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笑了声:“我开了条件,他不敢答应,可怪不着我。”
九辰侧眸:“什么条件?”
延陵挑起眉尖:“我只不过让他喊声「爷爷」而已。”
九辰轻轻闭目,感受着这座营帐四周萦绕的内息,道:“暗血阁的人,已经到了,你最好的退路,就是用那半张草图向云棠换取解药。”
延陵语气带了丝不屑:“延氏替人背了一辈子黑锅,也该有点骨气了。当年楚公主造破云弩,只怕,也没想到它会成为承载欲望与贪婪的杀人工具。”
九辰微扬起嘴角:“你可听说过四个字――以戈止戈。”
延陵颤抖的双肩有一瞬的僵滞,默了许久,他哂然笑道:“我所见所闻,只有杀戮而已。”
“若有一日,破云弩可成为「止戈」工具,你可愿它重现世间?”
延陵懒懒翻了个身,没回答。
次日,晨练完毕,延陵一反虚弱之态,坚持要跟着新兵们进山垦荒。
众新兵见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将一颗颗碗口粗的树木连根砍断,都以为他身怀神力,纷纷凑过去讨教经验。
延陵却道:“树木皆有纹理,顺着纹理砍,自然事半功倍。”
众人按照他指点的方法,砍起树来,果然省力很多。
砍到半晌,有新兵发现一棵通体紫色的树木,纹理呈螺旋状,无论照着哪个方向的纹路砍都砍不断。
云霸和延山皆是臂力惊人,两人好胜心起,合力握住树干,压弯到地面,谁知,那树干几乎弯成半圆,依旧不折不断。
延陵走过去,看了眼那棵树,满是凉薄道:“紫衫龙木,木中国老,岂是凡人能亵渎的?”
云霸一把揪住他衣领,激动问:“你说――这就是将军一直要找的紫衫龙木!”
延陵露出讥诮之色。
当日午后,云棠就亲自带人进山,欲将整棵紫衫龙木连根挖起,搬回营中。
可惜,那紫衫龙木的树根遒劲盘结,几乎蔓延进了整座山峰深处,斩不断、挖不出,整个步兵营忙活了一下午,那棵树依然屹立不倒的立在原地。
云棠只能回营另想方法,等入夜,又派人将延陵请了过去。
但凡知晓些内情的,都知道,当年,楚国九州公主,就是用巫山的紫衫龙木造出了破云弩。云棠五年来一无所获,如今得到紫衫龙木,制造破云弩一事,只怕要有些进展了。
连始终坐镇骑兵营、从不露面的王使都亲自到步兵营,向云棠询问紫衫龙木之事,并连夜将这个消息经由暗血阁传给了巫王。
延陵翘着腿,在云棠帐中蹭了两碗好茶之后,终于说出了挖出紫衫龙木的唯一方法――炸断树根。
云棠斟酌之后,觉得可行。次日,便命人在那颗紫衫龙木附近埋了一圈□□,准备炸山挖树。
这日,骑兵营忽然传来消息,青岚被冤杀之事有了新的进展。而这些或明或暗的线索,都把真凶指向了云棠的贴身副将――云霸。
据说,那名假扮成骑兵营新兵,假传军令,把青岚骗到鹰击将军大帐的,竟是武烈营一个弓箭手。这两日,青岚化作厉鬼索魂之事传的沸沸扬扬,鹰击将军又严加追查,那人惶惶不可终日,便在半夜时分,偷偷到骑兵营营门口探查情况。
这人本想在青岚被斩杀的地方拜祭一下,让那冤鬼莫找自己麻烦,谁知,抬头一看,那旗杆子上果真吊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影,正七窍流血的望着他。那眉眼面目,竟与青岚一模一样。
他惨叫一声,吓得瘫软在地,正好被巡逻的将士逮了个正着。
那人自杀不成,几番酷刑下来,便招认这一切都是受云霸指使。目的,就是铲除延氏兄弟的同党。
鹰击将军立刻下了道令箭,派人到步兵营捉拿云霸。云霸虽骄横惯了,见这形势,也慌了。他闻风躲到云棠帐中,大呼冤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云棠给他做主。
云棠又惊又怒,大骂云霸“自作聪明”,他紧抓着案沿,痛心疾首道:“军法无私情,即使你是我亲侄儿,也不能例外。你要真想顾及我云棠的老脸,就到鹰击那儿自首,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云霸抱着云棠的大腿,哭得稀里哗啦,午后,就在自己的营帐里一刀抹了脖子。
云棠抚着云霸尸体,忍泪叹道:“孩子,算你有些骨气。”
众人受云霸欺压已久,听闻此事,皆是奔走欢呼。
云棠却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日将西落时,他只带着十几名亲兵,进山去炸那棵紫衫龙木。
轰隆隆的巨响响彻天地、整个地面都剧烈震颤时,步兵营的新兵刚结束操练,正聚在一起吃晚饭。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奔进大营,嘶声吼道:“将军出事了!将军出事了!”
半个时辰后,云棠被人用担架抬回了营帐。他五脏皆被失控的火药炸碎,已经说不出话来,唯独一双眼睛猛烈睁开,死死地瞪着帐外,满是不甘。
主帅殁于营中,新兵营全军缟素。
王使亲至吊唁,威虎大将军列英一身麻衣,带着各营大将齐聚帐前,发誓要找出真凶,以慰武烈将军英灵。
威虎军立军数十年,威震九州、军法严明,从未发生过如此恶劣事件。
巫王得知消息,震怒不已,连下三道王令,命王使暂缓归程,协助列英查明真相、并整饬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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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漏网之鱼
栖霞宫外,景衡带着小僮,给守门的护卫递上身份名牒,又经过两层搜检,才顺利进入这道宫门。
自从湘妃在南山寺遇刺后,巫王便加重了栖霞宫的防守,除帝后之外,其余人必须经过搜检才能出入这里。
即使,景衡是巫王亲自指派给湘妃的医官,也不能例外。
暮秋之季,蔷薇正香。
湘妃如往常一样,坐在苑中的藤椅上,抬眸凝视着花架之间跃跃跳动的阳光。
景衡诊完脉,又例行询问了一些问题,便写了张方子,命小僮下去煎药。
“娘娘伤势已无大碍,今日之后,当以调养为主。”
见湘妃依旧注视着花架,毫无反应,景衡又捋须道:“这风,不宜多吹。”
湘妃这才转目而笑:“太医令的话,本宫记下了。”
景衡将新配的药膏交于白芷,正欲退下,湘妃盯着他左手小指上一块丑陋的疤痕,似是不经意问:“景馆主手上的伤,也是当年南山寺钟楼失火所致么?”
景衡手上肌肉不禁一抽,面色波澜不惊,朗朗一笑:“炼药时不慎灼了手,实在不该在娘娘面前露丑。”
湘妃静静注视着他,手里却摇起美人扇,不急不缓道:“那真是可惜了。那日,刺客为躲避戍卫营追杀,将本宫挟持至钟楼——”
景衡手上肌肉又是一抽。
湘妃恍若未见,继续摇扇道:“那钟楼里的景象,当真是惨烈得很。每一层,皆是白骨累累,尸油遍地。莫非,当年王后生产,南山寺一半僧尼,都陪着御医们进去找止血的香灰去了?”
景衡垂手道:“当日,能止血的香灰,确实只有钟楼有。”
“可令本宫不解的是,那些白骨,平躺于地,排列整齐,毫无挣扎痕迹,实在不像是突然遭遇了天火之态。景馆主当时也在里面,可知晓其中内情?”
湘妃目中突地凝起一团冷光。
景衡惶恐道:“老臣愚钝。”
湘妃见状笑道:“每每提起这件旧事,景馆主都紧张的很呢。听说,太医出宫,必须贴身携带戍卫营特制的腰牌。当时,先王共派去三名医官助王后生产,可据本宫所知,那钟楼里,其实只找到了两块腰牌。”
顿了顿,湘妃幽柔的眸光紧紧缠住景衡:“也就是说,除景馆主外,还有一名医官,从钟楼里逃了出来。”
这是十六年来,景衡第一次感觉到,某种不可控制的力量,抑或危机,正在悄悄的靠近自己。
“为了找到那名医官,王后不惜冒险启用风国暗探,看来,那夜钟楼里,的确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
湘妃半嘲半讽的说罢,便继续抬眸欣赏花架子。
景衡刚离开,白芷便忍不住道:“娘娘既知那日的刺客是王后所派,又抓住了这件旧事把柄,为何不直接回禀王上,借机扳倒王后,让他们帝后离心。”
湘妃眉尖一蹙,露出抹凉薄笑意:“你真当巫启是伶俐智昏的庸君么?他若真的沉迷于美色,就不会派人监视我在南山寺的一举一动。这深宫之中,稍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若非王后精心安排的这场刺杀,我也不可能将计就计,进入钟楼。”
她不紧不慢的啜了口白芷递来的汤药,冷冰冰笑道:“本宫尚来不及感激王后,怎会落井下石?更何况,那件旧事,若真有内情,便是足以搅乱这巫国前朝后宫的内情,时候未到,本宫何必急着收线?”
由于巫后近日感染了风寒,离开栖霞宫后,景衡便到章台宫为巫后例行请脉。
所有宫人俱被屏退,巫后素妆披发,斜躺在暖榻上,形容甚是憔悴。
景衡请完脉,忧心忡忡的道:“王后忧思过虑,太伤心神,切要保重凤体才是。”
巫后却取来铜镜,直勾勾的盯着镜中的自己,惨然笑道:“本宫花重金买来的杀手,为了活命,竟然挟持那贱人进了钟楼,本宫怎能不恨!”
景衡闻言,眉心一跳。
果然,巫后将视线锁住他,用一种成竹在胸的姿态问:“她都与你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景衡只能垂首叹道:“诚如王后所想,她发现了腰牌之事。”
巫后握着铜镜的手指,因突然用力而变得惨白。
景衡略有愧疚,道:“当日,是臣疏忽,没有及时取走他们身上的腰牌。等返回时,钟楼已经坍塌了一角,恰恰封住了入口。”
“一个来路不明的祸国妖女,不过仗着一张假皮囊,竟也妄想在这后宫掀起风浪!”
巫后深深闭目,平复片刻,才有些疲累的摆摆手,道:“本宫乏了,太医令先退下罢。”
日暮之时,巫后才慵懒起身,独自坐到铜镜前打理妆容。
自从隐梅伏罪、被发配到浣衣局永不得出之后,她便习惯了自己做这些事情。
待一切打理完毕,巫后看了看天色,却只唤来掌灯宫婢,吩咐道:“今夜,只点三盏灯。”
那宫婢低声应是,生怕惹王后不快,小心翼翼的问:“请王后明示,哪三盏为好?”
巫后却难得婉柔一笑,理着鬓发道:“就点三盏竹灯罢。”
守在殿外的宫人正要询问王后是否用膳,巫后已当先道:“本宫乏了,你们在外面伺候即可,不必传膳。”
半个时辰之后,槅扇里面的佛室,突然传出了极轻的叩击之声。
巫后怔了一瞬,才缓缓起身,握起一只烛台,朝章台宫最里面的佛室走去。
佛室正中,是一尊白玉铸成的观音像,观音像前,则竖着一个木制的十字刑架。
隔着飘曳的烛火,隐约可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正背对着佛室门,站在刑架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