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见他累得气喘吁吁,搬书的手指被懂得通红,心里有些不忍。早知道东西有这么多,她就跟他一起去搬了。
“辛苦你了。”青辰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喝口热茶暖暖吧。”
吴庸摇摇头,“不辛苦,都是下官应该做的。大人虽在翰林已有一年多,但毕竟初到任,对院内事务还不太熟悉,下官会尽力帮大人尽快熟悉的。”
她微微一笑,“谢谢。”
吴庸拍了拍桌上的三摞卷册,道:“这些是已修订好的实录,还有前任大人的修撰记录,这些是近一年翰林代笔草拟的文稿,有各种告敕谕旨,还有各种典礼的贺文。还有最后这一沓,是自太子六岁以来,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共有十二册,每册为半年份。都是大人要的。大人若还想看其他的什么,再吩咐下官去取便是。”
“不过……”吴庸犹豫了一下,道,“下官素知大人好学,以往做庶常的时候就是最勤奋的。如今大人才升了职,又是身兼四职,这些卷册已经是够多了,且要看一些时日呢。大人可得悠着点,别才上任就把身子熬垮了。”
青辰看了一眼堆得很高的卷册,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吴庸躬身行了个礼,“那下官就先出去了,大人若有事再唤我。”
“去吧。”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对了,这几日我得看这些卷册,可能要麻烦你到光禄寺帮我将午膳打来……若是有蘑菇,你就先挑着吃了。”
吴庸愣了一下,“是,谢谢大人。”
等他走以后,青辰就开始翻看这些卷册。
她是修撰,主要职责是修书、草拟部分文稿和准备经筳的相关书籍。这些卷册正好可以供她参考,了解具体的工作。
修书是件耗时耗力且略显乏味的工作,但是做的好了,就可以为后世留下丰富的史料文献,供人们阅读借鉴,了解各种科技文体发展的进程,会是一项十分有益于国家与百姓的事情。且参与修订者,往往会获得升迁嘉奖,并因此名声大噪,算是翰林官一项非常重要的政绩,拥有这项政绩者,往往会是入阁的优先人选。
青辰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明朝诞生了一部中国最著名的古代典籍,它叫《永乐大典》。它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汇集了图书七八千种,内容涉及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北剧、南戏、平话、工技、农艺等,是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尤胜著名的《不列颠百科全书》。
后来几经战火,这部书籍有很多都遗失了,只余下了八百多卷,且散落于世界各地。青辰上大学时粗略看过一遍,因为内容繁杂,有很多地方都还没有能消化。
而眼下的大明朝,还没有人提出过要修撰这一本书,皇帝朱瑞无心理政,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除了沈青辰,没有人知道,一部旷世巨典正等着被编写、修撰,被捧到世人的面前。
翻看着这些卷册,她就在想,要是找到机会,也许她要跟朱瑞建议一下,一个明君,应该要在他在位期间,为国家和后世留下些什么。正如身为一个大明官员,为皇上进言便是她的职责。
一部有用的书籍,当然是成书越早,受益的人越多。《永乐大典》,该修了。
灯盏上,烛火摇曳,“啪”地一声,烧了个灯花。
青辰收回思绪,找出一把剪子,掖着袖剪了下灯芯。
搁下剪刀的时候,余光正好扫过那摞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册,翻了翻。
太子是一国储君,打小的教育都是朝廷要事。詹事府会联合翰林院一起辅导太子,为其讲述《尚书》、《春秋》、《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书,此外还会涉及一些军国重事和社稷现状等,让太子从小开始就对治国理政有一定概念,并慢慢加深。
青辰的修撰一职还兼着左春坊的赞善,主要是负责辅佐太子学习,为他提适当建议,算是半个老师。所以她很有必要了解太子都学了些什么,这样才能根据他的进度和接受能力,更好地提出建议。
不过这些卷册实在是太多了,十二册摞在桌上,青辰都不能平视到对面的墙。明天她就要到詹事府报到了,一夜之间看完这些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看多少算多少。
有一点幸运的是,她是当过老师的,给林屿和谢惠莹都授过课,算是在教学方面有一定的经验和心得。而且林屿九岁,太子十二岁,都是男孩又年龄相近,应该会有一些共同之处。
青辰边翻看卷册,边记下一些她觉得要注意的地方,不知不觉已是到了午膳的点。
陈岸揭了帘子探头找她,“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初上任,肯定是又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忙。不过再忙也得用膳啊。沈大人,先一同用膳去吧。”
青辰搁下笔,摇了摇头,“你去吧陈岸,我已经跟吴庸说了,让他帮我把午膳端过来,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他想想,进了屋里坐下,“那我也不去了,一会也让他给我端来,跟你一起吃。我正有些话想跟你说。”
青辰给他烫了个杯子,倒了杯茶,微笑道:“陈大人请指教。”
“才短短两日,你这官当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陈岸喝了口茶,打趣道,“话说得简短了,行事感觉也更利落了。沈大人看来天生是做官的命。”
青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桌上堆着的卷册,“别吊我胃口了,我还有好多没看呢。什么准备也没有,只怕明天去了詹事府要给翰林院丢人。”
陈岸搁下茶杯,手指顺势叩了叩桌面,“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怕你丢人,我赶紧先来给你说说詹事府的情况。”
青辰听了微微一笑,纤细的手指执起茶壶,忙又给他添茶,“那太好了,谢谢陈大人。”
“不客气,一会儿你食盒里要是有蘑菇,都给我。”
“……这个只怕是办不到。我答应了吴庸,让他都挑走。”
陈岸扁了扁嘴,“也罢,说正事。从哪里说起呢……”
他想了想,道:“就从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说起吧。那个人姓王,叫王立顺,是詹事府主簿厅的主事。五年前,慈庆宫偏殿走水,是他把太子从火里背了出来,自此以后,太子就待他很是亲近,他也因此由从九品的司谏升为从七品的主簿。这个人的心眼很小,总是怕别人取代了他在太子跟前的地位,会使些不入流的伎俩。你是新人,又这么优秀,去了一定要小心这个人,尽量别与他生了摩擦,小鬼难缠嘛。”
姓王的主簿?青辰听了,只觉得这个称呼熟悉的很。
“对了,因为五年前那场火,他救太子的时候叫火烧到了手。所以他的手上有块疤,很好认。”
听到这里,青辰不由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你见过?”
何止见过,那人还在顾少恒的府邸里踩过她的脚,还被徐斯临逼着给她道过歉……
第73章
到下午散值时,沈青辰用包袱装了几本卷册,都是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打算晚上回家恶补。
这两日都下了雪,院里的松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纯净而洁白。枝头上,不知谁用红纸叠了艘小船,就搁在软绵绵的白雪上,很是显眼。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大约是哪个外出的游子,归乡心切以此寄思。
走上回廊时,青辰与两人擦肩而过,他们正在热议的,也是买年货和探亲团圆的事。
四周都是人们对过年的期盼,青辰不由想起那日在顾少恒家里,宋越送了她礼物之后,还说:“今年天冷,你若愿意,便到我家里来一起过年吧,带上你的父亲。我的双亲不在京城,人多,能热闹一点。”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盛着烛光,摇曳而温暖,透着体贴和细致,香炉里溢出的百合香弥漫了满屋。
其实,去年沈谦也曾想让青辰到林家一起守岁,可惜林氏嫌她父亲患有癔症,怎么也不同意。他如何讲道理,说好话,她就是不听,抱着儿子又吵又闹,一遍遍地强调他身处之地是姓林。姓林,所以要听她的。
最后,青辰还是没去成林家,年三十是与父亲一起过的。在简陋的小屋里,她自己煮了饺子,自己剪了窗花,自己贴了对联,屋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他们家却很是安静。吃年夜饭时她对父亲说了句“新年快乐”,却是没有回应。
今年……想着想着,她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经过六部的时候,青辰看见庶常们陆续下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拐弯去了工部。
观政的号房里,她原来的书案已是空了,现在就剩了顾少恒和徐斯临两人。正巧今日两人都还没走,各自伏案写着什么。
只是谁也不理谁。
昨天在顾府起的冲突,看来他们都还装在心里。
顾少恒才搁下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就见到青辰揭了帘子,顿时惊喜道:“青辰,你怎么来了?”
徐斯临闻声,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了她一眼,双唇抿了抿,又低下头。
“我……好像落了本书在这。”
“快进来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再找。”顾少恒说着,掏出一个雕花的小木盒子,舀了些茶叶给她泡了壶茶,“这叫银丝冰芽,是专取了茶心嫩芽,用山泉水洗净后制成的,冬天可少有,父亲昨天才给我的。你尝尝。”
青辰顺手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谢。”
顾少恒笑嘻嘻地回:“香不香?好不好喝?”
“好喝。”
“我就知道你喜欢,只给你喝。”说着,他瞥了徐斯临一眼,眼神中不无得意。
这就是顾少恒跟徐斯临不一样的地方。三人间,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跟青辰说话,而徐斯临就不行。明知道顾少恒是在气他,可他好像就是开不了口,不知道当着别人的面该跟她说些什么。
青辰喝着茶,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一言不发,垂着头在写着什么,俊朗的面容漠然中带着点清冷,一双唇紧抿着,唇纹很密。
沈青辰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刚进翰林,在翰林院东南角的榕树下,和风习习,绿叶成荫,他穿着一身青色袍服,抱着胸斜靠在树上,与别人有说有笑。见她来了,挑着眉斜睨她,有些慵懒道:“方才看了我那么久,喜欢我啊?”
后来青辰才知道,这个有点自恋的痞子,是出身尊贵的首辅嫡子。
他似乎对自己这第一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捉弄她,吓唬她,欺负她,并以此为乐。他的身后经常簇拥着马仔,整个人又拽又傲,说话常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老是戏谑地看她。翰林院小霸王、天下第一官二代的尊荣气场尽显无遗。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话好像又变少了,那种自信慵懒的笑容也少了,有时甚至给人一种孤漠的感觉。在顾府百口莫辩转身离去的时候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的此刻也是。
他与他们之间好像有道无形的隔阂,他就像是被剩下了的那个,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想了想,沈青辰主动道:“徐斯临,你桌上有一册《营造法式》,可以借我看看吗?我那册找不到了。”说着,她还走了过去,停在他的书案前。
昨天的事因她而起,她想打破他与顾少恒间的僵局,却又不能直说,只好先迂回试探。
徐斯临笔下微微一顿,目光自笔下移开,落到书案上最上面一册书上,余光正好扫过了沈青辰的袍子,却没有看她。
他搁下笔,轻轻掖着袖,正打算将取书给她,就看到眼前的人又被人拽了回去。
顾少恒笑嘻嘻地道:“青辰,那书我这儿也有,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喏,给你。”
她无奈地接下他塞过来的书,分明见到徐斯临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又落下,继续拾起了他的笔。
她不甘心,又往他的书案走了一步,“我还要借……”
不想顾少恒又拽住她,“借什么我这都有。旁人忙着呢,你就不要打扰他了。只管来打扰我,我乐意得很。”
“……”
看破不说破,顾少恒此话一出,气氛就更加尴尬了。
青辰只好又道,“对了,少恒,你昨日不是说些问题想问我吗?正好我们三个都在,你便说出来,我们三个一起探讨探讨。”
“有吗?没有啊。你记错了吧青辰。”
“……”青辰破冰失败,只见徐斯临的睫毛好像是眨了两下,嘴唇依旧抿着,柔软稠密的毛皮围领上,淡漠的侧脸不辨悲喜。
忽然,他将笔丢尽了笔洗,然后站了起来,取了桌上的手套,推门而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高挑而萧肃,却有股说不上来的落寞。
“青辰,你不必可怜他。他欺负你的时候,何曾可怜过你。”
“少恒,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到底都是同窗,你们别再僵下去了。”
顾少恒撅了撅嘴,“我知道你是好意,只过些日子再说吧。”
徐斯临离开了号房,步入了腊月清冷的北风,心里却觉微暖。
在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心是漏跳了一拍的。他没期望过她会主动跟他说话,更别说是借故与自己示好了。
他想要化解自己与顾少恒间的僵局,是不是代表,他在乎自己的感受?
是夜,首辅徐延的书房里。
徐延穿了身深棕色直裰,背着只手从案几后走出来,看着还在喘粗气的顺天府尹,问:“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雪,找我什么事?”
顺天府尹微垂着头,神色惭愧道:“原是不敢深夜打扰阁老歇息啊,只是有件事,不早点请示阁老,我这心里又一直悬着。”
徐延看着一贯遇事慌张的他,心里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要不是此人的妹妹是郑贵妃,当初他也不会扶他坐上顺天府尹的位置。
“坐吧,到底是什么事?”先行在太师椅上坐下,徐延道。
“是……蓝叹的事。蓝叹被调入东宫,并非偶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泄密之人,昨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才说,是他说漏了嘴,叫一个推官听到了。”顺天府尹有些惶恐道,“那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知道阁老、贵妃和我三人联合起来要对付赵其然和蓝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