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尚未弱冠,成亲自是不急。”夏馥安说着,声音又轻了下来,“只是安安……以后怕不能经常和表哥往来的,我们……总要避避嫌的。”
秋正南听得出她这话中有话,便问道:“怎么了?有人说我们?”他们虽常有书信往来,但都是私下往来,偶尔相聚过几次,都是在他护国公府讨论书画,当不会有人闲言才是。
夏馥安低垂着眼眸,“伯母最近也在准备给我相看了。”
秋正南面色略有一滞,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了一句,“这样啊……”除此之外就没说什么了,书房内陷入了沉默中。
夏馥安抬起头来,冲他浅浅一笑,清澈的杏眼似有些莹润,“表哥,时辰不早了,安安就先告退了,免得外祖母他们担心。”
秋正南有些后知后觉,他唇张了张,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无言地点了点头。
在护国公府用过午膳后,夏馥安以要回去照顾史氏为由,先行离开了。
夏馥安回到夏府流音院后,去看望了躺在床上的史氏。史氏这个月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十一个时辰都是在床上躺着的,下不来床,更别说走路了,偶尔有婆子抱她起来在窗台前坐上一坐,如今天气渐凉,都不出屋子了。
夏馥安离得有些远,略有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同照顾她的丫环婆子嘱咐道:“仔细照顾好了,别生褥疮。”照顾史氏的这几个婆子丫环,都是她从江南带来的心腹。
婆子忙道:“小姐请放心。”她们经常帮史氏按摩,如厕后还会仔细用香胰子擦洗,沐浴后还会给她全身涂美容膏,每日早晚梳头通发,这些日子来,明眼人看起来都知道史氏被照顾得极好。
夏馥安点了点头。
史氏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有些虚弱地出声道:“安安……”
夏馥安听到后,朝她看了过去。
“安安,过来。”史氏艰难抬起无力的手,朝她招了招。
“有什么事?”夏馥安一脸冷漠道,与平日在外人前对史氏的贴心照顾浑然不同。
“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史氏喘息道。
“有什么事,直说就是。”夏馥安没有要过去的意思,虽然史氏身上没有散发出什么异味,而且床间都是很好闻的花香味,可是她就是半点都不想过去,不想靠近她,她觉得她很恶心,她看到她就想吐。
“是……关于你爹的。”史氏缓缓开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可夏馥安却听清了,面色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命所有丫环婆子退下。
门关上后,夏馥安才走了过去,立在史氏床前,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坐下来,”史氏缓缓拍了拍床边,“娘跟你说。”
夏馥安隐忍着心中的作呕,坐在了床沿上,侧对着她。
“安安,你那两个婆子,娘不喜欢,你帮我换了吧。”史氏开口,却是说的这个。
夏馥安微微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史氏凹陷下去的眼眶有些红,哽咽道:“她们不好,总是弄疼我,娘好疼。”她几次想和女儿说,可是那两个婆子看着她的眼神都很凶,带着警告,她不敢说。
夏馥安冷淡地“哦”了一声,视若罔闻。
“娘求你了,”史氏哀求道,“帮我换个夏府的婆子……”
夏馥安打断了她的话,“你刚刚不是说想和我说……我爹的事吗?”
“是,可是……”
“你说了,我就给你换,换几个人好好照顾你。”
“我,我……”史氏支支吾吾,又说不出来了。
夏馥安的脸缓缓转了过来,有些阴森道:“你知道,当年绑我的那个绑匪,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史氏瞳孔一缩,震惊地看着她,脸色惨白得吓人。
夏馥安缓缓低下头来,盯着史氏深陷的眼,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他说,他是我爹……”
夏馥安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让她作呕的绑匪的话,他说——你爹根本就不能生,你娘跟了他那么久都生不出来,跟了我一回才有了你,我才是你亲爹,不信你去问你娘!
史氏的唇翕动得厉害,或者说是颤抖得厉害,她全身都在颤抖,从指尖到毛发,从身躯到五脏,无一不在颤抖,像是惊惧又像是愤怒,豆大的眼泪从她眼眶溢出,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说了出来,“不是……不是那样……”
“那你告诉我!”夏馥安的手紧紧抓住了史氏身下的床褥,整张身子都紧绷了起来,凶狠地瞪着她,几乎是咬牙道,“究竟是哪样?事实是怎样?我的亲父,到底是谁?”
史氏泪如雨下,忽然泣不成声,哭得几近断气。
夏馥安揪住她的衣领,将瘦弱的她提了起来,低声吼道:“你说啊!说谁是我的父亲!我究竟是夏知冬的女儿,还是那个混账的女儿?你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丑事,还不肯说吗?”
“不,不是……”史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不是……”
“那你说啊!”夏馥安吼了起来,有些歇斯底里,谁知道史氏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忽然软了下来,一动不动了。
夏馥安心一惊,连忙伸手探她鼻息,探到鼻息后,才松了一大口气,颓然瘫坐在床前的脚凳上。
呆坐了半晌,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传来一个清冷的女音,“小姐。”
是她从江南带回来医治史氏的女大夫,齐大夫,夏馥安如梦初醒,连忙爬了起来,稍微整理了下发鬓,便上前去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齐大夫压低声音道:“小姐,药好了。”
第97章
夏馥安微微抿了抿唇, 点了点头。
齐大夫进来后,夏馥安关上了门,低声道:“药给我吧。”
齐大夫从袖中掏出了一瓶小瓷罐递给了她, “小姐, 您考虑好了,这药一旦服下, 就没有解药了。”
“我知道。”夏馥安脸色有些漠然, 将药瓶纳入怀中, 朝史氏走了过去, 对齐大夫道, “她昏厥过去了,可有办法让她醒过来?”
齐大夫来到史氏床前,俯下身子查看了一番,点了点头, “我施一针即可。”
夏馥安点头,退让至一旁。
很快,齐大夫一针下去,史氏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睁开眼苏醒了下来,她望着夏馥安, 倾刻间又是泪如雨下。
夏馥安对齐大夫道:“你下去吧, 让嬷嬷打盆热水进来。”
“是。”齐大夫退下后, 很快便有嬷嬷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嬷嬷退下后, 夏馥安从洗脸架上取下一条干布巾, 绞干水后亲自给史氏净脸,一边擦拭着她的脸,一边慢声细语道:“我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这真的很难吗?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问你又能问谁?还是我的出生,就让你这么难以启齿?难道我是你的耻辱吗?”
夏馥安轻轻擦拭着,可是史氏的眼泪像是流之不尽一样,不断从眼眶里漫延出来,她怎么也擦不干净。
史氏哭着唤着她的名字,眸中万般无奈。其实,这还是夏馥安第一次在私下里与她这般亲近,她还亲自为她洗脸,史氏哭得厉害,心都跟着软了,她就想要女儿不嫌弃她,这也很艰难。
史氏哭得闭上眼后,再睁开眼来,却发现天一下子黑了下来,她怔了一怔,连忙哭道:“安安,天黑了,快点灯。”不知为何,她忽然心生起恐惧来。
夏馥安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了明亮的窗外,她缓缓挪出一只手,在史氏睁开的眼前晃了晃,史氏的眼睛一片空洞。
“安安,怎么不点灯?”史氏神色慌乱,枯瘦的手摸了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半晌,夏馥安才道:“现在是白天,不用点灯。”
屋内又传来了史氏的哀嚎声。
约莫半柱香后,夏馥安才从屋内走了出来,一脸平静地吩咐丫环们进去伺候史氏,自己独自回了书房。
回到书房后,她从怀中掏出了方才齐大夫给她的药,将药瓶放在书案上,细细端详着。
其实,当初史氏还在静心庵的时候,齐大夫诊治过后就和她说了,史氏剩下的日子不多,只能苟延残喘上数月,最多撑多半年时间。
这对她来说不是一个什么好消息,史氏若是死了,极误她的大事。
此番她回定安,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门好亲事,秋正南就是她的目标。对,她要嫁给秋正南,秋正南是少护国公,若她能成为他的正妻,那她便是未来的护国公夫人,她将会成为第二个冯氏。
她嫁入护国公府后,不仅可以依靠冯氏,依靠冯氏的娘家太师府和冯氏的姐姐皇后娘娘,还可以依靠大权在握的家公秋君霖,这些势力都是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若她能顺利嫁入,那么她将跻身贵族,这些人也都都成为她身后无比坚实的后盾。
可是,如果史氏一死,她的计划就不行了,史氏是她生母,她死后她身为女儿得为她守孝三年。三年后,到时她都十八岁了,到时秋正南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所以,史氏不能死。于是,她对外说史氏还能挨上几年,同时暗中让齐大夫想办法为史氏续命。
而齐大夫确实有办法,齐大夫今日给她的这个药,便是齐大夫耗时一个多月制出来的长生丸。服下这药,史氏不会死,却会成为一个不能言语,不能动作的活死人,就这样活着,慢慢地等待身体耗尽再死去。以史氏目前的情况,如果照顾得当,至少能活多两三年,两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她想办法嫁给秋正南了。
她绝对,不会让史氏成为她成功道路上的碍脚石。
刚才,她已经准备喂史氏吃下这颗药了,昨日她收到舅舅史文光的书信,舅舅快到了,若是让让舅舅与史氏见了面,兴许舅舅会发现她和史氏并无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亲近,舅舅一定会对她很失望的,她不想让舅舅知道这些。最好的就是,不要让舅舅面对清醒的史氏。
现在的史氏,对她已经没有半点利用价值了。她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没错,可每次一问史氏便哭得厉害,经了今日这次,她发现要从史氏口中问出事实的真相几乎是不可能的,那她也就放弃了,这样也好,可以不用再整日看着她哭哭啼啼的。
可是刚刚,就在她准备拿出药瓶的时候,史氏哭得失明了,她心中忽然生起了另一个想法来,她或许可以从史氏口中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
当时,她便让丫环去告知了史氏,说史文光明日就会到定安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五更刚过,史氏便起身了,让丫环替她梳妆,化点淡妆,只是她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再嘱咐丫环给她打腮红,让她气色看起来好看些。
丫环有些嫌弃,小声道:“再打腮红,都快成猴屁股了。”
史氏听了,脸上一默,没有说话了。
史氏在屋内等了很久,便让婆子抱她到院子里等着,顺便晒晒太阳。她躺在摇椅上,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的,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时辰,只能隔一会儿就问问是什么时候了,丫环们回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快到午时的时候,隔壁夏馥安的静思院忽然传来一声夏馥安的尖叫声,史氏一听,心中一惊,忙让丫环过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丫环们便跑到门口,便见小门里闯进来一个人,丫环婆子们叫了起来,“舅老爷!”
史氏一听,连忙看了过去,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她伸出手摸索着,未语泪先流,“阿光,是你吗?”
“二姐!”身前传来史文光熟悉的声音,史文光扑上前来,紧紧抓住了她瘦如鸡爪的双手,心痛道,“二姐,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我、我没事……”史氏哽咽道。
“你怎么会这样……”史文光喃喃道。
“我真的没事,刚刚……安安怎么了?”史氏问完话,发现史文光身子似有一滞,“怎么了?”史氏担忧道。
“我……”史文光让周围丫环婆子退下,靠近她,压低了声音道,“安安……不知道当年的事是吗?”
史氏脸色一白。
“她、她骗我,我以为你已经告诉她了,我就……”
史氏唇色都跟着白了,颤声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全都说了。”史文光低声道,“二姐,对不起……”
史氏闭目泪流,绝望地摇了摇头。
“二姐,没事的,安安她……”史文光说到这,又说不下去了。
“她会觉得……我恶心吗?”史氏流泪问道,“她一定接受不了。”
史文光顿了顿,道:“确实接受不了。不过,兴许她有一天能够自己想开……”
“怎么能想开……想不开的……”史氏艰难啜泣道,“每一次我一闭上眼,总会想到那个人狰狞的脸……那个时候,我明明已经拿簪子扎进了他的眼睛,龙嬷嬷也将他推下了悬崖,可是怎么会……他怎么就会那么命大活了下来,他杀了知冬,又将我们母女的生活全都毁了……”
史文光没有说话,半晌后,才开口道:“兴许,安安介意的不是当年的事,而是你换了她和桐桐的事。”
史氏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并没有发现史文光的异常,哽咽道:“那段时日我真的生不如死,可是偏偏又……怀上了安安。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安安是那个人的孩子,可是又盼望着她会是知冬的孩子。我现在后悔了,对不起,我真的很后悔将她换走,可是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无法面对她,我把她生了下来,可是我又怕她会是那个人的孩子……”史氏掩脸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