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奏禀,他揉了揉额角,沉声吩咐:“立刻宣东阳侯入宫。”
风楚这场交战来得太过突然,三日后剑北才传来消息,季礼乍闻此报,亦是吃惊得厉害。
他匆匆换上官服,冒着星月入宫时,巫王正披衣立在垂文殿的书阁,盯着一幅九州地形图看。
见东阳侯进来,巫王免了礼,直入正题:“若楚人突袭,剑北大营可有应急之策?”
季礼指着地图上一处凸起的地方,道:“首当其冲的,当是乌岭。而乌岭西南边上的壁亭,恰是巫、楚、风交界之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可作倚重之地。只要马彪指挥得当,楚人占不到便宜。”
巫王看他面色凝重,便指着乌岭旁侧一处断裂地带,问:“这是何处?”
季礼被戳中心事,叹道:“老臣不敢欺瞒。此处,是一道断裂的峡谷,深达千丈,瘴气漂浮,毒物丛生。月城的百姓将这峡谷称为「死人谷」,因为以前试图攀崖进谷的人,皆是尸骨无存,再无音讯。老臣初到剑北时,还不信此事,特意抽掉了步兵营的将士驻扎在附近。谁知,到了第二日,那些将士全部面色乌青、七窍流血的死掉了。营中的军医,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老侯爷的言下之意,便是此地并无任何驻防。若楚人当真不顾性命,以此为突破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巫王了然于心,道:“暗血阁的毒使,百毒不侵,孤倒是可以派他们前去剑北查探地形。只是,他们不懂军务,恐怕,尚需恺之另派大将协助。”
季礼犹豫半晌,十分谨慎的道:“其实,昔日老臣军中,有一队人,曾从谷中生还。”
巫王大为意外,顿时展眉:“他们都是何人?可在沧冥?”
季礼虎目睨向一侧,语气异常复杂:“一年前,剑北大旱,半年不雨,世子殿下曾不顾军令,带人进谷寻找水源。”
东阳侯语带尴尬,殿内一时陷入死寂。
大半夜,巫王带着东阳侯来了禁室,生生将一帮老内侍从睡梦中惊醒。
石室内的少年,已经再次陷入昏迷。两名老内侍立刻轻车熟路的提了数桶冰盐水进来,一桶接着一桶的朝着九辰兜头浇下,直到他从呛咳中醒来。九辰早已习惯,这两日,他自己都数不清一共被泼醒过多少次。
醒来之后,九辰就沉默的抱膝坐着,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冻得还是痛得。
一双青龙靴尖,渐渐出现在视线里,九辰抬头,只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隐隐有些熟悉,但混沌间,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就继续垂下眼睛,盯着地面看。
巫王皱眉,甚是无语,东阳侯则喉咙干哑,看得目瞪口呆。
那两名老内侍见状,只当世子无礼,复提了桶水照着地上的少年浇了下去。
九辰呛咳不止,大约明白是必须要清醒过来了,便摸出指间的那根金针,扎进了左肩。
这一招刺穴的方法,还是他从金乌那里学来的。
眩晕感逐渐消失,眼睛也一点点清明起来,九辰盯着那靴尖看了半晌,终于意识到来人是巫王,才费力挺直肩膀,偏过头,试图止住咳嗽。
巫王并无心思去计较他的失礼行为,沉声问:“剑北死人谷的地形,还记得么?”
九辰点头,咳得愈加厉害。
巫王与季礼同时舒了口气。
季礼立刻上前将手中羊皮帛摊开在地上,恭敬的递上硬朗的竹笔:“军情紧急,请殿下以最快的速度为老臣绘出死人谷的详细地形图。”
老侯爷感觉到,对面的少年身体颤了颤,双目灼灼的看着他,开口,声音虚弱干哑:“剑北出了何事?”
季礼避开他清亮目光,断然摇首,正色道:“这并非殿下该关心的事。”
巫王冷眼旁观,未置一语。
九辰握住竹笔,将所有力气都灌注在右臂上,费力画了许久,才堪堪描出一条轮廓。
冷汗一滴滴落在简上,晕湿一片,巫王视见这一幕,脸色有些难看。
九辰知道,他又犯了巫王的大忌,便搁了笔,将皮帛推给季礼,低声道:“对不起,我画不好。不如,我来口述,侯爷绘图。”
说完,伸手将笔递到了季礼面前。
季礼忙接过去,恭敬回道:“老臣遵命。”
“……双侧峭壁,百丈以下草木不生,中有裂缝,左侧五道,右侧七道,间距在十里到十五里之间,壁间共藏有大小瀑布二十一道。这些瀑布,只有右侧三道无毒,其余流下的水,都有剧毒,沾身即亡……”
“右侧哪三道无毒?”
“从西北开始,第二、五、七道。”
次日天色蒙蒙亮时,一幅精准到每一条暗缝与暗流的死人谷地形图终于绘制完成。为了布防安全,九辰特意用竹笔刺破手指,用红色标注出危险地带。
东阳侯吃了这颗定心丸,便匆匆告退,命斥候加急送往剑北大营。
巫王负手盯着地上的少年,眉峰紧皱,忽得运掌如风,推了出去。
肩头剧痛如碎骨,九辰偏过头,吐出一口血。
巫王捏着那根金针,指间运力,看着它一点点化为齑粉,方才卷袖而去。
九辰失力得靠在墙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不想自己在外人面前太过狼狈,可当着他敬爱的长辈的面,他最终还是狼狈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各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狼狈,今日,他却不想掩饰了。
他已经能感觉到,温度,正一丝一丝的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他实在不想再维持清醒,浪费掉最后的体力。从小到大,他教给他最多的,就是如何保存体力,生存下去。
巫王回到垂文殿时,司礼官早已恭候在阶前,不待入殿,便急急禀道:“明日,风国幽兰公主的送亲仪驾将至沧冥城外。依礼,子彦公子当出城十里相迎。”
巫王环顾四周,沉声问道:“晏婴何在?”
一名小内侍跪禀:“总管去分派各宫娘娘的消暑瓜果了。”
巫王了然,有些疲累的摆摆手,吩咐那小内侍,道:“你替孤去芷芜苑宣旨罢,命公子子彦明日辰时至城外迎接风国公主仪驾。”
小内侍应了声“诺”,正欲退下,忽听巫王再次沉眉吩咐:“你先去趟章台宫,让王后主持明日问名纳吉诸事。告诉王后,这是孤的意思。”
云妃刚刚在佛堂做完功课,本欲卸妆午睡,听闻内廷总管晏婴求见,忙命人请了进来。
晏婴捧着一篮新鲜瓜果,环顾四周,挤眉笑道:“王上有些体己话,让奴才带给娘娘,这些闲杂人等在,奴才也说不出口。”
周围宫婢闻言,俱是掩唇偷笑、娇容微醺,不待云妃吩咐,便次第退了下去。
云妃手执纨扇,目无波澜,静静笑着:“晏公有话直说,何必戏耍臣妾。”
晏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道:“老奴此来,是为了见子彦公子,求娘娘通融。”
云妃吓得失色,立刻起身相扶,道:“晏公快请起,这实在折煞妾身了。彦儿此刻不在宫中,晏公若有急事,不妨先告知于我。由我转达给他,也是一样的。”
晏婴伏地,将头埋得更深,哽咽道:“老奴斗胆,想请子彦公子去救救殿下。”
“世子殿下?”云妃愈加吃惊:“究竟出了何事?”
晏婴却语气凝重:“此事干系重点,老奴必须亲自禀告子彦公子。”
云妃一双素手缓缓松开晏婴的袖口,她静默半晌,叹道:“殿下的事,自有王上王后做主。彦儿尚是待罪之身,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哪里有此等通天本事?晏公……请回罢,恕妾不便多留。”
晏婴不甘心的抬起头,眼睛浑浊:“娘娘生了副菩萨心肠,怎可见死不救?”
云妃转过身,苦笑:“晏公言重了。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会用自己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妾……也是个凡人而已,又怎能挣脱世俗牵绊。”
晏婴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独善其身,并无过错。他忽然萌生的这一股希望,尚未开始,就已经在云妃的婉拒中破灭了。
芷芜苑内,一袭白衣,自花木阴影中悄然步出。
他掸掉袖上落花,在阁外立了片刻,复点足消匿。
荒芜的西苑,早已无人看守,烈日下,却笔直得跪着一道墨色影子。他黑裳间的血纹,在炽热的日光下,妖艳如火舌。腰间长鞭,也只松松垮垮的缠在臂上。
那角白衣映入眼帘时,影子立刻垂下头,恭敬道:“属下金乌,叩见阁主。”
说完,双手奉上蛟绳长鞭。
子彦并不说话,翻袖间,长鞭已被他卷入掌间。
金乌挺直肩膀,未见鞭动,只觉眼前晃了晃,下一瞬,断筋碎骨之痛传遍全身,鞭梢,已在他身上留下十数血洞。
他忍不住闷哼了两声,不远处的白衣少年,正居高临下的睨着他,一惯冲静的双目,冰冷而无温:“这已经是第二次。我说过,不许伤他。你既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又何必认我这个阁主?”
金乌咽下喉头淤血,愧疚道:“属下万死。只是,这两次,都是主上亲自监刑,属下,实在不敢放水――嗯――”
鞭走如刃,直接卷掉他臂上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金乌痛得眼睛发酸,再不敢多加辩解。
子彦扔掉长鞭,眸底寒色稍缓:“这次,他伤得如何?”
金乌牙关颤抖着,维持恭敬姿态:“主上动了一夜鞭刑,其间,殿下昏迷,还用了针刑。属下……尽了全力……”
说这话时,他身体又是明显一颤。
子彦却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双目复归于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昏迷中,九辰不间断的咳了一整日,到了夜间,高烧得通身滚烫,连唇角都起了火泡。
守夜的两名老内侍摸了摸墙边少年的额头,俱被那滚烫如碳的温度吓了一跳。他们又提了两桶冰盐水,悉数浇在九辰身上,半个时辰后,九辰高烧非但没降,反而越加严重,原本苍白的脸,已被烧成浓重的潮红色。
二人见情况不对,忙去禀告管事的那名老内侍。熟料,那老内侍被九辰折了腕,余恨未消,听罢,不屑一顾,道:“这小煞星,病成这副鬼模样,王上看都不看一眼,便是要任其生灭了。你们若识趣,就少惹这身骚。”
禁室内的老内侍们,向来以此人为尊,见他发话,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老内侍翘着腿道:“不就是发个烧么?也不是大事,继续浇点水降降温就是了。”
说完,他便亲自带着另外两名老内侍,拎了几桶温度更低、浓度更高的冰盐水,专挑墙边少年伤口重的地方浇上去。
纵是深度昏迷,九辰也被疼痛刺激得双拳紧握、神色扭曲。
领头的老内侍见状,阴测测的笑着对另外两人道:“这不就有知觉了吗?”
说罢,他提起桶,又撒了碗盐,准备将剩余的水全部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