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辰复抿起嘴角,道:“儿臣没说假话。最后一个回答,也是真话。”
“冥顽不灵!”
巫王脸一沉,抬掌道:“拉开他,继续行鞭!”
九辰用力挣开王使的挟制,忽然黑眸灼灼的看向一身青色龙衮的巫王,高声道:“只要父王能饶过兄长,儿臣愿意去黑沼泽替父王寻找紫衫龙木。”
巫王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震惊之外,蓦地陷入深思。
当日夜里,王使留在王帐同巫王议事,九辰和子彦皆睡在了王使帐中,到了后半夜,九辰就毫无预兆的起了高烧,一直烧得全身滚烫。
子彦替他清洗伤口时,才发现,除了后背被挑破的鞭伤,九辰的胸前也在不断的往外涌出大量血色。伤口裂开,不至于此,惊疑之下,他揭开那层黑色里衣,几乎是遽然变色。
那道「微微开裂的剑伤」已如一块死皮般,被血冲开,挂在肩上。心口处,原本的剑伤,已溃烂的辨不出形状,正中间,一个三指宽的血洞,正往外冒着黑血和浓水。
九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低咳了几声,轻道:“本来,剑伤可以盖住那个血洞的,谁知,那恶贼竟在箫上涂了尸粉,血洞越来越大,我才不得已让阿隽带来了懂易容术的人,暂时遮住伤口。”
说完,他轻扬起嘴角:“若是龙首老大再来一拳,我只怕就瞒不过去了。”
见子彦冲静的眸间,满是急色,九辰不以为意的笑道:“没事的,这些天,我一直在用内力逼出尸毒,血洞,已经不再蔓延了。”
子彦猛地一拳砸到床板上,盯着床上的少年,怒不可遏的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伤的有多重!病成这样,还逞能去什么黑沼泽!”
他遇事向来冲静如水,如此不顾形象的大声宣泄斥责,还是头一次,连带着气血,也从肺腑间涌到了脸上。
九辰心底却生出一股融融暖意。
他盯着子彦怒气冲冲的脸,打量许久,忽然认真道:“哥,如果我不在了,你会难过吗?”
子彦蓦地一怔,旋即笑道:“真是烧糊涂了。”
九辰笑了笑,透过被风吹起的帐门,捕捉着天边星星,找了许久,才把视线定格在最亮的那一颗上面,轻道:“哥,如果这次,我回不来,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欺负了。日后,遇到难事,你可以找阿隽。”
子彦淡如青墨的眸底,倏然晕出一滩水色。
九辰却已望着帐顶,把双臂往脑袋下一垫,嘴角微扬,悠悠叹道:“不过,以我的本事,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子彦喉间,溢满苦涩,许久,他才略略平复了情绪,道:“不许再胡说了。”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前提是,他不能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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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前路漫漫
被玄冰鞭所伤,的确是件麻烦事。
子彦枯坐灯下,只觉丝丝冰寒,如附骨疽虫般,钻进伤口,不断咬噬着每一寸血肉,直侵入骨缝里,然后慢慢扩散到整个身体。
寒气侵扰下,淤血凝结在伤口之中,无法流出,他俊秀苍白的面上,也仿佛覆了层霜雪般,隐隐泛出些晶莹透明的颜色。
缓过神,他把视线重新落到床榻昏暗处,那个呼吸极浅的少年身上,眸底隐有忧色。
玄冰鞭凝结出的寒气,几乎压制住了他一半的内力,耗了半宿,他险些催出内伤,也只成功替九辰逼出一小部分尸毒。
看来,要解决此事,必须另想办法了。
此时距天亮尚有一段时间,子彦抬手,指间寒光一闪,灭掉帐内烛火。
下一刻,他已重新披上斗篷,消失在夜色之中。
对于子彦的突然到来,巫王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沉怒未消的道:“孤倒不知,堂堂暗血阁阁主,竟要受属下挟制!”
子彦知道巫王是在气他没有处理好和龙首四卫的关系,以至于出了今日闹剧,便伏身而跪,深深一叩首,愧疚道:“是儿臣无能,给父王添堵了。”
“日后,若再让孤看到这等君不君臣不臣之事,你这阁主,也不必做了。”
巫王哼了声,侧颜冷若冰霜。
“是。”
子彦缓缓跪好,露出乖觉神色,垂目不敢再说话。
巫王见他隐在斗篷里的半张脸,掌印宛然,尚是青肿的,一时间,气也消了大半,缓颜问:“伤口可有找军医处理过?”
子彦摇头,道:“等天一亮,儿臣就去。”
“不必了。”
巫王忽然叹了声,起身,拿起案上的白瓷瓶,然后负袖走到子彦身后,微有无奈道:“把上衣都褪掉罢。”
子彦却没有动。
巫王拧眉:“还在跟孤置气?”
子彦忽得重重一叩首:“黑沼泽之事,儿臣请父王三思!”
“此事,孤与王使已有主意,无需再议。”似是早料到他今夜来此处的目的,巫王负手,果决道。
“可子沂有伤在身,若贸然涉险,必然——”
“够了!”
巫王冷冷打断他,咬牙斥道:“因私废公,不分轻重,孤说过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么?!”
子彦惨然一笑:“儿臣不敢忘记父王教诲,只是斩不断,那根骨肉相连的血脉。”
巫王闻言震住,许久,叹道:“为君为父,孤又何尝愿意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去冒险。”
语罢,他打量着子彦俊秀苍白的双颊,双目异常幽深:“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孤的苦心——等你坐上了孤这个位置,你就会懂得,什么叫「高处不胜寒」。”
子彦微微晃神,静如平湖秋水的眸子深处,乍然碎裂成一池縠皱波光。
原来,在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之下,他日日挣扎,夜夜不安,最终,也只是被嘲弄的更多而已。
“你向来懂事,以后,不该插手的事,就不要多问。”
巫王说着,已恢复淡贮神态,语气也温和了许多,道:“把上衣褪掉,孤给你上些药。”
子彦指尖一颤,机械的褪掉斗篷和上衣,未及反应,一只宽厚的手掌,已带着温热覆到他背上,缓而有力的揉出每道伤口里的淤血,再把药粉一点点撒进去,用绵柔的内力化开。
针扎似的寒气,渐渐从肌骨中抽离出来,子彦苍白的面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
当沉沉黑夜终于散尽,天边透出第一抹光亮时,九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隔着帐门,已依稀能嗅到山间晨风和朝露的气息。
九辰动了动手臂,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很多,便揉开眼,迅速穿好衣甲和靴子,准备离开。
再过一刻,就是点卯的时辰,在去黑沼泽的王令正式下达前,他绝不能误了正常操练。
可就在他收拾完毕的时候,却发现,隔帐后的床榻上,并无子彦踪迹。
难道,昨夜他昏睡之时,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令九辰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他呆了呆,掉头就往帐外冲去,却不想,刚出帐,就撞进了一人怀里。
紧接着,一声轻斥徐徐传来:“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九辰迅速站好,才发现五步之外,站着一个广袖蓝衫的身影,神色冷峻,不怒自威,正是巫王。
巫王身后,子彦正冲他温和的笑着。
九辰暗暗松了口气,行过礼,正要转身往校场方向跑去,身后,却传来巫王淡漠的嗓音:“今日的操练,不必去了。”
九辰脚步一滞,疑是听错。
巫王只留了句:“跟孤过来。”就移步向别处走了。
九辰默了会儿,才肯转身,有些狐疑不定的跟了过去。
此时,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山间草木茎叶之上,却已挂满一颗颗露珠,滴翠映碧,投射出晶莹的光芒。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无言。九辰依旧把玩着手里的剑鞘,不时用它去拨弄草木上的露水,用来打发时间。
走至半道,集合的号角骤然响起,在空气里留下长长一段余音。周围山峦间,号角,想是各个营盘都开始了一日的操练。
负袖走在前面的巫王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凝视着远方某处,道:“等你从黑沼泽回来,孤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九辰想都没想,脱口道:“日后,父王不要再找兄长麻烦。”
巫王一时失笑,道:“除了这个。说一说,你自己想做的事。”
九辰默了默,攥紧手中剑鞘,道:“儿臣想去死士营。”
许久,无人回应。
巫王站在逆光之中,微微阖目,眉间,万千意绪霎时堆积。
九辰只看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攥紧,又缓缓松开。
当第一抹阳光破山而出时,巫王终于开口,一字字,沉声道:“到时,孤让你做死士营的统帅。”
“前提是,平安归来。”
巫王始终没有转身,说罢最后一字,便径自向前走了。
九辰呆立原地,黑亮的眼睛里,隐有水泽闪动。
待水泽散去,阳光下,少年终于露出一抹飞扬的笑意。
巫王最终停在了列英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前,里面甚是热闹,列英、鹰击和其他营盘的几名重要将官都在。
见巫王进来,众人忙起身行礼,请巫王坐到主帅之位。
巫王扫了眼身后的少年,淡淡吩咐:“给众位将军见礼。”
“是。”
九辰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九辰,见过各位将军。”
帐中众人,大都识得九辰身份,见状,皆是一惊,立刻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巫王抬掌,示意众人落座,微微笑道:“他既入新兵营,便要按军中的规矩行事,你们不必惯着他。”
众人听了这话,才敢捏着汗坐下,生生受了这一礼。
巫王走到主案旁,没有立刻落座,而是负手凝视着帐中悬挂的一幅巨大地形图,道:“今日,孤召集你们过来的目的,想必,列英已经传达过。”
众人皆点头称是,面上,也敛去了笑意,代之以凝重之色。
巫王把视线移向九辰,道:“坐在这里的,都是军中老将,战功赫赫、实战经验丰富。把你的计划,尽量详尽的说一下,让这些叔伯给你些指点。”
“是。”
九辰起身,从沙盘里拔出一面黑旗,指着地图上标注了红□□域的一处山谷,道:“这里,是黑沼泽起点,百兽山山脊往北十里,皆是黑沼泽范围,但能生长树木的,却只有沼泽中间尚未被侵蚀的一处山岭。”
刚听一句,列英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道:“去过黑沼泽的人,基本上都死了,根本没有信息流传下来。殿下如何知道,那树木长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