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辞——若兰之华
时间:2018-03-15 14:17:47

 
    巫王屈指袖中,神色晦暗不明,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等暗血阁查明真相,孤自有定夺。”
 
    九辰眸底仅存的一点希冀,也渐渐褪尽,沉默许久,他若无其事的挑起嘴角:“若儿臣能自证清白,父王能否允许儿臣继续留在死士营?”
 
    巫王眸光倏地凝住,半晌,哼道:“那也得,你有这个本事。”
 
    九辰行至殿中,恭敬的行了一礼,便决然转身向殿外走去。他手中,尚捏着半张发皱的卷纸,正是死士营在云西大道截获的那半封血报。他本想呈给巫王,说出自己的猜测,并禀明龙首四卫死而复生、夺走另一半血报的事。如今看来,却已无必要。就算说了,他也只会怀疑,这是自己为了邀功而自导自演的弑君之戏吧。
 
    殿内,目送那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巫王才从堆压如山的奏简里取出一册朱简,缓缓展开。朱简里,藏着一封匿名信,巫王取出信纸,即使不是第一次看信上的内容,手掌,亦微微颤抖着:无名者拜启君上:世子妒文时侯已久,假借离恨天之手杀人未成,十月朝,又设毒计,劫云弩,欲毙商君遗孤于野。
 
    商君,乃对公子巫商的尊称,商君遗孤,就是子玉了……
 
    从南山寺祭祖归来后,巫王在案上看到了这封被夹在朱简里、悄无声息的送到了垂文殿的匿名信。算时间,它几乎是与云弩被劫的消息同时传来的,甚至更早。
 
    朱简只奏军务要事,只有能直接接触到军务的人,才有机会将匿名信藏到简中。而商君这个尊称,只有威虎军中的一些老人才这么叫,写这封匿名信的,必然是军中老人了。
 
    晏婴一直惴惴不安的守在殿外,见九辰安然走出来,心中顿时卸下一块大石。他双脚有些发软的迎上前,将对面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急问:“伤在哪里了?”
 
    九辰没有说话,只是半仰起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深深吸了口。
 
    站在晏婴身后的六子甚是眼尖,忽然指着九辰身后,低呼一声:“师傅,有血。”
 
    晏婴定睛一看,果见九辰背后黑袍的衣摆处,正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滴着血。晏婴试探性的往九辰背上一摸,顿觉冰冷黏湿,隐隐又藏着温热,待翻开手掌一看,五指上,竟是染满了暗红的血。
 
    再厉害的刑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撕裂这么道口子、流出这么多血,晏婴眉心陡然一跳,又心疼又着急:“殿下背上有伤,为何不跟王上说明呢?!”
 
    九辰动也不动,没有半点反应,只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冰冷弧度:“说了又如何?为了博取一点微薄的同情么?”
 
    “我――不需要。”
 
    这样死灰般的平静和语气,令晏婴感到害怕,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愧疚。
 
    “是老奴无用,关键时候,连话都说不上,也没能找到能帮殿下的人。”
 
    九辰凉薄的笑了声:“只有懦夫,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说罢,他黑眸中重新亮起坚毅之色,从容而决绝的朝阶下行去,背影孤寂而挺拔。
 
    阿隽身处险境,还在等着他一同筹谋良策,用最小的代价挽回大局。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没有死士令,不能没有强大的力量,更不能失去巫王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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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108
 
    南市,西贝商号
 
    封闭隐秘的地下密室里,因为没有风,烛火纹丝不动的垂直向上蹿着,贪婪得吸食着顶部木板渗透进来的空气。
 
    房间左右两侧,整齐的摆放着三十六把红木圈椅,端木一族三十六路商脉负责人,皆严阵以待的端坐其中。
 
    主位上,坐着一个灰袍长髯的老者,脸部虽然精瘦的厉害,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和众人一样,都沉默的坐着,似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密室外,传来一阵沉重的摩擦声音,这是暗格门被打开的声音。众人立刻紧张兼警惕了起来,齐齐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片刻后,一个身着鹅黄衣衫、长相十分妩媚美丽的女子从暗门走了进来,从袖中取出一封暗报,递给诸位上的老者:“父亲,宫中传来了最新消息。”
 
    老者展开一看,极轻的皱起眉,而后便抚着长须,沉默不语。
 
    这样凝重的表情,极少在这位族中元老的脸上出现。坐在下首的众人相互对视一眼,一位看起来十分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忙问道:“江老,出了何事?”
 
    老者神色甚是复杂的道:“夜照公主突然失踪,今夜巫王宫的晚宴取消了。”
 
    “啊?这——”
 
    这实在出乎众人意料,各路商脉负责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一人情绪激动的道:“江老,诸事已备,就算没有这场晚宴,我们也可随时杀入王宫,取巫启那狗贼的性命!”
 
    “对!今夜就杀入巫王宫,取巫贼首级!”
 
    他们大多数人,都是西梁遗民,隐忍经营多年,就等着这一刻。因而,这呼声一出,众人纷纷高声附和起来。
 
    灰袍老者却不惊不亢的坐着,睿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沉稳与算计。
 
    江漓观察着自己的父亲,若有所思的问:“父亲心中,可是已有主意?”
 
    老者这才抬手,命众人安静下来,微微阖目,一副入定的状态,道:“诸位已经忍了十几年,难道还怕多忍几日么?巫王宫里外三层皆有戍卫营高手层层把守,宫里,更有暗血阁影子和血卫布下的天罗地网,贸然行动,只会给西梁多加一族的冤魂。”
 
    “那依江老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难道一直躲在这里么!”
 
    老者眼睛微微眯起,道:“杀人不一定非得用刀。险策不成,还有诸位最擅长的商策,趁这两日,也该让南市乱上一乱了。”
 
    十月初一,寒衣节,距立冬尚有几日。到了晚上,天空却忽然飘起了细小的雪粒,和着呼号的北风,如撒盐一般,刮得人脸生疼。
 
    宫人们诧异不已,纷纷从箱底翻出冬季的御寒之物,提前裹到了身上,以防被冻病了。然而此刻,文时侯所居住的玉珪殿前,却笔直的跪着一个背影单薄的少年。
 
    少年仅穿着件单薄的黑袍,比宫人们的秋装还要薄上许多,隔着袍子,几乎能将他精瘦的骨骼一览无余。寒风卷着雪粒,从他身上呼啸着横扫而过,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这刺骨的寒冷,与他无关。
 
    风刀雪寒中,少年黑眸凛冽而清亮的逼视着玉珪殿紧闭的殿门,周身锋芒尽收,伏跪于地,高声道:“子沂无能,思虑不周,置王兄于险地,以致王兄险些被贼人所害,日日扪心自责,惶恐难安,特来向王兄请罪。子沂自小与王兄一起游戏玩乐,情谊深厚,只恨不能代王兄受暗箭之苦,绝不敢有谋害王兄之心。望王兄宽宏大量,给子沂将功折罪的机会,子沂定会抓出真凶,为王兄报这一箭之仇。”
 
    呼啸肆虐的风雪,很快将他声音吞没。少年却毫无退缩,依旧一遍遍的,重复着这段请罪辞。
 
    这时,玉珪殿的殿门,忽然打开一角。片刻后,里面走出一个长身玉立、身披雪白狐裘的白衣公子。
 
    他沉默的站在殿檐下,双目冲静,凝视着伏跪在风雪中的黑袍少年,藏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捏紧。
 
    见子彦从殿中出来,在廊下等候的宫人立刻疾步走过去,撑起把青色罗绢伞,罩到他头上,哈着气、搓着手问道:“公子,咱们是回芷萝苑,还是去垂文殿?”
 
    子彦视线依旧飘在远处,微微阖目,语气淡漠:“今日我有些累,直接回芷萝苑。”
 
    次日,小雪依旧未停。
 
    过往的宫人,见世子依旧长跪在雪地里,双唇已冻得乌青,却依旧在重复着那段请罪辞,俱是心中恻然,不忍直视。
 
    玉珪殿中骤然响起一阵骚乱,紧接着,殿门被撞开,文时侯仅披着睡袍就冲了出来,也不顾内侍们的阻拦,便急急奔至九辰跟前,目中泪花闪动,无措道:“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昨夜为兄睡得早,不知殿下到来,这些糊涂的奴才竟也隐瞒不报,我定要重重治他们的罪!”
 
    九辰双腿已跪得麻木,动弹不得,只轻轻一挑嘴角,道:“与他们无关。是子沂没尽好为帅之责,害王兄遇险、云弩被劫。子沂特来负荆请罪,请王兄重重教训。”
 
    说罢,他又一次恭敬的垂下了头。
 
    巫子玉一听这话,神色更加慌乱:“殿下如此说,真是折煞为兄了。这地上凉的很,有什么话,殿下起来再说。”
 
    说完,他便手忙脚乱的要拽着九辰起来,可九辰双腿却像是长到了地里似的,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撼动那少年分毫。
 
    “殿下……”
 
    巫子玉又无措的唤了声,仔细一看,九辰额头上已经磕了块淤青,此刻,又对着他,恭顺的伏拜于地:“子沂自小争强好胜,昔日鲥鱼宴上,常常因一些玩乐之物,与王兄挣得面红耳赤,甚至扭打斗殴。可子沂绝无谋害王兄之心,这次押运云弩,也绝没有串通外人、设下毒计,置王兄于死地。子沂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求王兄为子沂作证,还子沂清白。”
 
    巫子玉惊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屡屡救为兄于危难之中,为兄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有如此龌龊心思?”
 
    “究竟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子?!为兄定要割了那人舌头,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再胡言乱语。”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响起了内侍尖细的嗓音:“王上驾到!湘妃娘娘到。”
 
    一众宫人吓得纷纷跪落,偷眼一看,果见巫王一身青色龙衮,正携着湘妃的手,朝玉珪殿走来。两名内侍撑着把黑色罗伞,不紧不慢的跟着。
 
    湘妃今日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火红长裙,白雪映衬下,愈发显得妍丽动人。
 
    待走近了,巫王看清那个向来桀骜难驯的少年,竟褪去一身骄傲,恭顺的伏跪在雪地里,冷硬的心,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下,原本极是舒展的眉峰,一点点拧了起来。
 
    巫子玉奔至驾前,整衣行了礼,道:“子玉见过王上。”
 
    巫王思绪被打断,收回目光,转落到巫子玉身上,斥道:“伤还未好,跑出来做什么?万一冻坏了伤口,可有你罪受。”
 
    湘妃却早已挣脱巫王的手,疾步走过去,扶起那个安静的伏跪在地的少年,满是心疼的道:“殿下乃一国世子,身份尊贵,岂可随意向臣子下跪?”
 
    她出语坦率犀利,直呼为文时候为臣子,丝毫不怕得罪人,又冷眼扫过玉珪殿一众宫人,怒声斥道:“若殿下冻坏了身体,你们谁能担待得起?”
 
    宫人们深知湘妃深受巫王恩宠,只消一句话,便能要了他们性命,立刻齐声呼道:“奴才有罪,求娘娘饶命。”
 
    九辰黑眸异常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闻言,只是客气而疏离的避开湘妃的搀扶,沉默的跪好。
 
    巫子玉见状,忙攀着巫王衣袖恳求道:“王上,子玉相信殿下,绝不会做出那等事。”
 
    “云弩被劫,子玉身为督造官,也也责任。若殿下因子玉而获罪,子玉却在殿中安然养伤,别说子玉愧疚难安,便是这合宫的宫人,和满殿的朝臣,只怕也会背地里骂子玉恃宠而骄,唾弃子玉。”
 
    巫王没说话,只是一步步、脸色阴沉的走过去,猛地飞起一脚,将九辰踹倒在地。
 
    湘妃登时变色,展袖拦在那少年身前,态度蛮横:“他只是个孩子,王上为何如此苛责?”
 
    九辰却仿佛早已习惯了,迅速抹掉嘴巴上的血迹,便若无其事的跪好,继续垂眸盯着地面看。唯独嘴角,溢出了一丝冰冷的笑。
 
    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
 
    这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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