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烦闷的端起案上的茶碗,想润润喉咙,消消火气,一尝才发现是盏凉透的茶,又砰的一声将茶碗搁了回去。
“请王上用茶。”
巫王压着火气,重新打开那封奏简,刚要提起朱笔在上面画一个大大的叉,一盏冒着白烟的热茶,被人恭敬的奉到了手边。
他只当是哪个小内侍来换茶,便道:“搁到这儿,退下。”
那内侍恭敬的放下茶盏,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不肯退下。
巫王疑惑抬首,待看清一身内侍青袍下,那人的面目,顿时惊了惊。
“是你?”
巫王沉了脸,语气不善。
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了个头,声音哽咽:“属下血凤,叩见王上。”
巫王眼睛陡然一缩,哼道:“你们四人,两年前任务失败、擅自叛逃,置世子于险境,已是暗血阁的叛徒。你还有何颜面出现在这里?”
“王上明鉴!”血凤重重磕了个头,含泪道:“属下一片忠心,可表日月,只恨不能替王上去死,怎会背叛王上?当年属下兄弟四人,本已在暗河里找到殿下,谁知那离恨天突然出现,二话不说便将我们兄弟重伤。属下沉入暗河底部,九死一生,所以才没能及时回来复命。”
巫王冷笑:“你以为,孤会相信一个叛徒的话么?”
“属下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血凤面色因激动而微微发红:“臣这次冒死进宫,是有要事向王上禀报。”
巫后眸底划过一丝狐疑,他沉沉的盯着血凤,正犹豫要不要听他说下去,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子彦公子到。”
子彦白衣素冠,款款步入殿中,丰神俊秀,沉静内敛。他不急不缓的走到御案前,轻施一礼:“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搁下笔,笑道:“你来的正好。这叛徒说有要事向孤禀报,你也听听有几分可信。”
“是么?”子彦惊讶的看向血凤,墨玉般纯净的眸子里,笑意浅淡:“这毕竟是在君前,一字不对,就是欺君之罪,凤叔可要谨言慎行才好。”
血凤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眼珠子转了转,只能不甘心的从袖中取出半张卷纸,呈给巫王,道:“这是属下数日前从云西大道截获的血报,请王上一阅。”
巫王展开那半张染血的卷纸,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血溅黑龙”。这卷纸显然还有前半部分,巫王念着这四个字,脸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半晌,他才咬牙问:“另外一半在何处?”
血凤目中精光一闪,垂首请罪:“那传信之人武艺高强,属下无能,只夺来一半血报,被他给逃了。”
“巫国以黑龙为尊,这半封血报,直指王上。属下担心,有逆臣贼子想犯上作乱、谋害王上,才冒死入宫向王上禀报此事。恳求王上,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属下愿替王上擒回那贼子,追回另外半封血报。”
还没等巫王开口,一旁的子彦便噙着抹笑,展袖道:“事关父王安危,儿臣愿和凤叔一起寻回那半封血报。”
“好。”
巫王扶案而起,沉眉盯着血凤:“此次你若能立下大功,孤便准你重回暗血阁。”
血凤激动道:“谢王上。”
两人并肩出殿以后,子彦轻笑一声,道:“这血报之事,我之前怎么从未听凤叔提起过?”
血凤冷哼道:“阁主事务繁忙,我这个叛徒哪里敢随便拿这些琐事打扰?”
“琐事?”子彦噙着笑,眉峰微扬:“凤叔冒死闯入宫中,只怕不止是为了告诉王上这件琐事吧?莫非,是想在君前自首,承认自己劫了那批云弩。”
血凤猛地变色,怒道:“那明明是你——!”
“凤叔慎言。”子彦伸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色纯净无害:“诬陷一国公子,可是要杀头的。”
“你——!”血凤气得面皮涨红,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也只能硬生生咽回去。
子彦垂眸一笑,冲静如故:“既然要合力完成任务,凤叔不如说说,那半封血报的事。这传信的人究竟是谁?竟有本事从凤叔手里逃走。”
血凤冷着脸道:“此事属下只有主张,阁主到时可别心慈手软才行。”
说完,他只顾甩袖而去。
心慈手软……
子彦笑意凝住,唤来一名影子,吩咐道:“去查一查,近日云西大道究竟发生过何事,越快越好!”
“是,阁主。”
血凤愤愤不甘的朝宫门口走去,越想越觉憋闷,难不成,日后都要受巫子彦的摆布?
他走过一处宫殿时,忽听有人高声唤他:“龙卫请留步。”
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血凤惊疑不定的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右边一座宫殿的殿檐下,站着一个身披紫色貂裘的贵公子,一双乌黑的眼睛,正笑吟吟的盯着他看。
血凤一怔,思衬片刻,抱拳轻施一礼:“见过文时侯。”
巫子玉点头为礼,缓缓走下台阶,哈哈笑道:“龙卫这次进宫,可是来洗刷自己冤屈的?”
血凤眉心跳了跳,越发不明白巫子玉究竟想干什么。
“两年前,运回紫衫龙木的途中,子玉被急流撞上石壁,幸而四位龙卫将子玉从暗河里捞出来,子玉才能活到今日。这份恩情,子玉一直铭记于心。”
说着,巫子玉撇了撇嘴,道:“唉,只是没想到,后来龙卫竟被奸人所害,以致被王上误会,蒙受冤屈。子玉一直都相信,龙卫是清白的,只是王上生平最恨叛徒,又对子彦公子宠爱有加,怒意难平也在情理之中,龙卫莫要怨怪王上才是。”
血凤惶恐道:“侯爷言重。王上能留属下一条命,属下已感激不尽,又怎敢心生怨恨?”
“龙卫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巫子玉赞叹了一声,眸子滴溜溜转着道:“日后,龙卫若遇到难处,随时可来玉珪殿找我。”
说着,他悄悄递了块东西到血凤跟前:“有了这块令牌,龙卫日后就能自由出入王宫,不用跟暗血阁的人起冲突了。大家在一起共事,伤了和气总归是不好的。”
这块令牌,无疑是雪中送炭,聪明如血凤,自然听懂了巫子玉的弦外之音。以前,倒是自己小瞧这位玩世不恭的主儿了。他连忙恭敬接了过去,仔细收起来,再三道谢后,郑重道:“属下谢侯爷体谅。日后,侯爷若有需要,也可以派人去城西的蒲草堂联系属下。”
巫子玉笑出两个酒窝,点头应下,就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龙卫慢走。”
服侍云妃用完午膳,珊瑚便叫上碧城一起,去杏林馆替子彦去取退热的药材。
两人拐到一处积雪未清的小道时,正好看见巫后的贴身女官芣萝,带着几名内侍匆匆冲着他们走了过来。
珊瑚秀美一皱,忙拉着碧城躲到一边,悄声道:“自从这芣萝当了王后宫中的掌事女官,便横行跋扈、嚣张的厉害,咱们可别触了霉头。”
碧城点了点头,却忍不住抬头望了过去。
芣萝似有急事,走得很急。她身后,几名内侍正扛着一个麻袋紧紧跟着。那麻袋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不安分的扭动着,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分明……是人的声音……
珊瑚和碧城对视一眼,脸色发白。珊瑚柳眉一竖,跺脚气道:“这恶毒的婢子,定然又在耍诡计害人,真是太可恶了。”
碧城揉了揉眼,定睛一看,道上似是遗落了什么东西。他疾步走过去,从雪里捡出来那件东西,抹掉上面的雪粒,细细辨认后,登时脸色大变。
这是块纯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世子府”三个字,他曾经在孟梁身上见到过。
难道,是巫后发现了他的谎言,所以将孟梁绑了过来逼问?
碧城越想越是心惊胆战。以巫后的手段,孟梁若落到她手里,还不知会落得什么凄惨下场。孟梁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遭祸。
珊瑚见他脸色有异,疑惑的问:“长安,你怎么了?”
碧城猛地将手里的药单子塞到珊瑚手里,捂着肚子道:“珊瑚姐,我肚子突然好疼。不如你先去杏林馆取药,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他也不等珊瑚回答,便掉头跑了。
珊瑚悻悻的收好药单,便独自往杏林馆方向走了。
玉珪殿,巫子玉翘着腿靠在铺着柔软貂皮的圈椅中,眯着眼,甚是享受的吹着手中茶碗散出的白烟。
他拿着杯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杯沿,让茶杯发出悦耳的响声。时间一点点,流失的极慢,等这盏茶终于不再烫嘴,变成诱人的温茶时,巫子玉才用眼角扫过地上跪着的青袍小内侍:“本侯没听错罢?你让我去救世子府的人?”
碧城强撑着瘦弱的肩膀,目中含泪:“求主子发发慈悲,救救奴才。当初王后气势汹汹杀到世子府,是这孟梁给了奴才入宫的令牌,奴才才躲过一劫。这次王后将他抓起来,必是要逼问他奴才的下落。奴才若暴露了身份,还如何为主子办事?”
巫子玉耐心的啜了口茶,慢吞吞道:“你知道的,本侯最是心软。这两年你躲在云妃宫里,虽没有什么建树,可本侯却并未因此亏待你的家人。这不一下雪,本侯就命宫中的裁缝给的母亲和姐姐添置了新衣,生怕她们饿着冻着。”
一听提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碧城身体立刻颤了颤,接着便重重的磕了个头:“奴才谢侯爷大恩。”
“整日谢来谢去有什么意思。”巫子玉晃着两条腿,悠然道:“既然你都开口了,这忙本侯自然要帮的。不过,你也得帮本侯一个忙。”
碧城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巫子玉。
巫子玉眯起眼睛:“你对世子府应该很熟罢?有件东西,你趁着现在府中无人,悄悄搁进去。记住,要藏得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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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左相府,南院
南隽墨发披肩,只穿着件素色单衣,双眸如枯井般站在窗边,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短短一日,他竟觉得已经过了千百年一般。他迷茫的看着窗外明净的积雪和那些已偷偷钻出鸟巢觅食的雀儿们,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为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往哪里去。
他心中存了十年的净土,终究是被那冰冷的铁犁,无情的破皮起土,再不复存在了。
徐氏满目心疼,正站在他身后,拿着把木梳,沾了清水,细细的为他梳理多日未曾打理的墨发。
南央腿伤未愈,拄着拐杖站在南院门口,遥遥望着迅速消瘦下去的儿子,心痛如绞。
南福抹着泪道:“老爷,公子他会想明白的,您别再伤神了。”
南央形容枯槁,鬓边几丝白发被风吹的贴在脸上,忍不住泛起泪花:“因果报应,我活该如此啊!我现在不求他能原来我这个失职的父亲,只望他能好好的活下去。”
南福做梦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家心高气傲、玉树风流的公子会变成这副模样。一听南央这么说,也有些伤感:“老爷,这世上哪有真的怨恨父亲的儿子,您这样子公子要是听见了,该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