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积雪的缘故,这玉阶又冷又滑。巫后支撑不住,直接顺着长阶一路滚下去,磕得头破血流。
见巫王冷酷无情的站在阶上俯视着她,眸间毫无怜惜和温存,巫后咬牙忍住满腔恨意,挣扎着跪起来,一步步重新爬上玉阶,一直爬到巫王脚边。
她用力的抓住巫王袍角,抬起端静玉容,含泪哽咽道:“臣妾御下不严,甘愿接受责罚。可这下毒之事,臣妾是万万不会认的。臣妾若真想动手,何苦要等十八年!当初,王上将那孩子从汉水送回来时,臣妾有的是机会将他杀死在襁褓中。”
巫王额上青筋突突直跳,骤然吼道:“你还敢跟孤提十八年前的事!当年,若非先王护着你,孤早一剑斩了你给阿语偿命!”
他又飞起一脚,欲将巫后踢开。巫后被迫离地,身体从半空坠下,砸在冷硬的玉阶上,口角鲜血横流,可那双手,却依旧死死攥着巫王袍角,指节惨白。
殷红的血,染满阶上白雪,十分刺眼。
巫后泪流满面,仰首望着巫王,哀声道:“王上真的就不愿信臣妾一次么?哪怕一次也好!”
巫王面冷如故,嫌恶的吐出三字:“你、做、梦!”
“王上怀疑臣妾,不过是认为臣妾要保住自己孩儿的世子之位,才去毒害子彦。”
巫后绝望的闭上眼睛,惨然笑个不停,等再睁目时,雪白的玉容上,已满是决绝:“请王上给臣妾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巫王满是不屑,哼道:“你已是死路一条,还有什么脸面来求孤给你机会?”
巫后松开巫王袍角,理了理散乱的青丝,维持着一国王后应有的端静姿态,高声道:“臣妾愿意让子沂去给子彦公子换血,以证臣妾清白。”
声音如碎冰断玉,直敲在巫王心坎上。
巫王猛地怔住,半晌,看疯子似得看着她,咬牙冷笑道:“为了保住性命,不惜用自己的骨肉来交换,你果然是孤的好王后。”
巫后惨笑如故:“臣妾在王上面前毫无凭恃,不如此,又该如何活下去?”
站在一旁的晏婴听得心惊胆战,子彦公子情况危急,若巫王真答应了巫后所请,那该如何是好?
不远处,宫墙角落里,静默的站着一个黑袍少年。听到巫后的话,他惨白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滑湿的宫墙,留下五道刺目血痕。
午后,巫王特地在垂文殿召见了太祝令,询问换血之事。
太祝令已金盆洗手多年,自从升了官,便一直躲在太庙,专注星算占卜之事。
听说巫王要用请他出山,用「换血之法」来救那位子彦公子,老人家掐指一算,忧心忡忡的道:“老臣已多年不做巫医,若出了差错,恐怕会害了子彦公子。”
巫王已被最近一连串事折磨得疲倦至极,闻言,苦笑道:“若非走投无路,孤怎会兵行险招?孤只问你一件事,这种血阵,对换血之人有伤害么?”
太祝令沉吟着,这换血之人,须得是中毒者的至亲之人才行。巫王子嗣不多,能抵挡住血阵反噬之力的,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巫王和世子。巫王有所顾虑,也属正常。
“血阵确实对换血之人有一些反噬力,但只要严格按照方法操作,不会有大碍。”
巫王沉眉片刻,却问:“这血阵,能不能解心脉之毒?”
太祝令摇首:“换血之阵,名如其阵,只能解血液之毒。”
“如果一个人受了重伤,可能活不过两年,是否能抵住血阵的反噬力?”
老人家讶然的看着巫王:“老臣没试过,只怕很凶险。”
巫王默了许久,道:“换血之前,都需要做什么准备,你给孤仔细说说。”
太祝令暗暗心惊,巫王这话的深意,是要自己上阵了?他暗暗抹了把冷汗,若是出了差池,那他可就是巫国的罪人了。
午后,雪下得更大。九辰坐在采绿湖中的凉亭里一边吹风,一边等晏婴。
不多时,回廊那边,却是走来一个青袍小内侍,恭敬的行至九辰跟前,禀道:“奴才奉王上之令,请殿下去明华台一趟。”
九辰拧眉:“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那小内侍不慌不忙的一笑:“是晏总管告诉奴才的。晏总管本来要亲自过来,刚刚又被王上派去了芷芜苑,实在抽不开身。”
巫王此刻找他,必是为了换血之事罢?九辰暗暗冷笑一声,便起身抖落衣袍上沾的雪花,道:“前面引路。”
走出回廊,小内侍连忙撑起手里的青布罗伞,欲替九辰挡雪。九辰却道:“不必了。”只顾越过他,走进了满天飞雪之中。
世子不愿躲在伞里,这小内侍更不敢撑伞了,他连忙讪讪合起伞,疾步跟了上去。
明华台地下铺了火龙,即使冬天,也温暖沁人。九辰进殿之后,见殿内空荡荡的,并不见巫王身影,便拧眉问:“王上在何处?”
另有一名小内侍端来了热茶,禀道:“这是王上特意命膳房给殿下煮的枣茶。殿下先祛祛寒,王上马上救过来。”
九辰冷眼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枣茶,嘴角一扬,笑意更加冰冷。他的父王,又是为了换血之事,才刻意“笼络”他吧。
九辰从昨夜开始发烧,确实有些口干舌燥,喉咙里更是火烧火燎的痛。他撩袍在长案后坐下,端起那碗枣茶,亲抿一口,一股甘甜流入喉间,确实很舒服。
两名内侍见世子喝下茶水,对视一眼,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名内侍便悄悄退出殿外。
困倦感一波接着一波的袭来,九辰揉着额角,感觉脑袋越来越沉,头疼的症状似乎减轻了许多。
那碗枣茶连同整个案面,都重叠着晃动起来,渐渐模糊。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九辰悚然一惊,欲扶案起身,才发现手足发软,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侧槅扇之后,黑压压冲出一片黑甲将士,将殿中的少年团团包围起来。
九辰按着额角,极力维持清醒,黑眸一凛,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方才带九辰过来的那名内侍,分开众人,阴阳怪气的笑道:“殿下见谅。子彦公子危在旦夕,急需换血之人。王上也是怕殿下反抗,不肯配合救人,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语罢,他大手一挥,尖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立刻送殿下去太祝令那儿,入血阵换血。”
九辰内力尽失,连袖中暗箭都扳不动,哪里是这些铁卫的对手,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唯独一双黑眸,寒得渗人。
临近傍晚时,巫王正在殿中批阅几份紧急的朱简,晏婴发足狂奔至殿中,也顾不得行礼,便急得眼睛泛起泪花,道:“王上,那血阵毕竟有反噬力,好歹让殿下喝了药再进血阵不迟啊。”
巫王遽然一惊,直接摔了手中朱笔,扶案而起,厉声叱问:“你胡说什么?!孤何时让世子进血阵了?”
“啊?”
晏婴顿时跌落在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间,面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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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第 145 章
换血之法,是巫族失传已久的解毒方法。
施法者首先要沐浴焚香,祷告天地神灵,得到肯定的指示之后才能布阵换血。
由于子彦情况危急,随时可能毙命,太祝令便省了祷告这一环节。大约是因为天地间的神灵们都很忙,他通常要祷告一日一夜才能得到某位的答复。
祭殿之中,点着九九八十一根明烛,通明如昼。两个昏迷的少年躺在巨大的圆形血阵之中,相距不到两米。第一根血红色的丝线,从左侧白衣少年的左腕里穿入,并由右侧黑衣少年的左腕间穿出,将两具身体连接在一起。第二根红线,则从黑衣少年的右腕穿入,从白衣少年的右腕穿出。红线的两端,皆被种进两人的手臂之中。
这是巫族特有的“血线”,专门用来引血。黑衣少年的左胸处,还插着一柄匕首,无柄,刃部薄如蝉翼,名为“药匕”,由巫族奇药淬炼而成,专克血液之毒。
药匕和血线的端头相连。换血时,先通过第一根血线,把白衣少年体内的毒血引到黑衣少年体内,经过药匕解毒之后,再通过第二根血线,把干净的血引回白衣少年体内,整个过程需耗时一夜才能完成。
巫王龙体贵重,身系一国安危,确实不该轻易涉险,由世子来换血倒也合情合理。九辰重伤未愈,还发着低烧,内力也很薄弱,太祝令对他的身体状况不太满意。不过,身为太医令的景衡检查之后,却道无妨,又给九辰连灌了三碗汤药,太祝令这才敢放心的把九辰放入血阵。
祭殿外,巫后端静的站着,雪容泛白,凤目清冷决绝,死死的盯着紧闭的殿门。刚从昏厥中醒来的云妃,听说换血之事,来不及梳妆,便由珊瑚扶着,急急赶来祭殿这边。
见巫后素面朝天,簪环未戴,只披着件单薄的淡青蜀丝披风站在殿外,云妃立刻奔过去,扑倒在巫后跟前,含泪感激:“王后深恩,臣妾无以为报。日后,王后但有吩咐,臣妾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巫后冷冷挑起眼尾,看也不看云妃一眼,凤目中隐有嫉恨。
远处,乍然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王上驾到。”隔着凄冷暮色,隐约可见一个威严身影,正大步流星的朝祭殿走来。
云妃正焦灼不安的盯着殿门,一双素手,已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妹妹此言差矣。”巫后瞬间换了张端静面孔,不由分说的扶起云妃,自己反而悄悄拭掉面上泪痕,对着云妃缓缓跪下,满腔都是苦涩:“本宫还要指望妹妹怜悯,给本宫一条活路。彦儿是个孝顺乖巧的好孩子,本宫喜欢还来不及,怎会下毒去害他?今日,本宫让子沂为彦儿换血清毒,就是要向王上和妹妹证明本宫的清白。”
云妃大惊失色,忙用力去扶巫后起来,怎奈巫后是铁了心要在她面前展示这认罪的诚意,任她如何用力,巫后都不肯起身。
巫王已带着晏婴阔步走至殿前,见巫后屈尊降贵跪在云妃跟前,泪痕犹在,形容凄惨,心头便抑制不住的泛起一阵厌恶。
巫后似刚反应过来巫王驾到,忙转身行礼:“臣妾见过王上。”
“没有孤的命令,谁准你擅自做主将世子放入血阵?!”
巫王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幽深的墨眸,凌厉如刀,寒得渗人,直接飞起一脚将她踢开,朝祭殿走去。
巫后大惊,顾不得疼痛,便爬过去抱住巫王双腿,凄声道:“太祝令正在施法,王上万万不能进去!”
巫王哪里肯听她的话,用力一踢,将腿从她怀里拔出来,沉声吩咐晏婴:“开门!”
“老奴遵命!”晏婴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听了巫王吩咐,捋起袖子便要推开殿门,只盼着一切还来得及。
云妃愣愣的看着眼前情景,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景衡恰好从殿里出来,险些与晏婴撞了个满怀。见巫王要进去,景衡忙阻止道:“血阵已经启动,王上若贸然进去,只怕会惊扰了太祝令施法,后果不堪设想。臣斗胆恳求王上,在殿外耐心等候。”
晏婴急得团团转,不停的踮着脚往殿里看,可惜,除了憧憧烛火,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等巫王开口,便迫不及待的问:“那殿下情况如何?经得起那血阵的反噬么?”
景衡道:“晏公放心。入阵前,我已经给殿下服用了安神凝气的汤药,不会有大碍的。”
听景衡这么说,不仅晏婴,连巫王也稍稍松了口气。毕竟,子彦随时有性命之危,若能在不伤害换血之人的情况下,顺利解了子彦体内的夭黛之毒,倒也是好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