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听着,眉头已是蹙起。
“他错了。”她边思索边道,“本末倒置了。”
谢文元疑惑地看着她:“府台大人的意思是?”
“因果倒置,又怎么会成功呢。”青辰不紧不慢道,“元江府如今的局面,表面上看来,因在白莲教,果在粮食产量不高,实际上却正好相反。”
“他的精力不该放在白莲教身上,现在还不是找他们谈判的时候。白莲教的教众本身就是我大明的百姓,只有看到其他百姓们都吃饱穿暖了,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才会真的愿意回归田地。所以,眼下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不是白莲教,是粮食。等粮食产量上去了,白莲教自会找上门来,我会坐在府衙里等着他们。”
谢文元听了顿感恍然大悟,心只道这位沈大人果然才智非凡,心思澄明,一眼便已洞悉了全局。怪不得宋阁老会举荐她到这里来,挽救百姓于水火。
“是。”谢文元颔首答,“请府台大人示下,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前几天听你们汇报时,提到了一个叫袁松的人。”青辰边在记忆中搜索,边道,“听说此人擅于种粮。”
她记得以前学历史的时候,书中的小字注解里提到过此人的名字,他写了一本关于粮食的书,叫《袁氏农书》,而历史证明了这本书的重要性。
现在这个时点,这本书还没有问世,甚至是,袁松这个人还只是个非常普通的百姓。
谢文元点了点头,“是的,大人。此人是我元江府的百姓,据说十分擅于种粮,他家的粮食总是比别人的产得多,果树产的果也是又大又甜。只是此人脾气又掘又硬,就因为这个脾气,他还得罪了前任云南巡抚的家奴,这会还被关在巡抚衙门的大牢里。”
青辰皱了皱眉,“得罪了家奴?”
“正事。据说是这袁松为救一个姑娘,与那家奴起了争执,后来就动起手来了,他将人打伤了,自己倒也受了伤。只他不过一介普通百姓,自然与那家奴比不得,有理也说不清。巡抚衙门没有当场将其杖毙,也算是手下留情了,只是活罪难免,所有的责任都被归到了他的头上。”
青辰点了点头,“新任的云南巡抚明天应该就到任了。你准备一下,明天随我去趟巡抚衙门。”
谢文元愣了一下,“巡抚大人新到任,理应等其召见各知府。府台大人若是不请自去,恐怕……”
“等不及他召见了。”青辰果断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眼下已快到春末,秧苗都已经插到地里了,若再不请到那袁松,只怕今年就又来不及了。这一年过去,还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饿死……元江府这粮食产量,我一定要给它提上去。”
一年,乍听上去好像并没有多久,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才知道,每一刻钟都是煎熬。她若是为了这么点规矩,让百姓们丧了命,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宋越呢。
哪怕是得罪了顶头上司,这件事她也必须马上做。
青辰望向窗外的杨柳,半晌沉默不语,目光中透着坚定。
宋老师,请看着罢,哪怕是这样艰难的环境,我也一定会熬过去的。
哪怕是没有你在身边,我也一定会坚强。
次日,青辰的马车就出发了,往巡抚衙门去。
她这一走只怕最少也要三五天。元江府的事宜她都一一安排好了,让底下的人各自分担着。在她和谢文元不在的这几天,府衙也必须时刻有人在,不能再出现无人办公的荒唐景象。
百姓的诉求一定要及时解决,若无法解决的则要如实记录,等她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她。
对于这般井井有条的安排,谢文元看了心中又是暗暗叹服。
在他在官场中浸淫的这十多年里,他就没有见过如此“本末倒置”的一个官员。他所见过的大多数官员,都只会迎合上级,欺压百姓,仿佛不这样做,就对不起自己寒窗苦读十多年。而这位沈大人,一点也不为不请自去会遭到上司不满而担心,心里装的满满都是她所辖一方的百姓。
这位沈府台,真的是很不一样。
沈青辰自然是不一样的。从她出生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开始,再到她在大学里接受的教育,都注定了她的思维方式与大明朝的人会有所不同。公务员也好,官员也好,本来就是应该为普通百姓服务的。
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理应如此。
就在谢文元毫无掩饰地表露出对她的敬佩时,青辰想到了宋越。
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坐到了阁老这一高位,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肩膀上才会有那么多负担,那么多责任。
而儿女私情比起这些来,好像确实是太微不足道了。
云南的巡抚衙门,建制敞阔,气势不凡,是沈青辰的知府衙门比不了的。
到了衙门口,她亮了亮腰牌。
衙役见了不由吃了一惊,随即看向青辰身后的谢文元,很快就明白了,见礼道:“沈府台……巡抚大人刚到任,还未召见各府台大人……”
“我知道。”青辰点点头,“我有急事要见巡抚大人。烦请速去通报。”
衙役面露难色道:“巡抚大人旅途劳顿,这会还在休整,吩咐了下来,谁来也不见。”
“我明白。”青辰道,“你且进去通禀大人,我不是赶来溜须拍马的。元江府有急事,一刻也耽搁不得。”
说着,她还指了指自己和谢文元,“你看,我们两个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虽然青辰还不知道,来的这位巡抚大人到底是谁,可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是宋越举荐来的,那定是个正直的人。对于溜须拍马之徒,自然是看不上的。
衙役这会彻底愣住了。
别人来要求见巡抚,都是说自己带了很多东西来的,这位大人却偏偏强调自己什么也没带,倒真是特别。
不多久,青辰就在巡抚衙门里见到了新来的云南巡抚。
他正坐在扶手椅上喝茶,身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长袍,神色严肃,目光炯炯有神。虽年过四十,但其面容深邃,线条分明,从五官上仍能看出当初年轻时的俊朗不凡。
“什么事?”他冷漠道,“见礼就不必了。”
青辰颔首:“大人误会了,下官是来给大人添麻烦的。”
云南巡抚看着她,“讲。”
青辰于是直言道:“下官想向大人讨要一个人,巡抚衙门大牢里关着的那位袁松。”
云南巡抚还不知道袁松的身份,青辰便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点了点头,看向青辰,“那是个囚犯。按本朝律法,便是巡抚也无权私自释放囚犯。你回去吧。”
“讨不到人,下官是不会走的。”
第134章
话音落,随青辰一起来的谢文元都为她捏了把汗。眼前这位巡抚大人虽据说是个清官,但清官也有清官难搞的地方,因为他们通常都很执拗。
果然,云南巡抚程远志的眉头皱起。
对于眼前这个升迁飞速的人,程远志早有耳闻。他知道她是宋越的学生,徐斯临的同窗,太子的老师,也知道她给皇帝朱瑞献过策,解决过修堤和赛马的难题,更是在朝堂上说过“大明始终”这一至今在朝中热议的言论。
但是,朝中人多口杂,对她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有的人觉得她才智不凡,也有的人说她正是因为聪明,所以依靠谄媚取得了宋越和朱瑞的欢心,才会如此平步青云。
他跟她第一次接触,还看不出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远志抬眸睨着青辰,不咸不淡道:“云南巡抚一职,我确实是受了宋阁老的提携。不过你以为你是宋阁老的学生,我就会特别关照你吗?”
她青辰摇摇头,“回大人,并非如此。下官今日来求见大人,确实是因为所辖元江府形势危急。”
程远志大量着她,“我说过了,大明律法面前,我不会徇私。回你的元江府去吧。”说着,他便起身往后堂走,意思是不想再多说了。
“大人且慢!”青辰却是拦住了他的去路,“大人是云南巡抚,元江府也是大人的辖地。大人初到云南,难道希望不到一年的时间,元江的粮食亩产便降至全国最低,而白莲教众却是全国最高?”
在上大学的时候,青辰是辅修过心理学的。这位巡抚名唤程远志,远志,也就是远大的志向。根据现代心里学的研究,一个人的名字是会对他产生心里暗示的。也就是说,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长大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他一直在被这个名字暗示着,要成就远大的志向。
他如今不过四十出头,虽已任一省巡抚,但到底偏居一隅,还未抵达京城权力的核心。他势必不会甘于在云南这个地方终结仕途,只要还想往上走,那就一定不想看到青辰所说的情况发生。
程远志皱着眉头,半晌不语。对于这个看起来温和清雅的年轻人,虽然他不是很愿意,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比他想得还要聪慧,还要擅于揣摩人心。
她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二十余年了,当年也是状元出身,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坐上了封疆大吏的位置,正想在这一方辖地大展拳脚。可云南这地方,又远又乱,想要治理好着实不容易。
难得这个元江知府比他还着急,这让他对云南的明天,多了一分希望。
可她若想只凭三两句话就办成事,那倒显得他这个巡抚太平庸了。他得让这个年轻人知道,想要在官场站住脚,只有嘴皮子是不够的,还得有真正的本事。
她有什么本事呢?
“沈大人,你还有其他可以说的吗?”
青辰闻言,立刻转向谢文元,从他手里接过一册文书,并呈给了程远志,“大人请过目,这是袁松一案的卷宗,下官寻了证人,录了口供。此口供可以证明,当时两人的冲突,并非袁松先动手的。既是挨了打,作为血气方刚之人,又岂会不还手自保呢。况且,这袁松已在牢里关了两年了,已是为他犯的错付出了代价,只因为被打之人是前任巡抚的亲戚,才一直被关着,无人理会。”
“巡抚大人。”青辰颔首道,“大人若是还坐视不理,未免让旁人误会,大人与前任巡抚大人关系匪浅……”
前任巡抚劣迹斑斑,早已累积了许多民愤,已经让宋越罢免了。程远志自诩清官,自然不愿意与他扯上什么关系,尤其是,青辰是宋越的学生,是打京城来的,她迟早会回去。
青辰这番话,既摆事实又讲道理,听着像是含蓄的规劝,可事实上有一点威胁之意。程远志如何听不出来,他虽有些不太痛快,但打心里感到佩服和理解。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正想干事情的,今日她做的这些,也是为实在是因为形势不容拖延,是她的无奈之举。
毕竟没有人想一上来就得罪了顶头上司。
青辰静静看着程远志,目光澄澈而平和,透出一丝殷切之意。
“好吧。”程远志终于道。
青辰感激一笑,理了理官袍,拱手行礼道:“多谢大人。”
……
袁松被从大牢放出来后,青辰恳请衙役赏了他一碗饭吃。
然后她再次向程远志道了谢,只是道完谢后,她却还不肯走。
“大人,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程远志旅途颠簸,已是十分劳累,看青辰赖着不走,不由又皱起眉头,“什么事?”
“下官要借钱。”青辰直言不讳道。
这让一旁的谢文元一愣,来之前,府台大人可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好端端的,她怎么竟到巡抚衙门借钱来了!
“借钱?”程远志的瞳孔都放大了些。
“是的。下官想要向巡抚大人借三百两银子。”青辰不紧不慢道,“下官打算用这一百两银子来买些新的农具和耕牛,发给百姓开垦荒地。等到秋收以后,下官再还给大人。”
按照大明的体制来说,巡抚管辖着各府。于公,各府应向巡抚上交税赋,于私,下级也该孝敬上级。也就是说,不论怎么看,都应该是青辰给程远志银子,而眼下,她竟反过来问他借起钱来了。
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
程远志没吭声。
大明的制度是一省要自负盈亏,也就是说,能花多少银子得看收了多少银子。而官府的收入来源只有税银,这些税银还得按例上缴,剩下的钱才用来应付衙门的日常开支和官员的俸禄。云南省并不是很富庶的省份,维持收支平衡已是十分勉强,更别提有盈余了。
现在沈青辰一开口就借三百两,程远志只觉得心上的肉都被她扯了一下。
“我没钱。”程远志有些不高兴道。
云南偏远,今年春天收的税银还没上缴,这人竟敢就打起了这上面的主意。
他自己刚到云南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她就来问他借这么多钱。巡抚衙门的开支本来就捉衿见肘,被她借走这么多,他这衙门里的人还活不活。
青辰却是淡定地厚着脸皮道:“大人有钱。这税银里……”
各省向朝廷上缴的税银,除了绝大部分是进国库以外,还有一小部分其实用来孝敬户部和徐延的。这是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而且这一惯例已经延续了很多年。上一任云南巡抚将就将这个潜规则执行得很彻底。
青辰在户部干过,所以知道了这里面的猫腻。
“巡抚大人,若是不孝敬户部和徐阁老,大人是有盈余的。怎么会没钱呢?”
程远志听了青辰说的话,眉毛不受控制地上挑了起来,心只道这个人真是想钱想疯了,竟连徐延的墙角都敢挖了!
但是,很不幸的是,他程远志是一个跟她一样疯的人。这部分孝敬的钱,他本来也不打算交!
在青辰来之前,巡抚衙门的人已向程远志汇报了拟上缴税银的情况,他已经吩咐下去,打点的银子一概免了,留下为云南百姓所用。只是没想到,钱他还没看到,这个沈青辰就早已打好花钱的算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