里嘤嘤嘤地哭。
我觉得,我这个渣女,可能现在才真正失恋。
我才投入状态干嚎了没几声,就听见一声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人字拖啪嗒啪嗒拍在地上的声音。
心里一动,悲伤还没来得及汹涌就被一阵恐慌席卷了。我惊慌地抬头看。
抬头的瞬间心里暗想这幢楼估计至少有200个人居住,如果我的运气真有那么“好”,恰巧出来的人是陈圭,那么真的很好,这里是18楼,跳下去一了百了。
穿着人字拖的陈圭居高零下望着满脸泪痕面上是还没来得及悲伤就被惊愕占据的我。站了一会儿,他拖着人字拖,一步步从我身边走了下去。
这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现在他要是来理我,我就纵身一跃让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
我木着脸看着他白而瘦长的脚丫由远到近,晃过我眼前,又由近到远。啪嗒啪嗒不疾不徐。
他走下好几个楼梯后,我突然不想哭了,至少不想在这里哭了。
我上楼,摁下去的电梯。然后跑出他们小区在附近的公交车站等车。等公交的时候不免又想到他穿着人字拖从我身边经过的场景。才三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穿人字拖,他的脚丫干净修长很好看,可是有必要现在就露出来吗。
视线所及,想曹操曹操到。
陈圭从楼下的超市提着一壶什么东西出来了。前一次到他家我没敢怎么看他,现在看他走出超市,突然觉得他走路有点不对劲。
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是了,陈圭做过手术,腿好之后双腿是可以走路的,而且我明明记得初中和高中他走路的姿势和一般人是一样的。
现在的陈圭,走路左腿、、有些跛。并非很明显,但是他走路的姿势的确跟以前不一样。
这是手术的后遗症?还是他又受过伤?
我本来是懒懒地看着他走出来,看到他没拐弯进小区,我懒懒地表情就变成呆呆的了。最后我终于意识过来他好像是来我这边。
我慌了,站起来看公交来了没。
公交不来我就打的,可是在我伸出手臂拦车之前,陈圭就提着一壶酱油到了面前。
“你没开车吗?”他问。
我觉得自己像个僵尸:“没。”
“走吧,”他头向一个方向动了动:“我送你回去。”
我试图拒绝,但是我发现现在的我怕他,拒绝不了。而且当我这么想,心底就立刻冒出一种大而无畏的观念,我坐他车回去怎么了,我就不能像个摆脱前尘旧事的人一样,什么也不怕,就大大方方坐他的车回去不行吗?
这么一想,我突然又觉得自己的厚脸皮可以抵挡陈圭的出现了。有什么,我什么也不在乎!
陈圭领着我到车库的位置,从裤兜里掏出陈阿姨的车钥匙开了锁,从车库把车倒出来。我木着脸坐上去,在心底说最好两人什么话也不讲。只要他不讲,不管气氛多么沉闷多么尴尬,我一定管住自己这张嘴,不让自己开口说一句话。
两人果然谁都不讲话。
快到我们那边的时候,为了不那么尴尬,我尝试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两边林荫道上琳琅满目的店铺门面上了。
看了一会儿,我回头冲着陈圭:“你刚刚跟我讲话了吗?”
陈圭目不斜视:“我问你叔叔最近好些了吗。”
我才发现,他问这句话,跟别人问这话在我心中的分量不同,他一问,我想哭。
但我不可能哭,我只能像回答任何一个人那样:“还好,就那样。”
我总不能说我爸现在连我这个女儿几岁都不知道,站不起来不会走路,有的时候还失禁吧。这种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至少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猜陈圭的提问初衷或许也跟其他任何人一样,只是单纯的寒暄。
陈圭不再说话,默默把车停好,我解开安全带下车,却发现他也下车了。
“你干嘛?”
“我去看看陈叔叔,你先上去吧。”他说着,人字拖又啪嗒啪嗒走向楼下的水果店。
“不用了!你不是中饭还没吃吗,李春久等你很久了!”我连忙追上去试图阻止。
陈圭正在挑水果,听到我的话,他忽然站直身子严肃地看我:“我一会儿就回去,还有,我不是来看你的。”
意思是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把一袋水果递给老板娘,又扯了一个塑料袋。
我连忙去付钱。
陈圭见我付钱也不阻拦,只说:“你自己付的钱自己拿着,跟我没关系。”
他现在对我没有一点儿感情,讲出来的话也真够无情的。
我觍着脸拎着那袋水果站在一旁等他,他挑的异常仔细,很慢,每一个水果都精挑细选。付了钱,陈圭拎着两袋水果跟我进了电梯。
进电梯前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我猜是李春久打的。
“你帮我拿一下,我现在没手。”陈圭说。
“在哪?
“后面的口袋。”陈圭说。
我按了电梯关门的按钮,按了楼层。伸手去陈圭屁股口袋里拿手机。
我刚伸进去,还没探。“另一边。”陈圭突然出声。
于是我的魔爪又伸进另一边裤袋摸出带着他屁股温度的手机。对方是微信打的电话。我想帮他摁接听键,可是手机被锁了,我不知道密码,抬头看了一眼陈圭。
“525703。”陈圭说。
听到后我愣了下看着他,陈圭说:“跟你没关系,我只是习惯了一直没改。”
我只能把密码输了进去,解锁,接通。我把手机举高放陈圭右耳边上,陈圭弯下腰来配合我,说了一声喂。
这个姿势非常怪异。
我往下看了一眼灵机一动去提他手里的水果,刚碰上塑料袋想接过来他的手突然往旁边挪了一下。
电梯门开了。
我走出去,我对他做了一个“我来提”的口型。他俯视着我,又没看见一般移开目光。跨出电梯,用耳朵夹住手机兀自走到了我家门口。
我慌忙掏出钥匙开门。
进了门,我妈的热情和寒暄足以将陈圭淹没,陈圭放下手机,走到我爸爸的轮椅旁边,蹲下膝盖说:“陈叔叔。我是陈圭。”
我爸以前跟陈圭见面的次数一个手掌数得过来,我猜他不认识陈圭。可是他现在见人有个毛病,除了家人,谁来我家看他他都露出一副感动得快哭出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