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他的心——容光
时间:2018-03-14 14:22:57

  她学着赵泉泉那样夹起一片三文鱼刺身,在苏洋替她准备的酱油碟子里上下左右涮了一遍,傻乎乎送进嘴里,然后……
  然后噗的一声吐出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脖子根倏地冲到头顶。
  眼泪喷涌而出。
  她手忙脚乱去拿水杯,咕噜咕噜往下灌,眼泪鼻涕挂了满脸。
  一桌人都笑疯了,连带着被这动静惊动的周围几桌,也都跟着笑起来。
  隔着一层日式门帘的包间里,凌书成听见外边这么热闹,也掀开帘子瞧了瞧,“……那高原红搞什么鬼?”
  韩宏的脑袋也冒了出来,“是错觉吗?她那高原红比少先队员胸前的红领巾还红了八个度。”
  陈声侧头瞥了一眼,恰好看见路知意灌下第二杯水,抬手去擦满脸泪花的样子。视线落在她碗边那片委屈的三文鱼刺身上,顿悟。
  张裕之也凑热闹,“这女的真逗,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人群焦点。”
  陈声顿了顿,拿筷子头重重地敲了下凌书成的手。
  后者吃痛地“哎哟”一声,猛然松手,帘子就落了下来,重新挡住众人视线。
  “操,你发什么神经?”凌书成愤怒地盯着陈声。
  陈声把筷子调了个头,夹了片三文鱼,塞进凌书成碗里,“废话少说,来,补补肾。”
  “这个能补肾???”凌书成表示怀疑。
  “能,补肾壮阳,强身健体。”
  凌书成不信,但成绩每年都吊车尾的韩宏信了,二话不说拼命吃起三文鱼来。
  男人,成绩差一点不要紧,阳刚之气最重要。
  
  赵泉泉点的那一桌菜,吃到最后还剩下一半。
  苏洋斜眼看赵泉泉,笑了两声,“可劲儿点吧,我要是不出声,你恐怕要把菜单点个遍。”
  赵泉泉脸上一红,“少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
  苏洋笑意更浓,“你不是那种人?”
  路知意也没打圆场,起身说:“我去结账。”
  她没心思劝苏洋少说两句,只能惴惴不安地握着兜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默默祈祷别超支。
  可墨菲定律是真神奇,怕什么来什么。
  柜台后的服务员笑眯眯抬头,从打印机里撕下小票,双手奉上,“你好,一共消费四百六十三,请问怎么支付?”
  路知意捏着那四张纸币,手心都汗湿了。
  她勉力维持微笑,低声说:“不好意思,我出门打个电话,一会儿付钱。”
  在服务员疑窦丛生的眼神里,她如芒在背,匆匆推门而出。
  包间里,几个男生也吃了个七七八八,凌书成拿筷子敲了敲碗,“给钱,陈老板!”
  另外两个拿起筷子一起敲碗,声音整齐划一,“给钱!给钱!给钱!”
  陈声眼皮子一掀,“我给?刚在寝室是哪个畜生说要请客的?”
  那两只又立马改口,转向凌书成,敲碗,“畜生!畜生!畜生!”
  凌书成:“你上回拿了我两包中华,今晚还回来正好!”
  “两包中华这么值钱?”
  “江湖救急不救穷,我那是雪中送炭,情义重千金!千金岂是一顿饭能还清的?”
  陈声看他两眼,笑两声,懒得多话,起身,掀开帘子往收银台走。
  他走到台子跟前时,正好看见路知意推门而出。
  奇怪的是,她走出门就站那不动了,低头瞧着手机出神。
  他收回目光,“二号包间,结账。”
  屏幕上还显示着路知意的账单,服务员没法给陈声结账,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前面那位客人还没付钱,您稍等片刻。”
  陈声一顿,看见台面上摆着的收银小票,四百六十三。
  再扭头,玻璃门外的高个子女生定定地站在那,土里土气的毛衣,磨得发白的破旧帆布鞋,还有光看侧脸也显而易见的心烦意乱。
  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垂在腿边,捏着一卷薄薄的什么。
  陈声的视线在那抹粉红色上停留片刻,隐约分辨出来。拿着钱夹的手微微一顿,几秒钟后,稳稳地从里面抽了五张粉色钞票,递给服务员。
  “她那桌的,一并付了吧。”
  他指了指窗外,低声说。
  
  深秋已至,夜风也变得猖狂起来,飞扬跋扈地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吹得它哗哗作响,满街跑。
  路知意站在风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姑姑三个字,拨号键始终按不下去。
  她问自己,没钱为什么要穷大方?
  小姑姑从不网购,支付宝无法转账,若是开了这个口,她必定要跑到镇上的ATM机前取款。
  高原不似城里,那的风只会像刀子一样戳在人身上,夜里温度奇低。
  最叫路知意心烦的,是路雨一个月辛辛苦苦也就赚两千块,而她一顿饭就吃了四分之一。
  她从不是叫人操心的孩子。
  过去十八年,她一直勤俭节约,从未大手大脚过,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遭逢变故的家庭经不起她不懂事。
  可今天……
  路知意认了命,指尖发抖,颤巍巍朝着绿色拨号键落下。
  指腹仿佛已触到冷冰冰的屏幕,却又并未真切摁上去。下一刻,有只手从天而降,倏地抽走手机。
  她猛地回头,眼神一沉。
  “又是你?”
  一个又字,充分表达了她的不耐烦,不乐意,和不待见。
  陈声顿了顿,将手机退出拨号界面,连同小票一起塞回她手里。
  手背触到她手心时,他察觉到什么,飞快地低头看了眼,借着头顶的红色灯笼,他看清了她的手掌,遍布手心的是一些粗糙的茧。
  一双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手。
  因为紧张和心烦,她还出了汗,被夜风一吹,冷而潮湿。
  路知意莫名其妙拿回手机,视线落在最上面的白色小票上,神情一变。
  “……什么意思?”
  陈声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
  “顺手帮你结了账。”——他俩并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猜到你钱没带够,刚好我很有钱,江湖救个急。”——装逼遭雷劈。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陈声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可以叫我红领巾。”
  说完,他转身迎来从包间里吃饱喝足悠然漫步而出的三人,打道回府。
  
  大学城的夜色,似乎总与别处有些出入。
  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面庞,嬉笑打闹也是朝气,喜怒哀乐都显蓬勃。
  也有喧哗热闹,但这份热闹里没有声色犬马。亦有男女成双,但那背影里似乎多了些天真纯粹。
  回宿舍的路上,张裕之和韩宏走在前头。
  后面的凌书成想起什么,问身旁的陈声:“刚才你跟那高原红在门口说什么了?鬼鬼祟祟的。”
  陈声低头看见晃动的树影,有几分漫不经心,“哦,好歹熟人一场,打了个招呼。”
  “你当我是傻子?”
  “哦?难道你不是?”讶异的表情,夸张的语气。
  凌书成一拳捶过去,“要不要这么贱!”
  陈声笑起来,揉揉肩膀,“随手帮个忙。”
  “哟,这是我耳朵聋了,还是你脑子坏了?前不久不还拿了我的中华去贿赂教官整人家?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顺手帮一把?”
  陈声干脆利落还他一拳,“别秀了,陈独秀。说我贱,回头照照镜子,你他妈比我贱多了。”
  “到底谁姓陈?谁是陈独秀?”凌书成翻白眼,“我要是陈独秀,你就是蒂花之秀。”
  陈声懒得搭理他,双手揣兜里往前走。
  可脑子里浮现出那两团高原红,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冤家路窄,怎么今天他还做了个顺手人情?
  啧,归根结底,还是爸妈教育得太好了,想他这么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简直感人。
 
 
第十章 
  夜里,路知意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搞不清陈声在做什么,为什么平白无故帮她付了账,是秀优越感,找到了羞辱人的新方式,还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境况,所以好心相助。
  而赵泉泉吃撑了没事干,一边在床上蹬腿,一边挨个找人聊天。
  “吕艺,你爸妈是干啥的?”
  “银行里上班的。”
  “父母都是吗?”
  “都是。”
  “是高管吗?还是负责贷款这一块儿的?听说搞贷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捞。”
  吕艺笑了笑,没说话。
  蹬腿的人翻了个身,换了条腿,也换了个聊天对象。
  “苏洋,你爸妈是干嘛的?”
  苏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设,“你管那么多干嘛?调查户口?”
  赵泉泉撇嘴,“人家关心关心你嘛。”
  “开公司的,行了吧,长官?”
  “什么公司?”
  “正经公司。”
  “我是问你他们公司卖什么东西的?”
  “狗皮膏药。”
  吕艺和路知意都笑出了声。
  赵泉泉嘀咕几句,又把话题转向路知意。
  “知意,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呀?”话音刚落,她又立马记起来了,“哦,对,上次你说过了,你爸爸是村支书,你妈妈在卫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声。
  赵泉泉说:“怎么没看你爸妈平时打电话给你啊?”
  “他们……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够一个电话都不打吧?”
  “打过,每周一两通。”路知意含糊道,“只是你没听到,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说:“今晚吃日料的时候,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我爸打来的。”
  赵泉泉蹬腿蹬累了,喘着气问:“那还挺快的,一周打一次电话,一次就几分钟。”
  路知意没吭声。
  赵泉泉又问:“村支书到底干嘛的?和村长一个性质吗?平常都做些啥?”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来,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忘记其实她是可以拒绝回答的。她没那个本事,做不到谎言说得和真的一样。
  可她能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说谎的。
  第一次赵泉泉问起她为什么独自来学校时,如果她不说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句话,就用不着说出父亲是村支书、母亲在卫生站这种鬼话来。
  最终还是苏洋帮忙解围。
  “你管人家村支书是干嘛的!跟你又没啥关系,怎么,你打算毕业去当村官啊?”
  “喂喂,苏洋,你干嘛老对我那么凶?我关心室友也不行吗?”
  “你那是关心还是多管闲事?”
  “你——”
  最终,赵泉泉忙着和苏洋拌嘴,再也没往下追问。
  路知意松口气。
  十一点,寝室终于熄灯。
  窗帘没合上,从树梢上跃进来一缕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里不愿合上的眼睛里。
  高一那年,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全班写一篇八百字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路知意问路雨:“我该怎么办?”
  路雨说:“没人规定作文得完全真实,创作这种事情嘛,真真假假,虚实结合就行。”
  于是用了一整个下午,路知意写出洋洋洒洒八百字。
  她语文一向不错,写作功底强,于是周一的班会课,老师让她上台朗诵这篇得了优的作文。
  她站在台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亲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镇担任村支书一职——”
  台下立马有了反应。
  一个初中与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声:“不对!你爸爸已经不是村支书了!”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阻止,男生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他现在是劳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劳改犯这个词语,在这群孩子们的生命里只以一种形式出现过——每当班里的男生剃了个近乎光头的板寸时,就会有调皮蛋开玩笑说:“XXX又剃了个劳改犯头!”
  这个词也便失去了原有的残酷意味,成为了一个颇具喜剧色彩的词语。
  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它一点也不好笑。
  劳改犯三个字,意味着她的父亲在坐牢,在服刑,在接受来自命运最严苛的惩罚,在时刻忍受与至亲分离的苦痛。
  后来呢?
  后来,站在一众探寻的目光里,路知意把作文纸撕了。
  班主任欲说点什么,收拾这烂摊子,可她赶在她上台之前开了口。
  手里用力地攥着那把碎纸,嘴上轻描淡写,“我爸爸是个劳改犯,在坐牢,过失杀人罪。死的是我妈。”
  “……”
  就连班主任都忘了说话。
  “他以前是村支书,老好人一个,冷碛镇家家户户出了事他都第一个赶到。修路他参与,报酬都分给村民。人家打架他出面,最后被误伤到头破血流的也是他。镇上有人借钱开养猪场,结果那年夏天猪链球菌爆发,没一头剩下,十万块,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就那么笑着跟人说:不用还了。我妈说他是傻子,好人二字,大抵都和傻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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