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利比亚,百鬼夜行,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荀莉有些感慨,忍不住说:“我来时经过不少营地,有被洗劫一空的,也有人员伤亡的。甚至有中资公司和暴乱分子正面发生冲突,这里是我看到的最井然有序的安全区。”
燕绥想了想,回答:“居安思危,我的危机意识比较敏锐。”
“你看你的应对方式很熟练……”荀莉一顿,想问又怕唐突,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燕绥倒不介意,说:“我外公是海军,他退役前的最后一仗就是撤侨。”
荀莉恍然大悟,看向燕绥的眼神越发敬畏。
——
零点前,撤离路线和撤离时间全部落定。
高层领导各司其职,准备明天一早的撤离。
傅征和指挥中心通话确认撤侨计划后,调度五人小队站岗警戒。
胡桥是狙击手,占据厂房高低隐蔽瞭望,其余几人分守厂房一侧负责警戒。
燕绥去慰问郎其琛时,这位年轻的军人纹丝不动地端着枪,看向窗外。
班加西靠海,海风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卷入空旷的厂房内,透着股冰封的凉意。
燕绥悄悄拿手贴了贴郎其琛的脸,颇有些担心道:“你这么吹一晚,该面瘫了吧?”
郎其琛斜睨了她一眼,嘀咕:“你别咒我成不。”
“成成成。”燕绥踩着木箱坐上去,舌尖苦得想抽烟,刚摸到烟盒,又听郎其琛说:“你赶紧别抽了,没见我傅队看你抽烟时那恨不得把你生吃活剥了的眼神?小心回去他跟你秋后算账。”
燕绥咬住唇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问:“诶,你们不是在护航吗?怎么就过来了?”
亚丁湾和地中海可隔得不近呢。
郎其琛终于等到她问这个问题,哼了声:“我说我姑这么见色忘侄的人,怎么还能惦记起我,果然就只是想撬开我的嘴。”
燕绥踢他,还专挑膝弯这种脆弱的地方踢。
郎其琛被踢得腿一弯,嘶了声,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力绷直了双腿站得更加笔直:“姑你干嘛,我这站岗执勤呢!”
燕绥笑得一脸纯良无害:“教训你啊。”
“我和傅征在一起后,你的失姑侄儿人设是不是太抢戏了点?”
郎其琛委屈。
燕绥又重复问了遍:“你们不是在亚丁湾护航,怎么就来利比亚了。”
“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出现在哪里,这还有疑问?”郎其琛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来利比亚,是他主动请战的。”
第一百零二章
傅征巡视完整个厂房,在东北角寻了个位置,架设警戒点。
身后脚步声渐渐靠近时,他转身回望了眼。
燕绥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停下,给他递了瓶矿泉水。
傅征接过,顺手放在窗台上。他倚墙而立,微侧了侧身,正面看向她。
直到此时,他才算仔仔细细地把她看了一遍。
他的目光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肘和小臂上,视线一转,又凝神打量了眼她的右耳。
一整晚,他注意到很多次,她和人说话时,始终是微微低着头用左耳去听。
他转头,视线透过铁丝网巡向厂房外的空地,低了声音问:“耳朵怎么样了?”
“听力受损。”燕绥不以为意:“爆炸太突然,耳膜可能被震裂了。”
她坐上货箱,拧了瓶水喝。余光瞥见他皱了下眉,一口水咕咚咽下,又补上一句:“利比亚乱成这样,别说去医院检查治疗了,出趟门都要担心还能不能回得来。”
傅征抬了抬下巴,指向她的手臂:“换过药了?”
燕绥沉默了几秒,缓缓拧上瓶盖。
她觉得这边的木箱有点烙屁股,她从坐下开始就觉得这里的风水和她八字不合。
于是,她硬着头皮解释:“就昨天凌晨包扎了下,纱布有限,后面会出什么事都不知道,哪能奢侈地换药。”
傅征似笑了下,那笑容凉飕飕的,直看得燕绥后颈发凉。
“去拿医药箱。”他说:“节省物资不是这么节省的,你要是心疼纱布,赔你件背心。”
燕绥:“……”算了吧,她还是用纱布好了。
她跳下货箱,去提了医疗箱过来。自己咬住打了死结的纱布一角,抽出别在腰后的水果刀,一刺一挑,利落地拆下被血浸脏的纱布。
傅征接手包扎,他咬住小手电照明,一手握住燕绥手腕,看了眼她的伤口。
不是爆炸炸伤的,手肘和小臂上多处摩擦,还有利器割伤的伤痕,好在伤口不深,只是碘酒消毒后,本就有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看上去更添几分恐怖。
傅征重新替伤口清洗,消毒,抬眼见她死咬着唇忍耐,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几分:“怎么弄伤的?”
“我在顶楼收信号,楼下的汽车被引爆了。整个人晕了下,在火蹿上来以前,只记得护住脸了。”
顶楼灰尘砂砾,还有不少碎啤酒瓶和剪端的钢板块。
黑灯瞎火,又是情急之下,她只有本能的一扑,可扑哪块地上,哪还有时间让她思考。
傅征一声不吭,重新咬住手电,替她缠上纱布。
手电的光柱下,他垂着眼,专注认真。挺直的鼻梁被光影分割出峰影,明暗之间,有种深沉到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隐忍和深情。
燕绥忽然就觉得心软,她犹豫着抬手,手指从他眉峰上拂过:“傅征。”
傅征抬眼。
“我们都好好地活着。”
无论是动乱难平,还是前路难行,都要好好活着。
“我还等着嫁给你。”
天亮以后,放弃守地,踏出撤离的第一步。要穿越交战区,穿越沙漠,她不知道黎明后到来的是黑暗还是光明。
但这一刻,她只想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走下去,顺利回国。
——
六点,天亮。
按计划,第一批海路撤离的队伍由褚东关带队,包括燕戬在内的数百名燕氏海建和中化公司的工人,绕过交战区,抵达港口前的检查站。
通过安检放行后,褚东关头车开路,直抵班加西的港口。
港口停靠了一艘邮轮,架通海陆的浮桥边站着数位邮轮工作人员,正高举五星红旗。
港口,中国的武装部队持枪戒严。
大使馆工作人员确认撤离名单。
队伍有序地在通过安检后排队搭乘邮轮。
——
利比亚厂房内,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结果。
耳麦里一声电流轻响,褚东关的声音清晰又雀跃:“第一批海路队伍成功撤离,路黄昏带领车队返航。”
傅征忽的笑起来,转身看向身后鸦雀无声的工人们,扬高声音,低喝:“第二批,整队!”
厂房内死寂般的安静后,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得喝彩。
“祖国万岁!”
“祖国万岁!”
——
十点。
第二支海路撤离的车队驶出厂房。
车队驶离后,厂房大门缓缓关闭。
有了第一支队伍的成功撤离,沉郁了许久的工人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看见曙光的喜色。
——
十一点。
耳麦忽然传来路黄昏的汇报:“原定路线发生交火,我们需要绕路,从隧道经过。”
原定路线是绕过交战区唯一一条可以确定安全的路线,这条路线上发生交火,一列车队数百人,手无寸铁,极易被误伤。
而路黄昏一人,顶多阻挡几人一队的小型武装组织。
傅征只犹豫了一瞬,就做出了取舍:“隧道路险,又靠近班加西监狱,通过时切记要小心武装的重刑犯,我让褚东关立刻来支援你。”
切断通话,傅征立刻联络指挥中心。
南辰舰收到上级命令,已经从亚丁湾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地中海,执行护送撤侨船舶的安保任务。傅征主动请战,提前到达班加西帮助侨民撤离,但仍需要听从指挥中心的指示,也需要寻求南辰舰的支援。
汇报情况后,港口增派一支军方的武装小队去隧道口接应。
——
下午一点。
第二批海路撤离的车队成功抵达港口,通过安检后顺利登船。
至此,海路运力饱和,第三支海路撤离车队需等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安排通知。
同一时间,车队在港口一支军方武装小队的护送下通过隧道,原路返回厂房。
褚东关以及路黄昏执行随船护送邮轮的安保任务,与邮轮一同离港。
——
陆路撤离人数较少,共两支,每支队伍还不满两百人。
厂房并不十分安全,只要在班加西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险。
海路运力有变数的情况下,提前安排第一批陆路撤离的队伍先行离开。
因还要用车,第一批陆路撤离的队伍人数精减,一百多人,挤上两辆大巴车先离开班加西。
撤离路线是昨晚定好的,班加西南部是火力集中的交战区,自然要避开。
大巴车可用的汽油量不多,半路肯定要加油。而利比亚东部地区,已经被反政府武装占据,能否加到汽油是个未知数。
往西,是撒哈拉沙漠。
如果是七座以下的越野车,穿越沙漠还不算太冒险。超载的大巴车……显然不行。
只剩下唯一一条往北的撤离路线。
然而,在海路不知什么时候能撤离的情况下,他们的整个计划被打乱。燕绥不止需要车,还需要汽油。
荀莉去联系大使馆,看能否提供车辆。
燕绥负责联系租车行。
其实有那么一刻,她动了歪脑筋:“中化公司没被洗劫前,物资挺肥的,包括车。”
傅征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你上哪去劫回来?”
——
下午两点。
噩耗接连传来。
两辆大巴在北线撤离途中因前方检查站安检进度缓慢,堵在了路上,从北线撤离班加西的车队堵了足足两公里远。
甚至有无法提供证件试图强行闯过检查站的外籍人员被射杀,整条北线一片混乱。
——
下午两点十五分。
傅征从指挥中心接到命令——“利比亚政府试图轰炸班加西,不计一切代价立刻安全撤离滞留在班加西的侨民。”
利比亚政府对班加西彻底失去控制,而班加西正是游行示威,反政府行动的发起地,已默认为是反对派的盘踞地。
中国外交部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进行交涉,呼吁国际组织关注。
然,无论利比亚政府的此项决定是否属实,已经彻底不受掌控的班加西也已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
下午两点三十分。
胡桥忽然传讯:“傅队傅队,厂房正门十二点方向,有一列车队正在靠近。”
傅征和胡桥的方向一致,闻言立刻用望远镜观察。
车队一列三辆车,第一辆就是装甲突击车,车顶架设了120毫米的火箭筒,来势汹汹。
傅征额间青筋一跳,低吼:“快,全部进地下应急避难室。”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力量却足。
那风雨欲来的气势当头砸下,燕绥几乎是一个激灵,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她大脑清醒得可怕,满脑子的“执行”。
工人撤离了三批,最后留下的两支队伍加起来还有四百多人。
她一马当先,竭力稳定情绪,守在地下应急避难室门口,和荀莉一前一后,快速把所有工人撤离至地下室。
——
厂房外,已有枪声响起。
子弹突突突打在加固过的大铁门上,穿透力似撕裂一张白纸般轻而易举。
傅征隐蔽在窗口,枪口缓缓对准从装甲突击车上冒出头操控火箭筒的暴乱分子。
他微微压低视野,指尖轻轻压住扳机的同时,对胡桥下令:“他们不知道我们有狙击手,一旦开火,先端了他们的火箭筒。”
——
车队在厂房正门口彻底停下。
拜燕绥挖壕沟这大手笔的福,即使暴乱分子已经攻破大门,一时也无法开车长驱直入。
“先别开枪暴露位置。”傅征摸出根烟,斜咬住,低声道:“打个赌,猜猜你嫂子这次会不会听话地在地下室待到我战斗结束。”
胡桥:“……”
傅征低低笑起来:“我赌不会。”
第一百零三章
胡桥回想起一年前在索马里,燕绥半路下车,开枪卸了雇佣兵安保车的那一幕,跟着笑起来:“怎么办,我也想赌不会。”
他眯细眼睛,盯住装甲突击车上操控火箭筒的男人。
狙击倍镜下,他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逐渐拉近。
胡桥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用观察镜,逐帧逐帧仔细地观察了一遍。
“队长,”胡桥把视野落在装甲突击车后的第二辆越野车上:“车身上的喷漆我们是不是在哪见到过?”
傅征也发现了。
他枪口微抬,对准第二辆越野车:“记不记得我们来班加西的那晚。”
傅征偏了偏头:“在门口试图袭击厂房的那辆越野,备用轮胎就挂在后备箱上。小狼崽还说过一句,无法理解他们的审美。”
胡桥顿悟:“是反政府组织的一支势力。”
傅征脸色微凝。
厂房门口虽然有壕沟,但也只能抵挡一时。如果只是对付临时起意试图洗劫厂房,抢掠车辆粮食等物资的武装小队,他和胡桥的确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