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凤眼睛骤然一缩,怪笑几声,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私劫云弩,乃是谋逆大罪!阁主就不怕,我走漏消息、去王上面前告状么?”
“凤叔心里明白,作为暗血阁的叛徒,能庇护你的,是本阁,而非王上。”子彦轻轻笑着,嘴角弧度很柔软,像是一条柔软冰凉的毒蛇:“正因为是重罪,才要由凤叔来承受。”
血凤霎时目眦欲裂。
子彦优雅的笑道:“我答应凤叔留这废物的性命,凤叔可莫让本阁失望才好。”
血狐吓得一哆嗦,立刻哀求的望向血凤。
血凤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令他不甘而愤懑。
九辰不敢在沧溟多做耽搁,收拾完残局,便带着十名银刀死士赶回威虎军驻地。辗转反侧的睡了一夜,第二日午后,穆寒也从沧溟归来,并带回了巫王赏赐给死士营的数车糕点。
九辰向随行的司膳房刘管事谢了恩,便命人将所有糕点分发到各营。刘管事见状,忙谄媚的笑道:“这些糕点,都是王上命司膳房根据殿下喜欢的口味准备的,殿下怎么全分给将士们了?”
九辰挑眉,故作不解:“本将军向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有何不妥么?”
“妥,妥,妥当的很!”
刘管事笑得满脸开花:“奴才的意思是,先把殿下喜欢的那几盒挑出来,再分给将士们不迟,省得一会儿分乱了。”
“不必了!”
九辰随手拣了块桂花糕,抛弄着道:“我向来对秋桂过敏。司膳房从未派人问过我的喜好,竟也能根据我的喜好做出这些糕点,果真令人敬佩!”
“刘公公放心,我一定会上书父王,让他好好嘉奖司膳房的。”
刘管事顿时垮了脸,有苦难言。司膳房没有世子的分例,是王后吩咐的,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位小殿下竟然还如此记仇。
他惶恐不安的搜肠刮肚,想挽回一下这尴尬的局面,九辰却已经大笑着的走开了。
穆寒将此次君前奏报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忽想起一事,道:“这次,季将军没有和末将一起回来,听说,要休假半月。”
九辰大是意外:“为何要休这么久?”
穆寒:“听说,是东阳侯病了,王上才命季将军暂留王都侍候的。”
九辰心一沉,若是普通病症,巫王绝不会如此行事,难道,侯爷的身体――
他越想越觉不安,沉默半晌,猛地冲进帐内,提笔写了封简信,召来信鸽传给南隽。
明日一早,文时侯就要押送云弩回沧溟。入夜后,九辰便到督造营转了一圈。巫子玉兴致勃勃的拉着九辰参观了一遍他新铸好的十辆云弩车,颇是骄傲:“依殿下看,为兄造的破云弩,比当年楚公主所造破云弩如何?”
九辰看这弩车的样式,与那半张草图上所绘的形制极为形似,尤其是机匣的规格,最多可容纳二十五矢,正和传说中一样。
“楚公主毕竟是女流之辈,论胸襟气度,哪能和王兄相比?”九辰噙着点笑,意味不明的道。
巫子玉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甚是受用。
空间狭小的绘图营里,延陵正埋首在一堆潦草的稿纸中间,伏案昏睡,脚边滚着一个酒壶。九辰甫一掀帐进去,便被浓烈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
两年未见,延陵整个人变得邋遢颓废,不仅蓬头垢面、满脸胡渣子,原本傲骨嶙峋的背影也变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九辰斜靠在帐门处,黑眸明亮,嘴角微微一挑:“既然这么痛苦,何必要违心屈服?两年前在百兽山,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延陵傻笑着,眼睛张开一条缝隙,自嘲道:“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其实,我自己也很瞧不起我自己。可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兄弟。”
九辰隐隐猜到几分内情,拧眉问:“他们又抓走了延山?”
“不。”
延陵忽然笑得很幸福:“他们帮延山解除了军籍,在沧溟城里给他买了栋大宅子,还给他娶了一房老婆。上个月,我有了小侄子。”
“这是我,一直想给他却永远也给不了他的生活。”
“我……很开心,很开心。”
说着,他真的咯咯笑了起来,稀里哗啦的流了满脸泪水。
九辰忽然觉得悲凉,这样的幸福,对延陵而言,只怕比加诸于延山身上的任何酷刑,都更能威胁他、控制他。
以前,倒是他小瞧自己的这位王兄了。
第二日,天色未亮,宗玄和师铁便点兵出发,和破虏营的两员大将会和,到督造营和文时侯一起押解云弩回沧溟。由于季剑临时休假,押运之事,暂由九辰统一指挥部署。
三百余名猎猎黑骑,护着十余辆粮车,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驻地,驶入曲折艰险的山道中,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印子。
护送云弩的车队刚刚离开,北漠便急急赶到了帅帐,禀道:“将军,沧溟传来消息,明日祭祖大典完毕,王上要在重华宫设宴款待夜照使团。”
明日,十月初一,寒衣节!
九辰平静的黑眸,乍然间亮起一团火光,以及,冷冽的肃杀之气。
连日来,那半张残缺的卷纸,如魔咒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不论另外半张是什么内容,十月朝,总会有答案的。
“通知穆寒,让他立刻召集子营死士,随时待命!”
“是,将军!”
几乎同时,以风流著称的左相公子,左拥右抱、在满车美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进了丹青坊。
虽是白日,这里进进出出的客人已经很多。这些王公贵族,虽是顶着以茶画交友的名号来的,大多等不及茶开,就迫不及待的搂着美人去雅间嬉戏玩乐去了。
看起来凤目微醺、满脸醉态的左相公子,一路和熟人打着招呼,便由众美人推到了二层一处僻静的雅间内。
两扇檀木门关闭的一瞬间,众美人自动分成两列,鱼贯退下,南隽轻整锦衣,凤目陡然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雅间内陈设简单古朴,两侧分别整齐的排列着十二把老式的八仙椅,由上等紫檀木制成,外表皆渡着层红漆。正对着门口的主位上,则摆着一个铺着貂皮的软塌,那貂皮毛色洁白柔软,一望便知是上等货色,价格不菲。
盛装打扮的车娘,披着狐裘,自珠帘后盈盈步出,见到南隽,秋波一转,欠身道:“车娘见过公子。”
行过礼,她便很自然的走到南隽跟前,轻车熟路的替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冠。
南隽扫过二十四把空荡荡的八仙椅,眉间凉薄,胸口微微起伏,忽然,一把捏住车娘的皓腕,眸底阴云翻滚,一字字问:“今日本族例会,二十四路商行行长,都去了何处?!”
车娘被他捏着有些站立不稳,她垂眸盯着他衣襟上的一只精巧的口子,仰首,绽开笑靥:“公子,你弄疼车娘了。”
南隽鼻尖急促的换着粗重压抑的气息,玉面阎罗一般,瞧着对面女子许久,才猛然松开了手。
车娘腕上,留下一道红痕。她温柔的笑着,将南隽引到软榻上坐下,用洁白柔嫩的玉手,轻轻替他揉捏的肩膀,仿佛春水一般,要将所有的坚硬融化。
南隽紧绷的神经显然微微放松了些,额上,不知不觉已沁出了一层冷汗。车娘取出袖中的软帕,认真的替他擦掉每一个汗珠,忽然间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拉入怀中。
“你,也会同他们一样,背叛我么?”
粗重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仿佛梦境深处传来的靡靡之音,在她耳畔萦绕不去。
车娘闭目,感受着他身上浓浓的兰草气息,以及,被他的胸膛包裹着的温暖,而后幸福的弯起嘴角:“公子是我的命,背叛公子,就是背叛我自己。”
南隽终于卸下警惕,将额头抵在美人如缎墨发之上,再也不掩饰自己的疲惫。
两人在这寂静的雅间内,一坐一躺,消耗了大半日的光阴。
等穿窗而过的那抹阳光终于不再刺眼时,车娘终于走下卧榻,去珠帘后取来了刚煮好的一碗热茶,奉给榻上的锦衣公子:“这是秋末最后一壶露茶,今早车娘亲自去伏波湖采的。公子尝尝,这味道如何?”
南隽拿鼻尖闻了闻,叹道:“倒是难为你了。”
车娘但笑不语,又把茶往前推了一分。南隽也不客气,端起茶碗,便一饮而尽。
这茶喝完,不仅荷香沁脾,似乎,还多了一股绵软的劲儿。
南隽只觉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坦,像醉倒在酒缸里似的,渐渐地,车娘皎然如花的面容也渐渐虚晃起来。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他凤目陡然迸出道凌厉光芒,似是明白了什么,可只是那一瞬的反抗与挣扎,他便不受控制的倒在了榻上。
车娘半跪在榻边,枕着他明黄衣袖,先是泪痕满面,然后是嚎啕大哭。
雅室的屏风后面,缓缓走出一个灰袍老者,双目矍铄,长髯及腰,叹道:“漓儿,走吧,你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和爹一起,为西梁、为端木氏而战!”
南隽昏昏沉沉醒来,又昏昏沉沉走回相府时,已是深夜。
向来闭门甚早的相府,此刻灯火通明、门户大开,家丁们举着火把站成两排,个个神色肃穆,气势震人。
南央官服都没来得及脱,便拎着跟黝黑的藤杖,在院中急躁的走来走去,神色焦急。管家南福拖着肥胖的身躯,缩着脑袋站在一旁,想去劝两句又没那胆子,只好继续缩着。
走到相府门前,南隽似乎没有察觉到府中的异常,和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丁,他只是抬起头,有些迷茫的望着相府巍峨的黑底朱字匾额。
家丁们等了一夜,终于等到自家公子出现,似乎看到猎物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冲过去、将南隽用绳子结结实实的绑了起来,推到南央跟前。
当朝左相一张脸黑得如锅底一般,二话不说抡起藤杖,便劈头盖脸的朝南隽身上抽过去,似乎在发泄这窝了一整日的火气。
与往常的冷言讥讽或巧言争辩不同,南隽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硬受着,不一会儿,脸上、颈上、身上已经布满了血淋淋的口子,锦袍上,更是溅上了道道血迹。
南福噗通跪下,杀猪似的喊道:“老爷,老爷,您就饶了公子罢!”好像那藤杖是打在他身上一般。
南央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人求情,猛一听,甚至是怒气更盛,愈加用力的抽打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
南隽渐渐支撑不住,连着两杖落在肩头,他闷哼一声,用双手扶住地面,脑袋垂的更深,却始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这场惩罚,以南央手中的藤杖断为两截而结束。最后那一杖,打在了腰间,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不仅南福愣住了,连肇事者当朝左相也愣住了。
南隽浑身伤痕,一条锦袍已经被打烂了好多处,就算完好的地方也都透着血迹,十分狼狈。他扶腰站起来,艰难的站稳,终于肯抬起冷汗淋漓的面部。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
他态度极其恭顺的说完这一句,便艰难的转过身,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
“站住!”
南央铁着脸高吼一声:“我早说过,你若再敢流连那些风月场所,就别怪我南央无情!你丢得起那张脸,左相府丢不起。你知不知道,其他朝臣,是怎么戳着我的脊梁骨笑话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