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脑袋本被按在一块血迹干凝的石头上,骤然被解了束缚,有些茫然的直起身体,见叔阳正立在辕门下,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中狂喜道:“我就知道,爷爷他肯定舍不得杀我!”
叔阳望着眼前单纯跳脱的少年,摇了摇头,叹息着走开了。
青岚困惑的抓了抓脑袋,正暗自纳闷爷爷为什么忽然想通了,耳边,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铁链拖地的摩擦声。
聚集在辕门处看热闹的灵士,像是看到了极忌惮的东西,立刻自觉的让开一条道,眼睛却偷偷的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青岚愣愣扭过头,只见十余名灵士举着火把,迅速分成两列在辕门两侧站定,中间只留着一个仅容两人通过的窄道。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袍少年,双手拖着长长的黑色铁链,从火光中走了出来。
自那日被九辰摆了一道,青岚简直像做了场噩梦一样,莫名其妙的挨了爷爷的军杖,又莫名其妙的被推上断头台,在军中颜面扫地,遭受一干王族子弟的嘲笑与唾骂,满腹冤屈与委屈无从诉说,青岚自然是恨得牙根痒痒,心里早已把九辰骂了千百遍,揍了千百遍。
他腾地站起来,怒目瞪着朝他走来的少年,恨不能立刻冲过去挺拳揍他一顿,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毁掉神女树,毁掉爷爷一生的希望和心血。可等他看清九辰袍角滴流的殷红的血和腕间的铁链,他整个人又忽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愤怒不起来。
九辰在他五步之外站定,黑眸如一潭死水,轻扯了扯嘴角,道:“对不起,兄弟。”
他脸色苍白的可怕,衣袍上也晕着大片血迹,但举手投足间,却未展露一丝一毫的痛苦之色。青岚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向来不善言辞,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有些笨拙的问:“你何时回来的?爷爷他……可有为难你?”
九辰道:“我害你如此,你不恨我么?”
“当然恨了!”青岚挺起胸脯,露出愤愤之色:“可你这样子,也没比我好多少,我若再揍你一顿,打死你怎么办。”
九辰失声笑了,微抬起下巴,闭目感受着清寒扑面的夜风,半晌,道:“那日在神女树下,我无意间发现一块上好的寒石,和你那柄劈天斧的材质颇为相似。他日寻一名手艺好的铁匠,定能帮你把斧身复原如初。”
“我把那块石头埋在了神女树西南十步远的一从红色荆棘草下,等你恢复自由,便去挖出来罢。”
他又吹了会儿风,便拖着沉重的铁链,转身朝火光中走去,背影一如既往的孤寂挺拔。
青岚哑然,没料到他说了这么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就走了,待反应过来,急唤道:“你要去哪里?”
从血缘上讲,他们其实是如假包换的表兄弟。在青岚看来,九辰虽然有一堆的臭毛病,比如狂妄自大,比如目中无人,可他还是愿意把他当做表弟来保护的。
九辰脚步只略略一顿,释然的扬起嘴角,便由那些手执火把的灵士簇拥着走进了火光中。
直到很久以后,青岚才知道,那夜辕门外的寥寥数语,竟是他们表兄弟最后一次见面。
若当时他的脑袋能灵光一些,他一定会追上去,再问一遍,问问他到底要去哪里。
……
在子彦的提议下,五万巫军以薜荔为舟,口衔薜荔,连夜强渡汉水。因汉水水位高涨不下,这次渡江也付出了惨烈代价。
至次日午后,除了安全抵达江岸的四万巫军,汉水之上飘满浮尸和马匹,情状惨烈,哭声遍野。
为稳定军心,巫王于江边设祭台,拜祭亡魂,至日暮,便集结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往西楚边境的第一道关口――越女关。
因早得到了巫军攻城的消息,越女关防守森严,天一黑,百姓便闭户不出,街道上到处都是全副武装往来巡逻的士兵。
在关外高坡上安营扎寨后,巫军大将按惯例到关前叫骂。越女关守将却并未露面,任巫军骂的狗血淋头,都缩头乌龟似的,只命郡守和郡尉在门楼上顶着。
郡尉平日主管兵事,见惯了这些打打杀杀,还算得上淡定。那郡守望着城门楼下乌压压的巫军,却是两股战战,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随时可能跳出来。
幸而,骂至亥时,见暂时撼动不了这关口,巫军也鸣金收兵。
次日清早,巫军依旧到关前骂战,只不过,这次把骂的对象从守将扩大到了郡守和郡尉。
郡守是个爱面子的文人,此刻站在城楼上,听着下面巫军问候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又羞又怒,面皮涨红,不由恼怒那守将熊晖自己怕死,拉自己出来受这等屈辱,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城墙上才好。
郡尉显然也有此怨怼,正气得摩拳擦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踢踏杂乱的脚步声和锁链摩擦声。
两人回头一看,身披耀目银甲的熊晖正恭敬的迎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神秘人走了过来,那刺耳的铁链摩擦声,就是从斗篷下传出来的。熊晖身后,还跟着两列精壮的士兵,皆裹着黑袍,腰悬各色武器,背后绘着龙飞凤舞的“灵”字。
在西楚,除了楚王之外,还没有第二人敢用护灵军开路。郡守和郡尉对视一眼,皆面露凝重之色,忙整了整衣冠,毕恭毕敬的迎过去。
熊晖仗着战功,向来蛮横霸道,目中无人,此刻,却堪称恭顺的把那神秘人引到城楼前,赔笑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息片刻再过来指挥也是一样的。”
那人却没理会他,只侧耳倾听城门楼下的动静。
猎猎西风,吹动着斗篷,隐约可见藏在其中的那张苍白俊美的侧颜。郡守和郡尉皆暗吃一惊,这斗篷之下,竟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想来,这少年的身份应极为显贵,才能号令护灵军,连熊晖都刻意讨好于他。只是,既然身份显贵,这少年的手脚之上,为何又锁着沉重的铁链子?
两人越想越觉匪夷所思,正暗暗揣测,便听那少年语调极冰冷的道:“我一个阶下囚,岂敢指挥将军,将军既得楚王锦囊妙计,此时不宣示,更待何时?”
熊晖也不见恼怒,依旧恭顺的听着,而后击了击掌,唤来两名兵士,吩咐道:“小殿下有令,立刻将巫贼巫商的首级悬在门楼上,挫一挫巫军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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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第 199 章
消息传至巫军, 众将惊怒, 摩拳擦掌的聚集到王帐前,请求踏平越女关, 为商君报仇。
巫王反应却出奇的平静, 在帐中枯坐半日, 临近黄昏时, 神色枯槁的走出帐门, 抢了匹马,狂奔出营, 朝越女关而去。
子彦带众将一路追去, 终于在距越女关二十里的一处山道上发现了吐血坠马的巫王。在众人焦急的呼唤声中,巫王艰难的睁开眼皮, 望着昏惨惨的天空,再也忍不住, 泪流满面,放声悲哭。
当夜,楚王在护灵军的护送下, 携美酒佳肴抵达越女关, 犒劳辛苦征战的将士。与楚王同行的, 是他亲自挑选的五万精锐将士和作为盟军的五万淮军。
将士们情绪高涨,斗酒高歌, 沉寂了数十年的越女关喧闹不已, 和巫军大营的肃杀之气形成鲜明对比。酒兴最酣的, 当属刚被楚王奉为伐巫先锋的巫子玉。
只是, 宴会结束时,喝得烂醉如泥的巫子玉不知为何和楚将熊晖扭打在了一起,熊晖天生神力,能举千斤之鼎,巫子玉岂是对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被熊晖揍成了一滩烂泥。
楚将们嗤笑不已,暗道这巫子玉当真是狼心狗肺,自己亲爹的头颅还被挂在城门楼上,他竟还能纵情的在关内饮酒作乐。
等众人陆续散尽,巫子玉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跌坐在城门楼的矮墙后,低着头,咯咯笑了起来。
因战事紧急,宴席结束,楚王直接在关中的驿舍下榻,没有如上次一般住在精致考究的鹿鸣馆内。
叔阳见楚王一离席便沉着个脸,似有不愉之事,心中隐约猜到几分,便道:“王上可是在担忧小殿下?”
楚王哼哼两声:“寡人听说,他在熊晖面前以「阶下囚」自称,还暗讽寡人以阴险手段对付巫军。枉费寡人对他千般百般好,他那颗心,终究是向着巫启啊。”
“今日大宴三军,寡人派人请了他三次,他不露面也就罢了,竟连句话都没有!他这是当着三军的面在打寡人这张老脸!”
叔阳沉吟道:“王上息怒。依小殿下的性情,不愿披枷带锁出现在将士们面前,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宴上,老奴听两个守将窃窃私语,言辞间颇有不恭。”
叔阳说话向来极有分寸,不会断章取义,更不会添油加醋。楚王果然眉毛一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道:“莫非,你觉得寡人苛待了他?”
“老奴岂敢。”顿了顿,叔阳甚是晦涩的道:“老奴只是担心,那孩子心性坚韧又向来有主见,王上若逼得太狠,恐怕适得其反。王上擅猎,当知被逼入绝境的猛兽,才是最可怕的。”
楚王岂会不知。当年,他入巫山狩猎,误伤了一只幼鹿,原本性情温顺的母鹿兽性大发,一连咬伤数名孔武有力的将士,身负数箭、肠穿肚破的情况下,依旧对他穷追不舍,欲为幼鹿报仇。若非那身披薜荔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命,他便要成为母鹿的腹中餐。
想到往事,楚王尘封的心弦便似被撩拨了起来。可惜,他早已习惯独断专横,这一颤很快被更强烈的统治欲所淹没。神女树已失,无论用何种手段,他都必须牢牢的把凤神血脉掌握在手里。
“那混账小子如今已是困兽,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楚王颇是不以为然的道。
叔阳却神色凝重的道:“王上可听说过,为了保证将士的绝对忠诚,在威虎军死士营里,每一个死士的身上都种着一颗血雷。当年巫启被困绝地,便是百名死士引爆血雷为其开道。”
楚王眼睛迷得更紧,他明白,这个时候,叔阳突然提起此事,绝非一时兴起。果然,叔阳用前所未有的肃然目光望着他,道:“小殿下的手臂上,就种着一颗血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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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止巫军趁夜偷袭,当夜,楚军和淮军便在关内搭起了连绵大帐,据守各大要塞口。九辰没有住在驿舍,而是和熊晖等守将、郡守、郡尉直接宿了城门楼上的歇山顶阁楼里。
屋子还算宽敞,只是夜里冷了些,唯一令他舒心之处,便是榻上的一方沙盘。楚王大宴三军,甚是聒噪,他索性取出随身带的棉塞赌上耳朵,摸黑玩起了沙盘。
楚王立在阁外,借着清冷月光,眯眼窥探屋内情景。九辰依旧披着那件宽大的斗篷,正神色专注的摆弄沙盘上的双色旗,手法熟稔,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月光反照下,散发着奇特而冰冷的光芒。腕间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撞击声。
军宴结束,城门楼恢复肃杀气氛,变得格外沉寂。负责巡视城门楼的楚军将士列队而过,发出踢踏整齐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一声长而尖锐的号角声,骤然撕破黑沉沉的夜空,在越女关上响起。示警的烟火从各个方向升起,继而,是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穿插着刺耳的兵器撞击声。
熊晖系着盔甲,从下面急奔至城门楼上,一边指挥将士们搬运木石,一边赤着脸禀道:“巫军趁夜攻城,请王上速速移驾城内!”
楚王阴沉着脸没说话,大步走到楼墙处,举目望去,果见关外旷野之上,绵延数十里的火光正连作一线,朝越女关迅速逼近。大地仿佛即将倾覆一般,发出沉闷的巨响和令人心惊胆战的震荡。
“听说,为了抢渡汉水,巫军死伤惨重。寡人倒要看看,四万巫军,强弩之末,如何对抗寡人十万精兵!”
楚王神色睥睨,又夹杂着些许玩味的模样,吩咐熊晖:“传寡人令,让巫子玉带五万淮兵,正面迎战。”
熊晖应是,暗道王上这招还真是阴损刁钻至极,也难怪,他老人家力排众议,非要让那废物来当伐巫先锋。
叔阳忧道:“楚、淮乃是盟军,王上此举,未免有失公道,恐落人口实。”
楚王冷哼道:“淮人狡猾如狐,昔年四国围攻茂竹,淮王那老东西便踏着楚军将士的鲜血,坐收渔利。这次,寡人就是要试一试,他对寡人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