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三难得一回动了手,见寇金萍摔得不轻,心里又有些发憷,自己下了床,心烦地拉开门走了。寇金萍哼哼唧唧躺在床上,铁青着一张脸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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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荞如常起床准备上班。她起来梳好辫子,一拉开门,就看见寇金萍站在石磨旁边,脚边放着一盆泡好的碎地瓜干,看样子是打算推磨。见她出来,寇金萍冷着脸瞪了她一眼。
“你睡死了吗?这么大的丫头也不懂事,越发的死懒不动了,也不知道早起推磨,这一大家子要吃要喝,都等着我伺候是吧?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你等着谁伺候你呢。”
冯荞转眼一看,寇小胭在厨房烧锅做饭,冯小粉居然也破天荒早起了一回,正在井台洗脸。合着寇金萍好容易瞅着自己闺女先起了床,逮着机会了,觉着理直气壮了,怎么能放过骂她的机会呢。
冯荞冷冷瞥了寇金萍一眼,一大早上真懒得跟她吵架,索性没搭理,自己拿了毛巾去井台洗漱。谁知寇金萍见她没吱声,越发觉得占了上风。
“冯荞,不是我说你,我说你也都是为你好,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乡下贱丫头,真当自己是什么城里的正经工人呢?你看看你现在弄的,自己都不知道丢人,白养了你这个废物。”
“她妈,你说的什么话?”东屋门咣当一声,冯老三走出来,看着寇金萍叹气:“一大早上你又吵吵什么?还能不能安生了?这几天乱七八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才刚退婚,一大早上你还能不能消停点儿了?非得给人添堵。”
冯老三心里忍不住埋怨寇金萍,闺女退婚,不论什么原因终究不是好事情,寇金萍怎么非得在这个时候来事添堵。却不知道恰恰因为冯荞退婚的事,寇金萍心里嘲笑痛快,觉得就算小粉的事儿没成,可这辈子冯荞跟孔志斌的婚事黄了,冯荞这辈子也别指望再比小粉好命了,加上昨晚跟冯老三吵架斗气吃了亏,寇金萍便越发变态地想要打击冯荞。
寇金萍眼睛一横,声音拔高八度:“我怎么了?我说她什么了?我给她吃给她喝,辛苦养她这么大,我还不能说她一句了?噢,人家孔家不要她了,她退个婚,还退出功劳来了不成?她退婚了,我就得忍着她、让着她?就得把她当个活祖宗供着?”
冯老三气得指着寇金萍:“你说你这人……你还讲不讲理了?”
冯荞冷眼看着,慢吞吞把手里的毛巾往盆里一摔,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了吧。她起身往西屋走,经过寇金萍旁边时,站住了,冷冷地盯着她。
“你整天说养我这么大,我到底吃你的喝你的了?我整天干不完的活,从我十岁你进了这个家门,家务活你就都丢给我,十一二岁你就让我跟生产队出工下田,让我干大人的活,我没吃过一天闲饭,我要谁养活了?这个家到底谁养活谁?你也别整天看我不顺眼,我也不用你养活,我往后可以不回这个家,横竖我是个没娘的孩子,我就当没这个家,让村里婶子大娘们都看看,我冯荞没了亲妈是个什么受欺负的命,让大家都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就等着看看,你看我离开这个家能不能饿死!”
冯荞说完,也不再搭理谁,径直进屋拿了随身的布袋去上班。
“你你你……你翅膀硬了,你长本事了啊,你还敢冲我嚷嚷,我怎么养了你个白眼狼……”寇金萍被堵得,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跟在冯荞身后咒骂。冯老三喊了冯荞两声,眼看着闺女大步出门走远,扭头红着眼睛冲寇金萍大吼:
“这下你如意了吧?妈了个X,这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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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荞离开家,一路心情难受,默默走着去上班。她认真想了想,刚才一生气,彻底发泄了一回,但是她心里反倒舒服了。这个家是真不能回了,她话都说出去了,但凡她退让半步,寇金萍还不知怎么奚落她呢。
她索性就到二伯娘家去住,把姿态做足了,偏要让寇金萍在村里人面前下不来台。
如今跟原先不一样了,她原先在生产队干活,工分记在冯老三家户头上,年底分粮食都是一起分给了冯老三,她自己没法子脱离出来,二伯家日子困难,她轻易都不想留二伯家吃一顿饭。可如今她每个月也能挣二三十块钱的工资,钱发到她手里的,寇金萍既然容不下她,她去二伯家里住,也不愁吃饭问题,她可以把钱拿去补贴二伯娘。
冯荞也知道,住在二伯家也不是长久之计。长久的打算……再说吧,要是能摆脱寇金萍的虐待,她虽说一个姑娘家,就是苦点累点也愿意。
冯荞记得她妈在世时跟她说过一句老话,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鹰,人只要有志气肯努力,总归会有活路的。她还就不信了,老天就没给她留一条路走。
冯荞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渐渐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反正寇金萍那种人她也习惯了,总不能整天让她闹得糟心。冯荞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这条通往镇上的土路,她每天上下班都走一趟,不能再熟了,每一处都再熟悉不过。拐过一大片玉米地,走近岔路口,她一眼就看到了杨边疆,自行车停在旁边,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安静站着,微微低着头。冯荞一步步走近了,微笑着打招呼:
“杨大哥,你今天真早啊。”
杨边疆看看她,脸色严肃,神情莫测,原地站了足有几分钟,只默默看着她,也不说话,看得冯荞都莫名其妙了,又奇怪又担心。
“杨大哥,你到底怎么啦?”
“走吧。”杨边疆却忽然推起自行车,“上来。”
“哦。”冯荞赶紧坐上车,自行车在高高低低的青纱帐里穿行,冯荞不放心:“杨大哥,你刚才想什么呢,身体不舒服吗?”
杨边疆猛地一刹车,冯荞不留意,惯性使然,一下子撞在他的背上。冯荞揉揉额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杨边疆十分郑重的口吻说道:
“冯荞,我不是你哥,我也没想给你当哥。我知道你退婚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你要是同意,我明天就托媒人去你家,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再想想办法,争取你同意。”
冯荞:???!!!……
这位……咋回事啊,能不能别这么直截了当的?
冯荞慢慢把他这些话消化完,一张脸慢慢晕染开来,烧成了一快鲜艳的红布。长到十七岁,第一次被人表白,还是她熟悉信赖的大哥哥,还这么严肃郑重的语气。
再说,这也太快了,她昨天刚退了婚,今天就跳出这么一位,一本正经地说,我明天就托媒人去你家……
第36章 撺掇(第二更)
我明天就托媒人去你家, 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冯荞脑子里空白了似的,身边的田野绿树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感觉两只手都有些微微发麻, 整个人涨红着脸发呆。
杨边疆半天没听见回应,身后的小姑娘静静的不说话,杨边疆心里不由得一直往下沉。人家小姑娘是不是不喜欢他这样的?还是嫌他大了人家好几岁?还是……
杨边疆昨晚从河边离开, 起初是带着一股怒气。冯荞这样的姑娘, 居然有人瞎了眼辜负她, 劈腿退婚,这在农村对于一个姑娘来说,简直就是羞辱。实在太气人了!杨边疆觉着, 要是那男人在他跟前,问都别问先使劲踹几脚再说。冯东那个没脾气的货,连自己妹妹都护不住,居然让她这么被人欺负……这怎么能忍!
杨边疆带着这种怒气, 一路径直往冯庄村走, 找冯东去,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负冯荞。那男人瞎了眼了, 冯荞这么好的姑娘,这要是他的未婚妻, 他捧在手心里、疼在心眼里都怕不够,怎么舍得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怪不得早上见她情绪不太好, 却倔强地不表现出来, 实在让人心疼。
三里路不到的距离, 杨边疆一口气走到冯庄村村后,却慢慢停住了脚步。
找到冯东之后呢?一个不负责任的卑鄙男人,他本来就不配,他配不上冯荞,还好尽早退婚了,应该替冯荞庆幸才对。再说了,他这样气冲冲去兴师问罪,他算什么身份,他是冯荞什么人呀。
杨边疆泄气地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愤怒心疼消退之后,他心里其实非常明白,他明明就是喜欢人家姑娘,很喜欢很喜欢,自己当然知道,他一个二十二岁的大男人了,难道连自己喜欢谁也搞不清楚吗?
这姑娘叫人没法不喜欢,开始是欣赏是关心,什么时候这种单纯的喜欢产生了质变?在他自己都没察觉之间,他就是喜欢,恨不得马上抢过来,然而在当时的年代,他这样一个严格自律的人,明知道冯荞有婚约,他的思想观念和自我约束,却不允许自己做出那种插足的事情,甚至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把她当做小妹妹去关照。
都是他的错。那个烂人哪一点配得上冯荞?他要是别跟自己过不去,计较什么不能插足别人婚约之类的,也许今天冯荞就不会这么被欺负。
杨边疆终究没去找冯东,他缓步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几乎一夜没睡着。然后他终于想明白了,冯荞退婚了,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明明应该高兴庆贺才对。
于是,他早早跑到路口等她,决定跟小姑娘把话挑明。不敢出击的男人,那叫什么男人?当初在藏区当兵,荒山狼巢他都敢闯。
杨边疆在路口终于等到冯荞,心里来回演练了好多遍,想着怎么跟她说才好,演练来演练去,学不来那些甜蜜好听的话,索性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干脆利索。
结果呢?说完了,身后的小姑娘一直没做声,安安静静没个回应。杨边疆慢慢蹬着自行车,几遍欲言又止。快到镇上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冯荞,你同意不同意,都给个话呀。我知道,我比你大了整整五岁,不过你放心,我比你大这么多,我一定什么都让着你,保证不欺负你。”
“……那我要是不同意,你要想什么办法?”老半天,冯荞终于给了他一句回话。
杨边疆揣摩着小姑娘的语气,好像没怎么生气,顿时多了些信心,猛蹬了一下车,咧着嘴笑:
“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慢慢想办法让你同意呗。有道是滴水穿石,你才十七,我就慢慢哄,总有一天能让你同意的。”
那态度就是,咱一个大男人,哪能你不同意我就算了?冯荞听着,脸颊耳根又开始发烧。
“杨大哥,你看……太突然了,我从来都没想过……”
“行啊,你慢慢想,我不急,真的。”
杨边疆骑车进了镇区,稳稳把自行车停在农具厂门口。朝霞映照在他硬朗俊逸的脸上,掩不住一脸喜色,没拒绝就代表有门,对吧?
“冯荞,你慢慢想,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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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冯荞进了工房,杨边疆不自觉地摸了下鼻子,他多大的人了呀,好像有一丝丝……拐骗小姑娘的感觉,他自嘲的一笑,推着车去车棚。
在车棚遇上李师哥。李师哥一个人来的,看着杨边疆乐呵呵打招呼。
“师哥早。嫂子呢?”
“没来。”
“咋啦?家里有事啊?”
“不是,是你师嫂有事儿。有事儿,懂不懂?”李师哥咧着嘴笑,见杨边疆询问的表情,忙解释道:“笨蛋,你师嫂有喜了,算算日子都有两个多月了,你就没看出来?人家刘大姐就看出来了呢。”
这个……杨边疆默默窘了一下。刘大姐是厂里刘师傅的妹子,四十岁上,跟冯荞他们一起做工的。你说他一个大小伙子,在师嫂怀孕这事儿上,拿他的眼神跟儿女成行的刘大姐比?
“我打算跟师父说一下,把这工辞了,往后不叫她来了,最近她们就是弄些小茶盘、托盘,打磨和刷油漆的活儿,你师嫂怀孕身体不一样,她闻见油漆味儿不舒服,老恶心。我听人说,长期弄油漆对身体可不好,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媳妇,还指望着她给我儿子再添个妹妹呢,可不舍得叫她大着肚子吃苦挨累。”李师哥明显是高兴坏了,絮絮叨叨跟杨边疆说个没完,“要说咱这厂里的活儿,其实真不太适合女人家干,都是些木工、铁匠的粗活,可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就这还是厂里照顾自己人呢。”
杨边疆一听,哎哟,油漆味儿对身体不好?冯荞最近也是干的刷油漆的活,是不是叫冯荞也别干了?或者想法子给她换个别的活儿。就像师哥说的,谁舍得自己媳妇吃苦挨累呀,将来要是冯荞嫁给了他……
那啥,暂时好像想的太远了。
杨边疆心里默默记了一下,寻思着好在这批刷漆的活儿也快做完了。其实他们那时所用的油漆,又是用在茶盘上,基本都是古法油漆,桐油和其他原料熬制的,相对还是很安全的。但是没法子,心里喜欢一个人,不由自主就关心她。
“哎,你想什么呢?一脸傻乐呵。”李师哥打断杨边疆的走神,“难不成有啥好事儿?”
“什么好事,你说师嫂有喜了,我这不是替你高兴吗。”
师兄弟聊着天,并肩进了带锯房,这几天他们有一批木头要处理,木工术语,把锯开圆木叫“解”,带锯房外头堆着几十根胸径50公分以上的圆木,要解成一定规格的木板。
正常上班时间还没到呢,杨边疆和李师哥就先动手维护保养带锯,上班前几分钟,师傅们陆续来到,着手准备开锯。这个时候,铁匠组张师傅溜溜达达进来了。
“小杨,有个事你知道不?”张师傅打铁练就的大嗓门,“我听说冯荞丫头退婚啦?”
杨边疆:……
结果张师傅一句话,把正准备干活的木工师傅们都吸引住了,一个个纷纷展示八卦属性。
“真的,这事儿我能乱说吗,退了。我老伴儿的娘家嫂子的娘家侄女,就嫁在冯荞那个村,还一个生产队的呢。昨天我老伴儿回娘家吃喜宴听说的,听说责任在男方,听说冯荞订婚的那人不地道,背地里跟咱公社广播站那个广播员陈茉茉搞上了,事情闹出来两家就退婚了呗。”
于是有认识的,就开始讨论冯荞和陈茉茉谁更漂亮,尤其小食堂吃饭的几个师傅,就开始骂男方“瞎眼”“不地道”。
杨边疆给这一波人弄的,忍不住心里埋怨张师傅,这个打铁老张,怎么比个村里的大老娘们还八卦?不论孰是孰非,他都不希望听到有人议论这事,万一冯荞听到了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