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世,还真是有点奇妙。有的时候人与人的接近,就只需要这么一点点巧合。
也不知道陆慎云若是知道她跟白莲教的人在一起过年,会怎么想。他怎么会想到,一直以来他想要捉拿的人,现在就坐在她的对面。
孟歌行摘了围领和披风,请青辰入座后给她倒了酒,“沈大人,想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别想那么多了,先好好吃年夜饭吧。”
青辰挡了一下他倒酒的手,干脆而平静道:“我不喝酒。”
孟歌行的俊眉抬起,目光迎向她,“今天过年,一年就一回,这是好酒,十年才一酿。真的不喝?”
她摇摇头,“不喝。”
他也不再勉强,又将酒壶端到了老沈面前,“那你爹呢?”
青辰想了想,“给他倒一点儿吧,谢谢。”老爹是个喜欢喝酒的人,只因病了,平日她不给他酒喝。今年难得到云南来过年,便让他尝尝云南的酒。
“这就对了。”孟歌行笑笑道,“我专门为你备的酒,差点就浪费了。”
青辰的嘴角微微一弯。
孟歌行又给她撕了条鸡腿,搁到她的碗里,“还有我最喜欢的鸡腿,给你……谢谢你救了我弟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她,有那么几分正式的味道。
青辰倒是没想到他会道谢,还这么突然,眼皮轻轻抬了一下,淡淡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他还是个孩子,任谁都会这么做的。”
“举手之劳?”他勾了勾嘴角,“那么多百姓围着你的府衙,任哪个知府都不会愿意开门的,没想到你竟然开了。”
“我是元江知府,理应面对元江百姓。”她说着,睨了他一眼,“包括你们。”
孟歌行似乎并不打算反驳,只收回目光点了下头,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滴酒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来,他以指尖轻轻一拭,“诶,我问你,你以前跟我这么好看的百姓一起过过年吗?”
青辰微微一愣。
“有没有?”他又追问。
她没有回答,只自顾夹了菜,“我饿了,就不客气了。”
孟歌行对这个问题倒很执着,“我听说你家里只有你们父子二人,过年的时候很冷清吧?今年我陪着你一起过,感觉是不是很不一样?”
青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她不想回答,可是不得不承认,这逼着她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好看的人?去年的今天,陪他们父女二人过年的人是宋越。也不知道今夜他是跟谁一起过的。
四季流转,与她对饮的人就从阁老变成了土匪了。
“你不饿吗?快吃吧。”不想再聊这个话题,青辰于是夹了个馒头搁到他碗里。
孟歌行笑嘻嘻地捏起馒头,咬了一口,“我饿你肚子的事,你是不是还记着呢?”
青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会忘。”
“我没打算饿死你。”
“是吗。”
“那是手段,不是目的,你心里清楚。要不你怎么敢再来?”他看着她,目光幽直,“说实话,我就喜欢跟你这么聪明的人交手,很有挑战。”
青辰没有接话,他又自顾道:“不过……你是要走的吧?要回京城?在云南能待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孟歌行忽然就想到了这些问题。眼前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布政使都要难对付,可他就是不希望她走。
是因为棋逢敌手惺惺相惜,还是因为她生得好,他说不上来,也许都有。
对于这一连三问,青辰却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自己也很想知道。
窗外传来了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很响,但是很热闹。窗子上不时闪过玩闹的身影,在融合了烛光的夜色中,比窗花还要灵动。
“不说这些了。”孟歌行端起杯子来,碰了碰她的空杯子,露出招牌酒窝和洁白的牙齿,“新年好啊,沈大人。”
青辰点点头,“新年好。”
“新年好。”他笑着又说了一遍。
“你打算什么时候说正事?”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嗯。”
“那我还说什么,今天过年啊,过完了再说吧。”
青辰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想知道我的条件?”
“还有条件?”孟歌行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有点痞气地威胁道,“你在我的地盘,还敢跟我提条件?你就不怕我把你捆在凳子上,再给你的凳子捆上一圈爆竹。点了?你说会不会很响?”
说着,他忽然起身,搬椅子坐到她身边,凑近了看她。
青辰不由往后靠了靠,“干什么?”
不过他还是嗅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有些纳闷,这人用的究竟是什么胰子,怎么会这么好闻。
孟歌行微眯了下眼,又凑上去贴着她的耳根道:“告诉我,他们说你跟宋越的事,是不是真的……”
青辰皱了皱眉,别开头。又是这个问题,他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你就那么想知道?”
见她又躲开他,他有点不高兴地撇撇嘴道:“宋越有什么好,三十多岁都不成亲,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青辰严肃地看着他,“背后说人闲话,你又有什么好。你若还想跟我说话,便不要再侮辱我的老师。”
“你喜欢他?”他忽地看向她的眼睛,“你们都是男人,他又娶不了你。”
“跟你没有关系!”青辰有些不耐烦了。
不想孟歌行根本不接受这个信号,反倒藉着三分醉意,一下将她揽到了怀里,低头望着她道:“要不你跟了我吧?”
“不就是个阁老,等推翻了大明,我就是皇帝。”
第141章
孟歌行说的不是玩笑话。
白莲教众到底有多少,官府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
当初大明是如何开的国,朱家是如何夺得的天下,他也很清楚。开国的太祖皇帝不过也是个农民,是靠着率领农民起义夺取的皇权,他现在所面对的局势,跟那人当时是一模一样的。
青辰整个人愣了一下,不单单是因为被他搂了,更是因为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她方才正好用双臂挡在了胸前,这会奋力推开他,道:“你喝多了。说什么疯话!”
刚才软玉温香乍然入怀,又很快离开,孟歌行只觉得触感柔软,淡香扑鼻,却有些迟钝地没有发现她其实是个女人。他喘了口气,歪着脑袋看她,笑着缓缓道:“我没喝多,说的也不是疯话。你以为我招揽这么多教众干什么?传播佛法,普度众生吗?”
“佛法能当粮食吃?”他继续道,“你没看这世道都成什么样子了?政事糜烂,官员腐败,纲法明弃不具,百姓们成天吃不饱,为了那么一口粮食,低三下四,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他们要受这般委屈?受了委屈还不反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片刻沉默。
孟歌行又道:“身陷囹圄,心岂能不向往自由?想要过上好日子,当然要自己去争取。”
青辰没有答话。世道如何她当然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面对甚至是改变这个世道的方式,宋越跟她的方式固然是其中一种,可孟歌行坚持的,未必就是错的。她没有权利去否定他的方式,或者说自己的方式就比他的要高尚一些。改变,本来就是个莫衷一是的词。
正如同自由,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最理所应当的向往。
古往今来,因为这个词,多少人前仆后继,多少人苟延残喘,多少人依然在为之奋斗……
孟歌行捻起酒杯,喝了一口,舔了舔下唇,“罢了,今天过年,先不说那些了。走,我带你看烟火去。”
青辰平静了下心绪,决定暂时放下那个过于严肃和残酷的话题,点了点头。
院子里,寨里的人正在燃放爆竹和烟火。
云南有很多烟火匠人,尤其擅长制作各种各样的烟花。孟歌行昨天就特地让人去买了一批烟花。这会院子里燃的是“木架烟花”,足有三丈高,烟花的内部用药线连接着,可以连续燃放好几个小时,能出现各色灯火、流星、炮仗的效果。
孟歌行笑得双眼微眯,“怎么样,喜欢吗?沈大人。”
青辰没有回答,却是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怎么不喜欢呢。爆竹声,笑闹声,夜空绚烂而多彩,这种喜庆、热闹的氛围,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夜风里有着桃花的香味儿,冷冷的空气刺激着人的毛孔,生怕人们忘了这一夜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一年的头一天。
节日,本来就不存在于世间,只是印刻在人们的心里罢了。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搂住孟歌行的大腿,“哥哥。”
孟歌行低下头,替他紧了紧松散的衣襟,“睡醒了?哥哥刚才陪沈大人先吃了些年夜饭,你饿了吧?先见过沈大人,然后快去吃饭去吧。”
男孩却是摇摇头,“我不饿。”说完他又看向青辰,乖乖道:“沈大人好。”
青辰笑笑,“你好。”
“多谢大人那日为我熬的桔梗汤,救了我的命。”孩子睁着明亮的双眼,乖巧道,“大人是好人。”
“不必客气。”青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看向孟歌行,故意道,“你弟弟可比你懂事多了。”
“是吗……我弟弟是我养大的。”孟歌行讪讪一笑,“爹娘死的早,他就没见过几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教他的。”
“……”
这是青辰所不知道,也没有想到的。为众多教众所信封追随的人,原来还是个既当哥哥又当爹娘的角色,他这么一个轻佻孟浪的人,还能教出这般沉稳懂事的孩子。
“还好他性子不像你。”她道。
孟歌行听了一笑,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沈大人夸了你了。快吃饭去吧!”
孩子嗯了一声,跑着去了。孟歌行踢了踢脚下爆竹的红纸碎末,抱着双臂,忽而道:“你听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我编的。”
青辰赏着烟花,有些不以为意道,“什么是假的?”
“我的出身。”他道,“什么出身富贾之家,什么爹娘留下了丰厚的家财,什么学识不俗,什么慧根不凡,都是假的。我其实就是个农民,一穷二白的农民,跟你在田埂间看到的那些为了一点粮食就哭得死去活来的人是一样的。”
青辰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讲诉自己的故事。
“我这人爱面子,不太愿意让别人议论我的出身。身为一教的首领,我也不能承认我跟我的教众其实是一样的人。”他偏过头看她,“你明白吧?”
“嗯。”
“我弟刚出生不久,我爹娘就死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么一斗米的税。真的就一斗。”他说着,陷入回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伤,是青辰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一年欠收,官府因为他们欠了这一斗米,就让衙役把他们活活打死了。我抱着我弟弟,亲眼看着的。”
青辰皱起了眉头。
“税不够上缴,他们就鞭打百姓。可他们自上而下贪污的税银,又岂止这一斗米?”他道,“我们这些百姓的性命,到底还不如他们身上的一寸纻丝绸缎。”
青辰听了,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怪不得刚才在饭桌上,她说他是百姓他没有反驳。他生来是百姓,在父母死之前也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被官府庇护而不是欺负的百姓。可惜世道叫他失望了。
没有官府庇护,更失去了父母的庇护,难怪他要寻求心里上神佛的庇护,加入白莲教。
“所以你刚才说我是百姓,我没有反驳,因为我本来就是。”他笑道,“本来就是低你这官员一等,永远也抬不起头与你平视的百姓。”
“你别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他很快接了话,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这下子,换青辰沉默了。
他说的没有错。现实本来就残酷得无法宣之于口,能把这些事云淡风轻地道出来,已经是因为岁月将痛苦过滤了不少。
而施加给他痛苦的,正是她的同僚,与她一样的大明官员。
孟歌行定定地看着她,方才那些话脱口而出后,他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些。那些人是官,她也是官,但是他能感觉到,她跟害死他父母的那些人不一样。他刚才的话虽并不指向她,可是波及了她。在看见青辰露出一点自责的神色后,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有些不忍心。
他并不想让她难受的。
“不过我运气好,捡了一笔钱。还遇到了一个好人,教了我经商。”孟歌行歪了歪嘴角,试图缓解因为他的故事而导致的凝重气氛,“我跟你说,其实我都不信佛,偏偏阿弥陀佛还保佑了。”
这是一句打趣的话,很明显是说给青辰听的,可是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据说人刚出生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怕的。所有的恐惧和安全感的缺失,都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点,一点点地领悟的。任何物种都有一种对同类本能的亲近感,在害怕与恐慌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同类的庇护。也就是说,世人遭遇苦难的时候,会最先寻求跟他们同样身为人的官员的帮助和保护。
佛的出现,对于神邸的信仰的出现,是晚于这种对同类的信任的。因为人们在寻求同类相助时无果,且反而受到了同类的欺压,他们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找不到心的归宿,所以迷惘的人们才最终找了个虚幻的出口——无所不能的、会保护他们的神与佛。这种信仰的出现是被动的,先天就带着宿命的悲哀,是人类整体成长的一种无奈。
然而更悲哀和无奈的,是人们最终发现,神与佛并不能保佑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