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这些小小绿芽,便变成一条条遒劲的薜荔枝,沿着车壁,布满整个车厢。
接下来的景象,却令幽兰和南隽屏住了呼吸。只见,那些缠绕在一起的薜荔枝,忽然枝叶齐齐一摇,转变方向,慢慢向着车厢中的黑衣少年缠去。
等真到了跟前,那些薜荔枝却并未真的缠上去,只是摇动着枝条,在九辰的面上来回拂动,动作很轻柔,不似要害他,倒像是在温柔的和他诀别。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幼时,在读到《列侠传》中某节时,道侠无尘子劫后余生,与恋人在梦中重逢,梦醒之后,才知佳人永去,物是人非,忽然彻悟大道,在石碑上刻下这两行字,便遁入了云踪山中,至死未出。
呵,都是梦中相逢呢。
九辰缓缓挑起一侧嘴角,感觉心底似被人生生挖出一个洞,那股莫名的悲伤不停地从洞底往外翻涌,令他胸口闷堵,有些透不过气。
他忽然明白,为何会觉得这气息温暖而熟悉。当日在巫山,他突破灵障,触碰到神女树古老的枝干时,也曾有这样的气息,沿着他掌心,传入经脉,令他遍体生暖。
他失明数月,一直能泰然处之,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得到光明。
“能否,扶我下车?”
半晌,九辰低声道,嘴角依旧轻挑着,嗓音,却有旁人难以察觉的颤动。
幽兰望着那些轻柔摆动的薜荔,忽然笑了笑,道:“好。”
他们三人这番单刀赴会,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又何惧那些毒物猛兽?
南隽亦是洒脱之人,见状,道:“殿下眼睛不便,待我把车驾到平坦之处,咱们再下车。”
语罢,展袖起身,自己先钻出了车门。
幽兰这才想起,方才那驾车的车夫被这些薜荔吓晕了过去,他们又是行的山路,如今卡在半山腰上,的确正需人把马车驾下去。
马车很快行驶起来,走的又稳又快。南隽驾车的技术,倒是比那青年还厉害。
耳畔江水奔腾之声越发清晰,奇怪的是,厮杀声却渐渐消失了。空气中充斥的,也不再是刺鼻的血腥气和令人神经紧绷的杀气。
而是……一股轻柔和缓的气息。
仿佛,他们是驱车行走在阳春三月、风景如画的江边,踏青游赏,而非三国厮杀、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战场之上。
幽兰正困惑,马车忽得戛然停止。
车外,南隽似是静默了一瞬,才道:“殿下,到了。”
紧接着,车门被从外面推开,露出南隽带了些古怪的俊面。
幽兰只得收拾起思绪,先扶着九辰跳下马车。
待看清眼前景象,她遽然变色,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明白南隽为何会露出古怪之色。也终于明白,厮杀声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
这哪里还是方才从山上俯视时,那个伏尸数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一根根遒劲美丽的薜荔枝,从翻滚的江水中冒出,舒展着枝叶,铺天盖地,疯狂的滋长着。
从脚下开始,方圆数十里,触目所及,全是看不到边际的碧色,一直蔓延到远山尽头。
所有士兵的手脚及兵器都被薜荔枝紧紧的缠住,仿佛是一瞬间静止了,身体尚维持着最后冲杀时的姿势。就连在山坡上观战的薛衡也未能幸免,他的手脚和座下的轮椅上,也缠满了碧色枝蔓。
而此刻,无论是深陷绝境的巫兵,还是精心布下了埋伏的风军和淮军,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聚集到了同一个方向。
幽兰仰首望去,只见浩浩汤汤的江水水面,竟被一道白浪分割成了两半,而那白浪之上,飘浮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红衣女子,容颜绝美,青丝如瀑,层层叠叠的红色烟罗裙随风曼舞。她身披女萝,发上与双腕上皆缠绕着薜荔,不同的是,那枝薜荔上竟开着一朵朵白色的三瓣花,缀在她额间与满头青丝间,说不出的圣洁美丽。
而她周身上下最夺目之处,却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仿佛包揽了天地间所有璀璨光华的眼睛,似月涌大江,似星散九天,只遥遥一望,便能想象,她一颦一笑时,那双眼眸该是何等的黑亮灵动。
数不尽的薜荔枝,还在从源源不断的从她体内生长出来,沿着江面,向被水泽侵蚀的土地上蔓延而去。薜荔吸食了被血染红的江水,枝条渐渐由碧绿变作赤色,而江水却荡涤一清,恢复了原本的清澈与青碧。
这分明是十分诡异且恐怖的景象,然而,却无人觉得可怖,反而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九辰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而后,轻轻颤抖起来。
“不——!”
一声凄厉的长啸,骤然响彻长空。幽兰举目一望,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衣男子,竟是催动剑气,不顾一切的朝那道水浪冲了过去!
眼看着他已窜至跟前,那水浪似长了眼睛般,猛地砸下一个浪头,直接将他卷回了案上。那青衣剑客却不放弃,依旧玉石俱焚般,催动剑气往前冲去,试图靠近水浪。
结果还是一样。
仔细想来,这道水浪既能劈开汉水江面,必是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驱使着。而这力量,绝不可能是凡人能对抗得了的。
自出现在江面起,那女子周身样貌虽栩栩如生,却仿佛沉睡过去一般,对周围的人和事没有丝毫反应,一双眼睛,也是定定的望着那苍穹之昂。
这青衣男子的疯狂行为,好像终于令她有了一丝震动。
迎着初升的朝阳,她向南侧过首,双眸水波横转,对着人群中的他,轻轻一笑。
一眼千年。
仿佛许多年以前,汉水之畔,那个面覆白纱的红衣少女,回过头,对他慧黠一笑:“还没有人,敢从护灵军手里抢东西。”
“这剑上又没刻你的名字,凭什么说是你的?”
他心痛欲死。他知道,他终将失去她,她也终将离他而去。
从今以后,千世百世,这世上,再没有他的阿语了。
形神俱灭。他连她的一缕香魄都留不住。
朝阳喷薄而出,把江水映得火红。薜荔还在疯狂生长,那红衣女子凝在嘴角的一抹笑靥,连同她的身影却渐渐融到了那片火红中,直至彻底消失。
从她手腕上一路蔓延生长的那根薜荔,刹那之间,忽开出一朵朵白色花朵,枝叶一展,在九辰面上极轻柔的拂过最后一下,便随着那抹红影,一起消失在了日光之中。
巫王终是没等到那属于他的顾盼,五脏六腑,酸胀的几乎炸裂,徒劳的往半空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终究是没抓住,“哇”得吐出一口淤血。
幽兰眼眶一红,恍然明白了这一切,转头一看,那黑衣少年空洞茫然的双目中,已缓缓流出水泽,他整个身体都微微战栗着,垂在身侧的两只拳头,亦被他攥得鲜血滴流。
越女关上,照汐站在城楼上,望着极远处那片云霞般绚烂的红色,浑身剧烈一震,慢慢跪倒下去。
他身后,一排排护灵军将士,亦向北无声跪落。
巫国昌平十五年,初春,南方诸国遇水患,尽成泽国,巫军伐楚不利,被困汉水,风、淮埋伏兵于上游,欲一举歼之。巫军垂败之际,汉水忽生异,白浪断江,九州公主芳魂显于上,以神女之威,化薜荔止干戈,巫国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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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九辰的眼睛终于重见光明。
幽兰告诉他,那日,一切平静之后,被截断的江面上,缓缓走出一个周身披着黑袍的女子,把一双鲜活的眼睛交给了离恨天。
那女子只留下一句:这是公主最后的心愿。便复消失在江水深处。
离恨天看到那双眼睛时,竟如一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他称那女子为“泷歌”
“她曾是九州公主手下最出色的杀手。”幽兰解释道。
讲完这些,幽兰望着对面的少年,满是眷恋不舍,道:“我须回趟风国。”
薛衡连吃了两次败仗,在风国威名大损,风王又突然病重,巫紫曦母子只怕要趁机下手,她需得回去帮助阿弟赢回这一局,让他为王之路上再无障碍,才能放心离开。
九辰自然明白其中关节,想也不想,道:“我陪你一道去。”
幽兰笑着摇头,道:“你刚换了眼睛,正需休养,万不可功亏一篑,辜负了离侠和九州公主。”
见九辰脸色略沉,她轻笑道:“殿下若真想帮我,其实,只消写封信而已。”
九辰默了默,果然提起纸笔,速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短信,装入竹筒,封了漆后,又在筒上写了四字“阿剑亲启。”
刚搁下笔,一股少女独有的幽香之气,袭入鼻尖。幽兰已从后面紧紧抱住他,脸紧贴在他单薄却有力的背脊上,道:“最多两年,等我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
九辰紧握住她的手,许久,嘴角一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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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兰离开后,九辰除了闷在帐中看书,便是到汉水边独坐。有时,一坐就是一整日。
他眼睛还在恢复之中,并不能长时间的盯着书,每天看看日出日落,倒成了消遣的好办法。
伐楚数月,垂文殿中的奏简已堆积成了小山。
又在汉水驻扎月余,巫王不得不拔营回沧溟。
两月来,除了对着幽兰,九辰没有对其余的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包括他和离恨天。
巫王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到了拔营的前一日,竟是生生病倒了。
入夜,子彦依旧准时来侍奉巫王服用汤药,待碗中药尽,他没有同往常般告退,跪在榻前,平静问:“父王可知,殿下为何化名九辰?”
巫王不料他突发此语,一时倒怔住了。
子彦抬起头,缓缓道:“日月星辰,春秋代序。没有星,焉会有辰?”
巫王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如白纸般惨白。
子彦笑道:“殿下最难解开的心结,就是阿星。”
说完,眼眶却是彻底红了。
次日一早,大军开始拔营。巫王又去帐中探望九辰,没有找到人,心中一动,径自往汉水寻去。
到时,正值日出时分。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而出,那少年通身都融在耀目的金色之中,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巫王陡然忆起那日渐渐消失在这片绚烂之中的红色身影,心中大恸,脱口唤道:“辰儿!”
那少年背脊僵了片刻,大约是巫王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
半晌,才转过头,沉默的望着巫王。
过去的十八载岁月,在眼前飞掠而过。
脑中浮现的,一时是东苑大营中,那个提着把笨重的青铜剑、跌跌撞撞朝他走来的少年,一时是鲥鱼宴上,那个躲在角落里默默吃完宴,便拉着其余王族子弟一起抢彩头的张扬少年,一时又是辗转在刑杖下、冷汗淋漓的直视着他的倔强少年。一转眼,却又变作了站在威虎军大营中,对着一副沙盘指点江山、双眸灼亮的少年。
而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的画面,竟是那个清晨,在威虎军的大营中,他说“孤让你死士营的主帅。前提是——平安归来。”,那少年双眸中乍然腾起的亮色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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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巫王托南隽从沧溟捎来礼物。
那是一根磨制极精巧的骨笛,以冰丝穿着,与死士令很相似,只是,笛身没有繁复的图腾与花纹,只在尾部刻着“平安”二字。
九辰不解。
随笛而来的,还有一封巫王亲笔书信。
信中别无赘语,只写着一行字:幸得阿星骸骨,制为骨笛,佑吾儿平安。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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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番外1:昨夜星辰昨夜风
这一年, 沧溟城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才刚到十月末, 天空便扯絮一般飘起了鹅毛大雪。
“下雪了!下雪了!佛祖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