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司机小哥:“从这到救援队大概要多长时间?”
小哥笑着说:“还早呢,半个多小时。”
“那我先眯一会儿,你开着。”她微微一笑,打算闭目养神,再琢磨琢磨一会儿面试的注意事项。
说来奇怪,其实她并不怎么紧张。
以前大考前,苏洋常说:“你瞎紧张什么啊?学学我啊,逢考就念三遍,老子脑袋灵光,心中不慌。”
那时候她总是笑个不停,笑完继续紧张。因为成绩对她来说很重要,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如今——
如今的路知意,已经不是曾经的高原少女。
她眯了一会儿,时间在当下仿佛变得格外短暂,半小时一眨眼就过去。
下车后,她惊讶地看见那片偌大的基地,和基地对面一望无垠的海,竟然就在这?就在海边?
那片基地是蓝白色建筑,大门上写着基地名称,往里一瞧,进门处是一大片翠绿的草坪,再往后是无数建筑。
她拎着背包,孤身一人站在太阳底下,脚下是被日光炙烤得滚烫的沙滩。
站了好半天,仿佛也没觉得热。
看着看着,路知意蓦地一笑。
她喜欢这个地方。
既然找着地方了,也不急着进去,毕竟离面试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
路知意在附近走了走,海边的居民建筑是低矮小楼,个个都是乡间小别墅似的,一栋粉色,一栋蓝色,一栋白色,一栋浅绿……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楼与楼之间是狭窄的小巷,路也不太平坦。
滨城位于祖国最南边,经济不够发达,但旅游业蒸蒸日上。这份野趣配上大海的豪迈,当真有几分味道。
她在附近找了家面馆,坐下吃了碗面。
海鲜面。
面色黝黑的老婆婆操着方言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听不太懂,一旁有当地的顾客替她翻译:“阿婆说,这是今天早上天不亮她儿子刚刚捕捞回来的,最新鲜的蛤蜊和章鱼呢!”
路知意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给阿婆比比。
阿婆也笑了,满面皱纹,条条都在说着岁月无限好。
吃完面条,她又在附近晃了晃,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就连地上血红一片的槟榔痕迹都叫她觉得特别好。
小孩对着墙角撒尿,可爱。
瘦瘦的野猫从垃圾桶里一跃而出,跳上房顶,可爱。
天也可爱,地也可爱,人也可爱,总之就是很可爱。
她一路笑着,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掉头往基地走。
总有一种人还没来,心就先安定下来的感觉。
路知意在基地前台登记后,被引着往面试的地点走。她一路走,一路看,走到三楼走廊时,楼下的空地上有一群人跑步而过,个个穿着白色短袖制服,深蓝色长裤,头发都剃成了板寸,看着精神抖擞的。
她一阵热血沸腾,就好像网上的图片活了过来。
引她去政治处的值班男队员笑了笑,介绍说:“这是我们第三支队。”
“这里还分支队吗?”
“当然,第一、二支队负责航海救援,第三支队负责飞行救援,四、五支队是陆地协作。”
他这么一说,路知意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悸动。
朝外一望,那群年轻男生很快跑过了空地,消失在视线里。可她笑容一滞,忽然走到窗口,用力探头望去。
第三支队,海上飞行救援。
飞行支队!
她睁大了眼睛,想在人群里找到那个人的身影,可是没有他。她找来找去,那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那群人很快消失了。
值班队员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路知意这才回过神来,很快收回视线,“没,没有。就是想看看大家是怎么出任务的。”
队员笑了笑,“放心吧,等你通过面试,这些都会有人一一教你。”
路知意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能通过?”
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子笑了笑,路出一口大白牙,“我们这儿从来没进过女队员,连个投简历的女人都没有,今年知道有个女同行来面试,所有人都准备好拉起横幅迎接你的到来了。你放心,政治处对我们男同胞是有点苛刻,但是对于百年难得一见的姑娘家来说,绝对是温柔体贴多加照顾。”
路知意:“……”
又窘又想笑,憋得很艰难。
男队员停在门口,指指办公室,“我们刘主任和另外两个协助面试的支队长都在里面了,进去吧,别紧张。”
路知意点点头,冲他感激一笑,“谢谢。”
男队员对她照顾有加,还好心替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那句“进来”后,推开门,用嘴型比了比:“加油!”
路知意唇角带笑,昂首挺胸踏进办公室。
下一秒,腿一软,险些跪下。
海边空间大,地方不要钱,办公室也挺大的,有半个教室那么宽敞了。三个面试官齐刷刷坐在那,目光整齐划一地向她投来。
路知意谁也没看见,就看见了左手边第一个。
只一眼,笑容没了。
再一眼,恨不能拔腿就跑。
成熟强壮版陈声,面无表情坐在那,淡淡地看着她。
!!!!!!!!!!!!!!!
第六十八章
直到走进门的这一刻,路知意才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她与陈声已有两年不见。
在她的脑海里,陈声一直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那时候随口用小白脸形容他并非无中生有,大学时代的他皮肤白、个子高,唇红齿白,总让人想起春日里的青草,挺拔向上,清新雅致。
然而此刻,以面试官身份坐在面前的人,穿着白色制服,短袖上有纹着救援队字样的袖章,和当初的陈声截然不同。
黑了不少,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头发剃得极短,干净利落的板寸。
较之从前的清瘦,如今看上去有一种暗藏不动的力量感,双手在桌面随意地交叠在一起,哪怕处于放松状态,手臂的线条也隐隐勾勒出肌肉的轮廓来。
……
气质也不一样了。
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目光与她在半空中对上,无悲无喜,仿佛看着陌生人似的。
那样的眼神叫路知意心头一慌,进门前的镇定从容悉数消失,恨不能插上翅膀哧溜一下飞走。
怎么会是他?
竟然是他!
千百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但时间只过去须臾。
居中的刘建波和蔼地笑了笑,看着有些紧张的小姑娘,指指前面的椅子,“不用拘束,坐下聊。”
路知意收回目光,勉力稳住心神,先站着自我介绍了一句:“你们好,我是来自中飞院的毕业生,路知意。”
然后才依言坐下。
她才刚落座,刘建波就侧头对陈声笑了,“小姑娘也是中飞院毕业的,怎么,认不认识你这个小师妹?”
路知意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在陈声面上。
却见陈声疏离地对刘建波笑了笑,“不认识。”
她心跳一滞,面上礼貌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不认识。
简短三个字,将过往与今日分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刘建波又转向路知意,分别介绍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三个面试官,“我是政治处主任,我叫刘建波。”
路知意:“您好。”
“这是第一支队的队长,郝帅,名字起得不错,可惜事与愿违。第一支队主要负责航海救援行动。”
路知意:“……您好。”
“这是我们基地第三支队的队长,陈声,负责飞行救援任务。如果你进了基地,十有八九就是跟着他了。”
路知意心里一阵狂跳,再一次对上陈声的目光。
可他还是那样,淡淡地看着她,像是传说中那种不苟言笑的魔鬼面试官,动不动给个下马威,绝对会让人笑着进来、哭着出去。
在那样的目光之下,路知意觉得自己是海上的浮萍,身不由己,一颗心起起伏伏,没个着落。
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是面试,集中精神。
他爱她也好,恨她也罢,旧怨情仇都暂且放放,眼下最要紧的是顺利通过面试。
可是一颗心还是无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三个面试官,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份路知意的个人简历。
刘建波低头看了一眼,“我就先例行问几个问题……路知意,我看你的简历上,年年都是专业第一名,还去过加拿大实训,拿了优秀飞行员的荣誉称号?”
路知意点头:“是的。”
刘建波莞尔,抬头看着她,“小姑娘很优秀啊。那我想问问你,以你的条件,去几大航空公司应该也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为什么偏偏跑到我们这来了?”
他这样问,并非妄自菲薄,而是现实如此。
救援队不是不好,事实上,这一行和武警、消防队一样,备受赞誉,责任重大,但正因如此,才更缺乏人才。
国内的航校毕业生,但凡能进航空公司的,没几个会选择救援队。
这也是为什么陈声进来不到三年,就已经成为飞行支队队长的原因——以往队里的人多半是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进入航空公司,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这里,算不上同行里的佼佼者,有的甚至是中等偏下。可他倒好,带着满身荣誉,原本可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偏偏义无反顾来到基地。
刘建波还挺惊讶的,他在基地待了二十年了,如今已是奔五的人了,没想到这几年里接连遇到中飞院的优秀毕业生。
除了陈声,第三支队的凌书成也是个例子。
但路知意的简历他早已看过,政审情况也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个问题是他特意挑出来的。
诚实,是任何岗位都极其看重的品质。
一室寂静,窗外的日光晒进来,细碎的光芒倾泻一地。
偶有风来,温热咸湿,带着海的气息。
归航的渔民天不亮就出发,此时满载而归,于是海面上寥寥几只船的影子,倦鸟一般逐渐靠岸。
路知意想了想,“不瞒您说,我的政审情况也在简历上,您应该也看见了。我父亲前些年因为一次意外,被判处故意伤人罪,入狱六年。国家有规定,航空公司的飞行员政审不得有污点,直系亲属若有犯罪记录,统统不予录取。我这情况,只能被航空系统拒之门外。”
刘建波和气地点点头,也不继续追问家庭境况,“这我能理解,你坦诚说出这个理由,比说些高大全的理由好得多。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们救援队确实不会是飞行学员的首选。”
他在基地待了这么多年,最怕一问这种问题,对方就滚瓜烂熟背一大堆台词,什么想为国家做贡献、个人利益放在群众利益之后,亦或是超人钢铁侠一类的妄图拯救世界的夸张言论。
这些年来,能去航空公司却非要来救援队的人,他见过的不超过一只手。
陈声和凌书成是最近几年的俩。
可刘建波心里也清楚,这两人也并不是抱着什么拯救世界的决心来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陈声没说过,凌书成倒是去哪都无所谓,为了兄弟情来的。总之,全然无私的人太少见,他也并不赞同那种无私。
人要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去爱别人,爱世界。
这话比较虚,但是这个理。
路知意笑了笑,说:“救援队确实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毕竟我一开始就是抱着要去民航当飞行员的心愿报考中飞院的。事实上我以前对救援队一无所知,甚至没怎么听说过这个行业,还是半年前在加拿大听我的教员说起,才开始查阅这个领域的相关资料——”
她目光微微闪烁,但忍住了,没去看陈声。
“可是了解越多,就对这个行业有越多敬意。我看了那么多报道,有牺牲、有荣誉、有热忱、有心酸,到现在,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加入救援队,而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学飞四年,除了飞行员,从没想过要做别的职业,如果能加入救援队,我会尽我所能,用我四年所学为这个行业做点什么,也为自己做点什么。”
刘建波笑了。
“这次的高大全,我听着倒是新鲜,也没觉得假,反倒挺真诚。”
他说:“可你是小姑娘,咱们基地从来没有过女队员。原因也很简单,一是待遇比不上航空公司,二是工作性质危险,三是对体能、应急处理能力都有较高要求,四是——”
叹口气,他说:“四是没有女队员肯来。”
第一支队的队长郝帅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陈声还是面无表情。
路知意分神揣测了几秒钟,他莫非是出任务时发生了意外,弄成面瘫了……但也只是短暂的一分神,很快又回过神来。
这种时候她还能走神搞笑,也是很服气了。
刘建波问她:“你觉得你进了队,吃得消吗?”
路知意灿烂一笑,底气十足:“吃得消。”
刘建波一顿,“哟,看这样子,很有信心啊!”
路知意点头,“我是高原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做惯了农活,体能很好。后来去了中飞院,也一直没放下体能训练。大一下期的高原集训,我……”
她的目光止不住想向陈声那里挪,可到底是忍住了。
“我们队拿了第一名。”
她说了不少往事,举例证明自己的体能很好、应急能力出色,从高原集训到每年运动会的女子五千米,从高空应急措施训练到加拿大实训。
去年冬天,她和教员一起开小型客机时,半空中遇到冷空气,无意中钻入云层。
小型客机没有除冰除霜的功能,当时一只发动机就结冰冻住了。云层里有个洞,里面在下冰雹,当时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穿越云层,一个是从洞里冒着冰雹出去。可是继续穿越云层,仅剩的发动机也面临熄火的风险。而冒着冰雹出去,机舱玻璃面临碎裂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