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天傲然负袖,略有不屑:“我只是你母亲的故人,与楚人何关?”
子彦轻笑,眸底纯净温善:“青衣落拓,一剑惊虹。若在下所料不差,阁下便是剑挑九州的西楚第一剑客――离恨天。离侠既为楚王卖命,怎能说与楚人无关?”
他性情虽不似阿语慧黠洒脱,但周身散发的纯善无争之息,却是随了阿语。
思及此处,离恨天目中划过一丝痛色,略有痴怔道:“十七年已过,我仍陷身泥淖,只是,想完成你母亲的遗愿,替她守护这九州太平。”
“遗愿?”子彦面上顿起波澜,却极力克制,道:“但有人告诉我,她还活着。”
“定是你的外祖,楚王西陵衍罢!”离恨天露出讥诮之色,冷冷道:“他们费尽心机想带你归楚、复活神树,自然不惜拿你母亲做诱饵。”
“记住,这世上,能带你去见你母亲的,唯我一人。”
子彦一震。
“神女树一旦复活,以楚王虎狼之心,九州必将动荡,天下必将大乱。巫启既传你苍龙七十二式,又将暗血阁交你掌管,日后,必是打算让你承他志向,剑指九州,以血斩路,称霸天下。更何况――”
离恨天忽然叹了声,道:“巫启对阿语,用情至深,巫国未来王位人选,非你莫属。可为君为父,他都不该拿一个孩子为另一个孩子挡箭铺路。巫国这位小世子,争强好胜、又不肯服输,怎甘心把囊中之物轻易让人?待真相揭破,你们兄弟之间,必有一战,无论谁输谁赢,巫国朝堂,皆会血流成河。”
子彦容色霎时雪白,对面的青衣男子紧紧逼视着他,毫不避讳的问:“你,可愿随我离开巫国,离开巫王宫,彻底远离这些争斗与杀戮?”
见子彦沉默不语,似有动摇,离恨天怅然道:“阿语宁愿以死明志,也不愿看到楚王凭借神女树,勾结巫国,为了所谓的争霸天下,肆意屠戮无辜生灵。你是她的孩子,身体里流着她的血,你可愿,代她守护神女树,不让狼子野心之人觊觎?”
子彦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轻问:“她还活着么?”月光倾泻在他雪白俊颜上,徒留一片冰冷。
离恨天眼神有些迷离,一张惯于讥讽与冷笑的冰脸上,竟浮□□点温柔笑意:“她已经睡了整整十六年,无息无脉,容颜静好,无人能唤醒她。死生于她,已毫无意义。”
芷芜苑内,乍然亮起一盏明灯,伴随着,轻而急得脚步声。
离恨天神色一动,意绪复杂的追着那移动的灯火看了片刻,而后青袖一扬,留下一句:“若想好了,可去城南燕来客栈寻我。”便点足消匿。
云妃披衣出来,余光虽只来得及扫见一角青衣,仍旧惊得退了一步,浑身颤抖得问:“那是何人?”
子彦将一切情绪皆敛入眸底,轻声回道:“是一名江湖人士,企图入宫盗窃,儿臣见他并无恶意,就让暗卫放他离去了。”
见云妃依旧急切的盯着离恨天消失的方向,素指紧攥着胸口衣物,似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子彦惑然问:“母后怎么了?”
云妃这才回过神,犹有怔忪:“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说罢,她握紧子彦双手,满是担忧:“你这么晚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母妃都急坏了。现在,一定又饿又冷吧,我让珊瑚备了热水点心,赶紧进去。”
子彦心波微起悸动,冲静眸间,透出温暖笑意:“多谢母妃。”
次日,东方初白,九辰便到南市口去等子彦。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时,子彦果然不负约定,带足了银两、按时出现在路口。
九辰大喜,忙拉着他朝南市最火的「湛卢」铁铺飞奔而去。
铁铺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头发花白的老人,见两个少年一静一动,俱是钟灵毓秀、贵气非凡,便抚须笑问:“两位小贵客,是买剑还是铸剑?”
九辰随手拿起摆在外面的一把铜剑,弹了弹剑刃,嘴角微扬道:“剑是好剑,只可惜,剑身太硬,少了一点灵性。用力过猛,便有断刃之危。”
说完,他搁下铜剑,又从旁边捡起另一把长剑,吹落剑身灰尘,赞道:“剑脊韧性强,不易断折,乃低锡青铜淬炼,剑刃锋利,吹毛即断,乃高锡青铜铸就,刚柔相济,当是好剑。”
老人但笑不语,转身从铺里拿出另一柄用布包着的长剑,兴致十足的问:“小公子再看,此剑如何?”九辰接过,打开布包,只觉那古朴无华的剑身青光耀眼,寒光逼人,眼睛划过雪刃的一刹那,黑眸立刻燃起一团火焰。
“霜锋雪刃,光芒如电,是绝世好剑!”
老人哈哈一笑,道:“小公子眼里不浅。此剑名「追星」,仿古剑鱼肠制法,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铸成,昨日刚刚开刃,只待有缘之人。”
追星……
九辰默默放下剑,随意道:“我是去参军,又不是比剑,你用普通生铁给我现铸一把就行。”
铺主也不计较,只是有些遗憾的收起剑,然后取出铸造样式图供两人挑选剑的规格。
子彦却盯着壁上挂的一副鹿皮弓,问:“这弓怎么卖?”
老人满是赞许道:“公子好眼光,此弓用上等柘木做成,乃军中标配三石弓,开如秋月,箭如流星,仿当今王上所用「青龙弓」制成。”
子彦让九辰取下试了试力道,果真如铺主所说,是标准的三石弓。
铺主见那黑袍少年随手一试,便轻松拉满弓弦,不由叹道:“公子好臂力。”
九辰打量着弓身,毫不客气的道:“平日,低于十石的弓,我从来不用。为了入军中,也只能凑合了。”
铺主咋舌一番,豪爽长笑:“今日遇到小英雄,老夫这剑也得仔细铸才行!”
九辰已经看好图样,定下一把长剑,一把短剑,和一柄腰刀,子彦让老板计算好三样东西加一把弓的总价,先付了一百两订款,约定夜里来取东西。
铺主乐呵呵将订金仔细收好,看着子彦道:“有公子这样耐心细致又阔气的好哥哥,这位小公子真是有福气。”
九辰本在把玩其他的兵器,闻言,手一顿,转眸一看,子彦正温和浅淡的望着那老人,眉间弯弯,尽是温暖笑意:“谢谢老伯。”
在九辰印象里,自出西苑,子彦对人对事,一直是清淡如水,至澈至净,从不展露半分情绪,他虽温和浅笑,骨子里,却仿佛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这样由内而发的温暖气息,他还是第一次在子彦身上感受到。
看来,他还是有当兄长的自觉的!
九辰心情大好,愈加有兴致的把玩起手中一把精致的短匕。
出了南市,时辰尚早,商贩们次第摆摊开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子彦驻足街头,目视如血般的朝霞许久,忽然伸出手,揉了揉身旁少年的发顶,唇边笑意温然。他的目光,却始终注视着那遥不可及的天边,任漫天绯色染上白衣。
这样宠溺的动作,令向来处事不变的九辰直接呆立原地。
“今日正午,楚使驿馆。”
许久,子彦含笑道,眸间已恢复往常的冲静。
九辰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乱糟糟的发顶,暗暗盘算,怎么尽快把子彦“拐”进世子府中。
他抱臂犯愁间,一个温润嗓音,乍然在他耳边响起:“在下久慕殿下府邸,不知是否有幸一观?”
九辰猛地抬起头,喜出望外的看着子彦,立刻道:“可以,当然可以!”
对于子彦的突然来访,孟梁显然毫无准备,连院子都没来得及打扫,更别提被自家小殿下搞得乌烟瘴气的书阁。
九辰却不以为意,兴致勃勃的带着子彦把世子府逛了个底儿朝天,一会儿启动他新发明的箭阵,一会儿展示他新配制的硝石粉,一会儿又带子彦去后院看他喂养的几匹神驹,一副恨不得把所有私藏宝贝都端到子彦跟前的架势。
孟梁抚额,叫苦不迭,自家小殿下搞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真是被子彦公子瞧了个遍,若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最后,九辰拉着子彦去了书阁,指着窗边摆的棋盘道:“平日里,我闲极无聊,都是自己跟自己玩棋子,不如,你陪我玩上一局?”
子彦含笑应下,落座后,却缓缓打量起这间书阁,除了一桌一案、堆了满架满地的各色书册和一些奇怪盒子,整个屋子古朴简单到极致,没有一点少年人的花哨玩物。唯一特别的物品,就是悬挂在书架上的麒麟剑。
他收回目光,眸光复杂的看着对面随意斜坐的少年:“你平日里,只玩这些吗?”
九辰不明他所指,扬起嘴角道:“我喜欢书,喜欢箭,喜欢马。从小到大,它们一直陪着我,从未离开,它们是我最好最忠诚的朋友。”
说完,他已抓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
子彦微怔,压下诸般心绪,亦落下一子,如此一来一回,两人皆不再言语,不知不觉已至中局。
九辰暗暗观察着天色,盘算着时机已到,扣着棋盘默数了三下,子彦果然闭目倒地。
孟梁惊得张大嘴巴,九辰却扔掉棋子,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冷冽的盯着他:“照顾好他,我回来前,不能让他醒过来。”
一袭青衣,独立在房檐上,看着阁内情景,渐渐皱紧眉峰。
出府之后,刚走了一条街,九辰便察觉到被人跟踪了。他刻意提足了全部内力,加速前行,那股气息却依旧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隐隐意识到来人是谁,九辰皱眉停步,扬声道:“没想到,堂堂离侠,竟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离恨天冷着一张寒铁似的脸,无声落在那少年跟前,双目如炬,也不说话,扬掌便将九辰扇倒在地。
“我说过,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自制力向来很好的青衣男子,此刻,几乎是暴怒说出此话。
可恶!
九辰一懵之后,迅速抹干嘴角血迹,爬起来就跑。
离恨天冷冷一笑,袖中青光一闪,一道剑气,直接没入前方少年的左腿。
九辰扑倒在地,依旧迅速咬牙撑起,向前飞奔。
不出两步,另一道气剑,又没入他右腿。
九辰再次扑倒在地,挣扎许久,才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跑已然不可能,他只能拖着染血的双腿向前走去。
快要走到街道尽头时,两道气剑,同时没入他双腿。
九辰咬牙,重重跌跪在地上,双目模糊的盯着地面,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来回摸索,寻找能帮他站起来的凭借物。
一角青衣,缓缓出现在他视线里,居高临下、语气冰冷的问:“在棋子上抹迷药,毒害自己的兄长,如此卑劣行径,难道也是巫启教你的么?”
九辰不肯示弱的仰起头,虽看不清那青衣男子面容,依旧挑衅般扬起眉毛:“我也说过,我从未答应拜你为师,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离恨天俯身,捏起那少年下巴,冷面如冰,毫不留情的警告:“记住!我可以不管你的事,但我绝不允许你再伤害自己的兄长!再让我看到,我就直接废了你两条腿。”
说罢,他青袖微扬,直接将九辰甩翻在地。
九辰扶地剧烈咳了一阵,也不再理会他,凭感觉摸着一面墙,艰难起身,一点点向前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