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个街角,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边,躲在豪门大户的屋檐之下。
他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蹲下身子披到那人的身上,“到我家去……”
喝碗热羹吧。
可是话才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那个人的眼睛是闭着的,在身上多了件柔软温暖的披风后,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宋越在他肮脏的怀里找到了他的手,指腹搭上他细如竹竿的手腕一探,没有脉搏。
这个人已经死了。他只是大明千千万万饿死、冻死,没有看到来年春天的百姓中的一个。
宋越对着他,静默了片刻,然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取回自己的披风,任它留在了那个人的身上。虽然,那人已经不再需要了。
前路依然昏暗。
与此同时,徐斯临也正将他的披风披到青辰的身上。
青辰刚想说不必,要取下身后的披风,徐斯临却是按住了她的肩膀,“别这样好吗,不过是一件披风而已。”
这一次的见面,不是徐庶常要见沈大人,而是沈大人在散值后找到了徐庶常。在徐斯临欲坐上回府的马车时,青辰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徐延约她见面的那封信让她感到困惑而紧张,所以,她有些问题想要问他。
第120章
“唉,别气了啊。”他看着她,为她拉紧披风包裹住她,“还记得这件披风吗?我们去怀柔看堤坝的时候,你披的那件。”
夜色中,他的眸子很是幽黑熠亮,月光笼着他半张俊脸。他的高大身躯背对着风吹来的方向,替她遮挡吹来的风。
沈青辰静默片刻,不再拒绝,接受了他披到自己身后的披风,“徐斯临,我身份的事,你是不是告诉了徐阁老?”
他微微一愣,“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真的没有?”
若是没有,徐延约她见面,是为了什么事呢?
徐斯临微微一笑,“当然没有,我答应过替你保密的,自然会做到。”
“……嗯。”她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应道。
看他的样子,倒像是真的没说什么,也不知道徐延约了她见面。因为不确定是什么事,青辰也不想告诉他,以免多生事端。
“我们两个如这般开诚布公地相谈,似乎是第一次?”他歪过头看她。
说来也怪,以前还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两人一说话,好像最终总是会不欢而散。不论是在翰林院他欺负她的时候,还是在酒楼他已经对她有了好感的时候,甚至是怀柔,去顾少恒家参加冠礼,他们之间也总有矛盾。
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把一个话题往深处谈过,更别说是交心。
青辰迟疑了一下,“嗯。”
“跟你同窗了两年多,明明每次看到你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却是不知道你竟是女人。前些日子,你害我差点以为我喜欢上男人了。”他停了下,勾了勾嘴角,“装得真像。”
“……”青辰张了张嘴,却是没想好该怎么表达,又闭了口。
“对了。”他忽而问,“你身份的事,除了我,还有其他的人知道吗?”
说完,他就转头看她,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对于这个问题,青辰没有一点准备,犹豫片刻后摇摇头,“没有了。”
宋越知道她身份的事,她不想告诉他,怕自己说不清楚,给宋越惹来麻烦。
“是吗……”他却是一直看着她,然后忽然笑笑,牙齿整齐而洁白,“这么说来,我是满朝文武中,唯一知道你秘密的人?”
“……嗯。”青辰略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你放心,我会替你守好秘密的。”
青辰轻轻出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少恒走了。你们之前有过矛盾,在他走之前,你们和好了吗?”
“没什么了,我与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矛盾。说到底,那天也是因为你。他能跟你走得这么近,我羡慕他。”
青辰刻意忽略他的表白,专注于试探他,“他家落得如此,你会替他难过吗?”
她在心里暗想: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亲爹亲手造成的,让你的同窗成了他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难过。”他说着,停了下来,“少恒他是个很好,很简单的人。”
顾少恒比他简单得多了。当时,徐延骗他顾家不是他害的,他相信了。可后来他仔细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的性格他太清楚了,为了让他能与英国公府联姻,顾家这个障碍势必是要被清除的。
可是虽然他想明白了,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这样可以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顾少恒被罚去戍边的那天,他也去送他了,只是没有宋越和青辰早,还没有到顾府就已看到被押送在途中的人。
他想上去跟顾少恒说话,只是想来想去,却发现好像说什么都不对。他也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顾少恒怨恨的眼神,所以最终他没有下马车,没有出现在顾少恒面前,只是给负责押送的人打点了些银子。
“徐斯临,你相信顾家有不臣之心吗?”青辰又问。
“皇上的谕旨如此,大约应该是那样吧。” 他的表情水波不兴。
“你就不怀疑,这其中有其他的隐情?”
他为她拉了下被风吹到肩后的披风,“什么隐情?”
“被人陷害。”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想看里面的情绪变化,“有的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牺牲他人的性命,厚颜无耻,心狠手辣!”
她说着,情绪一时有些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
可徐斯临的神情却是一如之前,眉宇间依旧是一点点冷酷和不羁,符合他一惯以来的表现。他轻声道:“顾家一向与世无争,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仇家,当不至于被人陷害吧。”
她望着他的眼睛沉吟了一会,没有说话,然后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徐斯临也在沉思。沈青辰的这一番试探,他心里明白得很。
她似乎已经猜到这些都是父亲做的了。她原本就对他们家有些成见,现在再加上顾少恒的事,她应该对父亲的成见更深了。而且这个成见并不好消除,会影响到他与她的感情。
空气中的水气聚了又散,朦朦胧胧的。翘起的檐角、街边的招牌、破损的推车等等一切都笼罩在黑夜中。
青辰道:“不早了,今天便说到这里吧。我要回家了。”
“坐我的马车,我送你。”他的眸光中流露出一点点不舍之色,“天冷。”
“不必了。”青辰摇摇头,把身后的披风取下来还给他。
他蹙眉无奈一笑,“这是还不肯原谅我啊?”
“不是。这里离我家也不远了,我想走走。”
“好。”他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一点。”
“我没事。”
徐斯临就这样站着,看着青辰消失在夜色中,待她的背影完全看不见后,他嘴角边的笑容也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蹙起的眉头,凝着的神色和冷漠的目光。
“出来吧。”他道。
有两个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人道:“公子,今夜还要跟着沈大人吗?”
“去护送她到家,然后你们就走吧。”
那两人应了是,便遁入夜色中,履行任务去了。
从前几天开始,京里饿死冻死的人多,有的流民聚集在一起闹事。徐斯临怕青辰遇上什么意外,便派了人保护她,也是……监视她。
所以,前天她跟宋越一起到京郊小住的事,他其实已经一清二楚。
她刚才在试探他,而他也在试探她。
他问她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份,她说没有。
真的没有的话,她为何会与宋越单独到那小屋里去住呢?
对她的感情,徐斯临本来一直挺犹豫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像怎么表达、怎么做都不能让自己离她更近一步。
现在突然知道了青辰与宋越的事,他的脑子好像瞬间就清醒了。
他很清醒地知道,在这一段感情上,他不想输。
他被自己困惑了太久,以致于差点忘了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不可一世,率性而为。
现在既然明确了目的,剩下的,就只是选择达成目的的方法而已了。
次日,沈青辰回到朝中,先去了詹事府。
朱祤洛的文华殿讲学,经詹事府詹事请示内阁,内阁又请示了朱瑞后,如今已经恢复了。今日有一课,正是由青辰来讲。
詹事府录事把昨日她吩咐的备讲资料呈了上来,青辰趁着还没到讲课的时辰,很快浏览了一遍。今日她要讲的是《贞观政要》,里面涉及了其他一些知识,因身兼几个职位,有些事情她已经没有时间亲自去做了,便命下级官员帮忙准备这些资料相关的素材。
翻看了一遍那人所准备的,她觉得不是太好,于是便对他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那录事是个年轻的官员,知道沈大人是朝堂的新秀红人,见她对自己呈上的东西不满意,便有些战战兢兢道:“是下官一时疏忽,请沈大人原谅,下官下次必当谨慎小心,再也不敢犯错了。请大人原谅,请大人原谅。”
看他紧张的样子,青辰却是摇摇头,“我不是数落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换个思路也许可以做得更好。你不必有心里负担。”
自任正式官员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对下属提出工作建议,却没想到让那人惧怕至此。
讲课的时候,太子朱祤洛端坐在案几后,背脊挺得很直,神情显得十分认真。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郑贵妃已经向宋越抛出了绣球,正欲抢夺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自顾家落难后,他的笑容比以前又少了一些,大多时候都在全心专注于课业,好像恨不得一天就长大。这堂可又是他最在乎的沈师傅的课,他因此听得更加认真。
下了课后,内侍为朱祤洛端来了茶水和糕点。青辰则在一旁收拾书册。朱祤洛一直看着她,等她收拾好了便叫住她,“沈师傅辛苦了,过来用块糕点吧。”
青辰却是摇了摇头,“多谢太子殿下,微臣不饿。礼部还有些事情要忙。”
少年储君抿着嘴,密直的睫毛眨了两下。他很想跟她说两句话,却因文华殿伺奉的人太多,不方便讲,结果只能就这么看着她向他告辞,走出了大殿。
青辰还有其他的事要忙,而他也还有下一堂课。
……
回到礼部后,青辰喝了一口茶,很快又投入到礼部的公务当中。
她在礼部是主客清吏司郎中,掌管少数民族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事务多且繁杂。
忙了一会儿,遇到有件事需请上级定夺,青辰想了想,便捧了相关议案去找宋越。正好她也想问问,皇帝连夜召他回来,是因为什么事,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到了他的官懈,却是没有见到人。司务告诉青辰,宋越告病了,“宋大人一早来了,只是身子不适,似乎是受了风寒,发烧了,忙了一会便告病回去了。”
青辰听罢,皱了皱眉头。他带去散心,自己却是为她忙了一天,结果还没休息便又被连夜召回京城。
现在他果然是病倒了,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青辰边想着,边回到自己的官署。
过了一会儿,有个主事来向她呈报一些工作情况。她看了一眼,眉头忽而一皱。
这份汇报写得实在是不堪入目,错漏百出,连字迹都稍嫌潦草,显然此人并没有上心,对于公事只是敷衍了事。
她耐心地问那人为何如此,那人大约是有些背景,面无半点惭愧之色,只说是陪秉笔太监黄珩公公的外甥喝酒去了,没有时间处理这些。
青辰一听便有些生气,数落道:“此事关系到当地百姓的切身利益,你怎么可以如此敷衍塞责草草了事。”
“大人若不满意,只罚我俸禄便是了。”那人不以为意道,“左了这俸禄也没有多少,还有一部分都用胡椒来折了。如今我这家里都是胡椒,大人若喜欢,我再送一些给大人。”
眼下国库空虚,官员们的俸禄不能足额以银两发放,朝廷对不足的部分便只能以实物来折。很多官员对此很不满意,可是国情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像眼前这位,就因为俸禄太少,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了。
俸禄少,一些官员就尸位素餐,不把心思放在公务上,而是只想着如何攀附权贵,得到庇护和好处。一些新来的官员受这种风气影响,虽然有心把事情做好,但也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束手束脚。
这些就是她曾跟宋越探讨过的吏治混乱。
一想到这里,青辰心中愈发不快,对着那梗着脖子不怕被罚的人道:“本官不管是黄公公还是白公公,我不罚你俸,只命你重做,一直做到我满意为止!倘若你下次呈上来的还不能叫我满意,便准备好接受笞刑。你若对本官不满,大可以告诉黄公公,我且与他论一论理。”
换了别的时候,她大约不会这么生气,也懒得与他计较,将事情揽过来自己做便是了。可是她发现这样不行,因为事情太多,凭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完。连宋越这般铁人都累病了。
“你……”
那人有些不服,却还是只能抓了册子,讪讪地出了门。
青辰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散值后,她不像以往留下来处理公务,而是很快到药铺买了些药,然后去了宋府。
与此同时,在宋越的书房内,赵其然正将宋越从床上扶起来。
宋越穿了身素淡的月色睡袍,身后批了件青蓝色的鹤氅,脸色看着有些苍白。
“散值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张阁老,他知道我来看你,便让我把票拟的文书也带过来了,需得你亲笔签发才行。唉,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能好好休息。”赵其然叹了口气,然后身后探了下宋越的额头,“好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