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便有垂文殿的内侍引着年轻的尹医官求见世子。听那内侍委婉含蓄得转达了巫王的意思,九辰连书都懒得拿开,便若无其事、浑不关己得道:“这里不需要医官,其余事,但凭王令。”
言下之意,便是尹医官也无需留下,交换医官之事便无从谈起了。传话的内侍顿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化解局面。
景衡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数落:“殿下都已经十六岁了,怎么还改不掉这任性负气的毛病!”
九辰转了转手中卷册,笑得无害:“如果得不到最好的,我宁愿不要。”
沧冥北城门,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刚驶入,便被盘查的将士拦了下来。
赶车的,是一名虬髯大汉,见有人盘查,忙跳下车,嘿嘿赔笑道:“官爷,我家公子患了风寒,不能见风,您就通融通融罢。”说话间,大汉已悄悄塞了两锭银子过去。
守门将士掂了掂银块,忽得喝道:“将此人拿下!”
左右士兵闻言,立刻一拥而上,将那虬髯汉子牢牢锁在地上。
看守城门的将官听闻动静,携剑过来问:“发生了何时?”
那名将士递出银块,禀道:“大人,此人暗自行贿,意图蒙混过关。”
守城将官皱了皱眉,然后大手一挥:“带下去,仔细审问。”
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且慢。”,随后,洗得发白的车帘后,露出一个俊朗脸庞,温和而有力的道:“是家仆不懂事,军爷若不怕感染风寒,只管搜车。”说完,他唤道:“阿莫,背我下车。”
那大汉闻言,一跃而起,挣开束缚,身姿矫捷的跳上车,片刻后,果真背了一个身形羸弱的年轻人下了车。众人这才看清,那年轻人虽生的眉清目秀,两条裤管却空荡荡的飘在半空,竟是失了双腿,不由大是惋惜。
几名将士立刻上前将马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除了一些日常用的起居用品外,并未发现其他私货。守城将官又命人验了二人的身份文牒,确认无误后,才同意放行。
酒楼之上,南隽扶栏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侧首问:“一身布衣,国士无双,此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风国国师薛衡?”
躲在他身后的绿衣少女连连赞叹:“你这人,不光嘴巴毒,眼睛也毒得很嘛。”
南隽微微挑眉:“看起来,你很怕他。”
“此人别号‘笑里藏刀’,在风国,没有人不怕他的。”绿衣少女掰着手指道:“算起来,有胆量与此等妖孽之人混在一起的,也只有王上和幽姐姐了。”
南隽了然道:“我早就听闻,风国幽兰公主一介女流,之所以能步步筹划、掌管三军,全靠薛衡的支持。若无薛衡,如今风国的世子,只怕也落不到风止云头上。”
“你胡说!他这人,跟你一样毒,吃不得半点亏,若非觊觎幽姐姐才貌,怎会无缘无故帮她?”
南隽淡淡一笑,未作回答,心底却暗自揣测,如此敏感时刻,薛衡突然出现在沧冥,究竟意欲何为?
马车彻底消失之后,阿鸾偷偷露出头,仰首看着南隽,撇嘴奚落:“笑得跟狐狸一样,定然又在算计别人!”
南隽回过神,十分怡然自得的道:“我只是觉得,明日的国宴,会很热闹,我得做好多饮几杯的打算。”
景衡提着药箱到垂文殿时,已然临近正午。彼时,巫王正在命司膳挑选文时候喜爱的菜肴,准备午膳。
见到景衡进来,巫王忙离案,亲自迎了过去,哈哈笑道:“烈日炎炎,辛苦景老了。过会儿,景老就留在孤这里用膳罢!”
景衡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连说了好多声“不敢”,便上前替文时候仔细检查伤处。
巫子玉呲牙咧嘴的呼痛不止,巫王看在眼里,皱眉询问:“伤势如何?”
景衡耐心得用银针试完每个伤口的深度,爽朗一笑:“王上放心,侯爷伤势并无大碍。只是,现在天气炎热,伤口最易发炎化脓。臣立刻回去配些消炎止痛的方子,遣人送来。”随后,景衡又拿药酒把伤口逐一消过毒,才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
巫王亲自起身相送,景衡一路惶恐推辞,行至殿门口,才俯身为礼:“炎暑伤人,老臣请王上留步。”
巫王墨眸深深的望着景衡,和颜道:“用医之事,孤给世子立过规矩。以后,若无孤的旨意,景老不必再辛苦奔波了。”
景衡索性也装了回糊涂,赶紧恭敬应了下来,走了两步,又忽得转过身,似是不经意道:“王上莫怪老臣多嘴。现在宫里流言纷纷,到处都在传王后失宠之事,殿下若因延误医药而酿成大病,这宫里的嘴,就更堵不住了。”
巫王立在垂文殿前,听完这些话,果然脸色有些难看。
午膳之后,晏婴捧了明日国宴宾客的名单,到垂文殿请巫王过目。巫王瞥见风国客使名单上,除了风国世子风止云,还有一个叫做“九幽”的陌生名字,便指着那一处问道:“这是何人?”
晏婴笑道:“听说,是名商客,担着谋士之名,颇受风止云倚重。”
巫王复问:“风国那边,可有新的使臣过来?”
晏婴道:“尚无消息传来。”
垂文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原是吴妃携了新鲜的冰镇梅子过来,邀巫王去采绿湖上游水纳凉。巫王尝了颗梅子,甚觉酸爽可口,一时心情大悦,便换了身便袍、拥了吴妃去湖上泛舟。
吴妃出身礼乐世家,通晓音律,舞姿卓绝,曾因鼓上作舞,轰动沧冥。入宫十余年,蕙质兰心的她,常能在温言软语之间替巫王疏解烦闷,始终恩宠不衰。然而,今日游湖,吴妃却不如往日一般活泼善动,巧笑之间,难言眸中抑郁。
巫王将她揽在怀里,温颜道:“今日,是谁得罪了爱妃?”
吴妃轻轻摇首,杏目微抬,竟是泛□□点泪光:“臣妾只是想起,当日王后生辰,王上携王后同游采绿湖的情景。那日,王上还亲手为王后折了绿颜牡丹簪于鬓上,臣妾远远看着,只觉世上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如今,姐姐蒙冤,臣妾再看这湖水,只觉物是人非,处处伤心。”
巫王轻轻抬起怀中美人的下巴,似笑非笑:“爱妃能有此心,王后必也欣慰之极。只是,孤想知道,爱妃如何断定王后是蒙冤的?”
吴妃目光更加柔软,道:“臣妾一介女流,见识浅薄,只会凭心妄言,岂有断案之能?”
“既知是妄言,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巫王冷冷说罢,松开了手。
此时,舟恰好行到了花木深处,隔着树影,隐隐可听见嬉笑之声,却是两个宫婢躲在此处偷懒、唠闲话。
一人问道:“刘美人向来不喜这些花花草草,这次,怎么种起竹子来了?”
另外一个宫婢笑道:“云妃娘娘宫中死了一颗竹子,现在,各宫美人都在寻觅各种竹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往芷芜苑里送,希望能讨得云妃欢心呢。”
“这么说,王上是真的要废后了?”
“骗你做什么,我亲耳听到的,各宫主子私下里都这么说。而且,现在不仅是王后失宠,连世子都受牵连了。”
只见那宫婢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道:“听说,世子得了急病,本是杏林馆的景馆主在诊治。可后来,文时候伤了腿,王上硬是用一个年轻的医官,换走了景馆主,去垂文殿给文时候看腿。世子殿下一怒之下,直接将那年轻医官赶了出去。王上偏心如此,用意还不明显么?”
吴妃听到此处,吓得花容失色,有些惊慌的缩到了巫王怀里。
巫王面无表情的听罢,忽然唇角一勾,斜睨着身后的内侍:“去查查,她们的主子是谁,查明后,全宫杖杀。”
内侍应了声“诺”,悄然退下。
巫王低头看着吴妃,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有孤在,不用怕。”
回到垂文殿后,巫王果然重新召来景衡,询问九辰之事。
景衡也没办法再继续装糊涂,忙垂首回道:“高热不退,剧咳难止,是伤口感染了肺部。当务之急,就是退热。”
巫王默了默,才负手道:“用药时,多加些安神的,让他好好睡两日罢。”
晏婴恰好还未离去,听了此话,便小心兼谨慎的问道:“那明日国宴――”
“世子不必参加,也省了他再胡闹添乱。”
巫王说的简洁明了,晏婴心里却不踏实,不免猜度起巫王此举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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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长夜击箫
掺了安神草的汤药果然十分有效,不出半个时辰,九辰就握着书册睡了过去。
在梦中,在枝枝交错的青色花朵与根根相连的薜荔之间,他第一次看清,躺在宫殿里的女子,身着一袭火红色的长裙,如烟霞,如火焰,如业火红莲,在水底静静燃烧着。
宫殿正中央,放着一面水镜。九辰走过去,正想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周遭薜荔女萝,猛然爆长,变作枯藤老树,从四面八方向中央缠绕蔓延。原本浮在水面的青色花朵,亦化作冰刀草刃,铺天盖地的坠落下来。紧接着,水镜碎,宫殿塌,天与地都剧烈震荡起来。
杀机重重,似真似幻,九辰猛然惊醒,竟是冷汗透衣。
冰凉的月光洒在窗上,剑影交错,杀机暗藏,两道黑影无声飘落,潜伏在窗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此等身法,应是暗血阁的缁衣卫,昼伏夜出,动若鬼魅,常被称为“影子”。九辰略一蹙眉,十分纳闷梦里梦外的杀机究竟从何而来,右手习惯性的摸住了麒麟剑剑柄。
黑暗中,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在他耳边荡起:“别动,是我。”
九辰蓦地睁大眼睛,偏过头,难以置信的瞪着与他并肩而躺的人。那人毫无自觉的又向他靠近了一分:“帮我解决他们。”说完,轻燕一翻,点足掠上了房梁。
殿内唯一的烛火缓缓亮起,九辰披衣下榻,慢吞吞得去案边倒了碗茶,朝窗边走去。
两名影子心存忌惮,果然踏风而去。九辰推开窗,对着清寒长夜,悠然喝完那碗茶,才道:“出来。”
幽兰从梁上翻落,一把扯下蒙面黑巾,道:“我已查清,策划这次刺杀行动的,是九州第一杀手组织「修罗」。明染糊涂,才会被利用,以至于连累了姑姑。”
修罗?九辰默念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词,忽然勾起嘴角:“楚人果然不知足。”
当夜三更,两名自称暗血阁阁主座下黑袍使者的少年手持暗血令,悄然进入了血狱。
被锁在狱中的青衣人转过身,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并无太多惊讶,只微微一笑:“是你,巫国的小世子。”
墨色兜帽下,露出少年清俊的眉眼:“我该称你为「离恨天」,还是「鬼面修罗」?”
青衣人审视着他们,一笑置之:“都可。”
他双侧琵琶骨,被两条铁链穿透,一身青衣,染满斑斑驳驳的血迹。可此刻,他掸袖而立,谈笑自若的姿态,却高傲圣洁,凛凛不可侵犯,一如谪仙。
何等信念,才能隐忍至此。
离恨天将视线转移到九辰手中的暗血令上,道:“是风南嘉让你们来的?”
九辰道:“如今,母后被禁足宫中,全拜修罗所主导的那场刺杀行动所赐。只有你,能证明真相,还母后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