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听说我是祸水——楚西西子
时间:2018-03-15 15:10:48

  她将那充满霉臭的硬毯又紧紧裹在自己身上,毯子硬得如同一块搬砖一样,但有胜过于无,御寒还是有些作用的,脑海中关于那个太子的记忆太少,少得让她实在琢磨不出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但其实她也并不需要琢磨,以阿爹宰辅的职位,虽然他平日里谨小慎微,该有的消息还是会一件不少的传到府内,她虽不爱叨扰,有些事情也会不自觉的就进入她耳内,不说也不代表没有听见。
  他孟浪种种,他寝殿内侍寝的人无数,他性喜胡闹,他整日设酒饮宴,醉了就席地躺倒,他爱溜出宫去玩闹,经常连着几天几夜都寻不到身影……
  关于他的种种习惯,阿爹总是嗤之以鼻,她倒觉得并不甚重要,只有一点觉得不妥,孟浪过甚,对身子不好。
  人总该有个克制,就像阿爹,这一辈子只阿娘一个美人儿,四十多岁了身子依旧硬朗,平日里也少有伤风感冒。
  终归这些事与她并无甚关系,加上今晚她才统共见过他三次,但不知为何看到他迫视着自己的眸子,她总觉得他不该像传闻中一样,但转念想来,每次看见他都是匆匆一瞥,今夜更是,她脑袋都烧得发昏,哪还有神志去研究他的眼神,或许是火光太过耀目,晃花了她的眼。
  他来……应该是想审问害死他父皇的女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他或许在她昏迷前问过些什么,可惜她什么也没听见,是不是错过了一处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她在黑暗中微勾了勾唇,笑意尚未形成便变成了涩然,她说得他会信么,现在还有谁会相信她的话。
  她会说什么,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日子又如往常一般一天天过去,她似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了,只等她在望不见阳光的空间里,腐烂成一朵萎靡的花,这里传不来前庭的消息,传不来只言片语,连一丝微风都吹不进来……她的心境也由初初的慌张变得虚空一片。
  先皇死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害怕,不是没有惶恐,她甚至还为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惶惑情绪,就被关入这里。自此她命运里最后的光亮好像就在眼前戛然而止。
  她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头发,已经快长至脚踝了,这样算来,她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
  除了那次太子的突然造访,没有人再来问过她一句话,或许他们都太忙了,忙于处理先皇的葬礼,忙于站队扶持太子登基,忙于在即将到来的新的皇朝内控制朝局。
  控制朝局……灵台里突然有些片段快速从脑海中划过,那是阿爹严肃的模样。
  先皇在时,朝堂上就默默分化为两派阵营,暗潮涌动,诡谲不清,太子的放浪形骸使很多朝中官员都认为他担当不了大任,而反观拓允,与先皇身体里流着同样皇室贵族血脉的亲王,尽得民生爱戴,为人处世又甚是周正豁达,朝中暗暗议论他该是继承皇位的储君人才。
  阿爹便是众多朝臣中与拓允来往颇多的一个,他也曾说拓允是折了翅的雄鹰,他本该在那浩瀚无边的蓝天下自由翱翔,先皇新死朝局混乱,有了拓允,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似乎并不太容易。
  有些事情在她脑海中逐渐形成,那是个可怕而连串的想法,她又想起了初见太子时,他从阿爹书房出来手指上的鲜血,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现下却一片悚然,有些祸患,似乎早已在酝酿之中,只等一个火引,彻底引爆而已。
  无疑,她便是那个可顷刻将自己家庭摧毁的火引,不自觉的,黑暗中的手渐渐被捏紧。
  最近一段时间里,从黑洞洞的口子的送来的饭食,都没有动过,她的身形变得越来越消瘦,冬日里的夜晚也越来越难熬,依旧没有人来过问过她的情况,她想她这一搏可能是输了,没有人对她兴师问罪,没有人过问先皇到底如何死去,她也将在这黑暗中颓败、死亡。
  鼻息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一日那火把闪烁的光,竟然是她最后看见的光亮,她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有些为自己尚好的年华惋惜,本该是女子的一生里最好的岁月,终究似一朵破败了的花,似烂泥一般在黑暗中寂灭。
  心内却有倏忽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在黑暗中苦苦挣扎,这样漫无目的的囚途,最后的终点不就是死亡。
  眼前突然升起一道白光,白得即便她闭着眼也觉得眼皮刺得生疼,她能感觉自己的身子如破败的布偶一般从暗室的地上抬起,她想她是死了……
  这种地方也是残忍到了极致,偌大一间屋子无床无窗,无桌无椅,只四面墙独立,如潦倒破败窑洞,一贫如洗,而这地方却不是贫,只折磨人的方寸地皮而已。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上的疼痛却还是如影随形,身子似陷入了重重的飞絮堆中,时而轻飘,时而沉重,身上也是时而冰寒,时而火热,这并不像死了的模样,脑海中一片混沌,眼皮也似压上了千斤重担。
  她似乎昏睡了很久,药石无进,终于睁开眼时,已半月有余,这是后来身边的丫头同她说得,睁开眼时,已经再不是一片黑暗,显然她已经不在暗室之中,她无力的用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竟然是堂皇恢弘的模样。
  殿内宫女因着她睁眼,瞬间走动起来,来来往往的在她眼前穿梭,说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似乎已经适应不了那么多人的声音,头痛欲裂的闭上了眼睛,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么堂皇的地方,是一个罪人该待的地方么?
  她伸手一只手抓住一个宫女的胳膊,动作有些突然,眼前那脸上稚气未脱的女孩怔了一怔,停在她面前,她开口道:“现在的皇上是谁?”
  这一问题问得有些突兀,但她必须要问,心内惴惴不安,却隐隐含着希望,她现下躺得地方不是牢房,不是暗室,面对着她的不是黑暗,没有刑拘,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急切的想要确认……若是拓允登上了皇位,她手心里渐渐沁出了汗,阿爹阿娘定然也会平安无事……
  阿爹那个固执的老头,至始至终都站在拓允这边的,她向来都知道的。所以只有拓允登上了皇位,她才可能会有这样的优待……
  她的手上或许使了太大的力,那个小宫女轻呼了一声疼,刚要开口说话,一回头间脸色一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宫女的手仍被她握在手中,身子被稍稍带了一下,她从床上摔了下来。
  就这样一拉,她便摔了下来,恍惚间,她苦笑,现在自己的身子竟虚弱的似一个破败的风筝。
  宫女急忙上去扶,她伸手拦住,轻声道:“没事。”
  那个明黄的靴子离她越来越近,她从散乱的发丝间抬起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身子却似失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一处,太子,不,应该是现在的皇上了,他脚步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母妃……”
  后面的两字说得轻描淡写,似自来便那样称呼她一般,他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她的手却和触电一般避了开去,似乎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她强撑起身子似要向他行礼。
  他却摆了摆手道:“免了。”
  寝殿内一片安静,所有的人连都屏气敛声,她终于抬头头看向他,眼里有些欲言又止,宫灯的照耀下她的皮肤瓷透如凝脂一般,这么长时间没见过日光,嫩得似乎吹弹可破,她定定的吸了口气,开口道:“皇上……我为什么会在这?”
  她其实想问,皇上,我阿爹阿娘怎么样了……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发了疯的想问,这个问题在暗室里日日将她迫得不得安睡。但她知道她不能问,至少不能在这个人面前问,方才的所有猜想都已落空,眼前站着的这人,脸上神色莫测,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
  如果是他继位,以先皇在她身旁死去,她不是该被处死么,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责罚,是已经查明先皇的死与她无关了么……就算是洗脱了罪名,作为先帝的妃子,也不该仍旧待在这皇宫之内。
  那人定定的看着她,良久,突然展颜一笑道:“母妃,你忘了,你为先帝诞下一女,有子嗣者,子嗣未成年,仍旧可以待在这皇宫之中。”
  这话让她猛地抬起头来,有片刻的失措后她哑然失笑,诞下一女……她竟不知自己何时生了个女儿,不要说先皇那夜是第一次传唤她侍寝,就算她入宫后日日被召唤侍寝,也不会这么快便能诞下子嗣,她被关入暗室的那一夜,入宫才半月有余。
  眼下殿内仍燃着暖炉,冬季都还没有过去。
  她沉默着看着眼前那居高临下的身影,发觉他嘴角扬起的笑异常的诡谲,身上的寒意腾然升起,不受控制。
  
 
☆、拓允
 
  殿内的孩子哭声将她从恍惚中拉出,她向前走了几步,抱起那小脸哭得红彤彤的婴儿,眉眼间与她真有几分相像。
  怀里的东西身子极软,看见她的样子,她的眼睛有些涩然,轻拍了拍孩子的小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安然睡下,她站在那偌大的寝殿内如幽魂一般,该知道的事,不管多晚总会知道。
  被关进暗室里的日子里,朝堂上的腥风血雨让她的家轰然倒塌,宰辅的府宅一夜被封,宰辅因着女儿被关进暗室,自己不得见而心力交瘁,然而坊间的传言更让那个向来少言寡语的他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消息不知从何处传出,一下渲染到整个京洛,千家生女,乱世之祸水,夜夜狐媚当今圣上,至龙体亏损,枉死于龙榻之上,红颜祸水,皇室灾星,这些话整日里在百姓嘴边流转。
  不久京洛连下十几日的大雨,城内洪流泛滥成灾,这样的言论便越传越甚,一时之间朝野内外,皆指千宁儿为祸国殃民的妖女,要立即拉出来斩首,而众朝臣层层折子似雪片一般的奏入,太子无动于衷,九王爷拓允也未有任何表示。
  朝堂之上暗潮汹涌,两个离皇位最近的人都没有什么表示,官员们便渐渐息了声息,静观其变,民间虽谣言四起,却一时也起不了作用,她被关在暗室内迟迟未有处置,好像是被人压住,亦像是被遗忘在角落。
  而处置宰辅府的旨意却一早颁了下来:“……其女千氏,惑乱朝纲,今圣上薨于身前,弑杀之嫌虽未定,照顾不周罪名确凿,千讯教女无方……削去官位,所有家眷,男子棍五十,女子二十,流徙三千里……永不得回京洛……”
  宰辅之妻,迁徙途中,因着身子病弱,又长期记挂女儿,几日便郁郁而终。
  那日冬季余晖寒凉,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射于千宁儿瓷透的脸庞,打听到消息的小太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微低的眼偷偷扫在如今主子的脸上,瞧不出她有任何的表情,她只默然转身,关上了极小的一个房门。
  霞光绚丽而耀目,投射于房门之上,起先盈满,而后半扇,最后被黑暗完全隐没,走廊宫灯点亮,隐隐绰绰,外面的幽光衬得小屋一片漆黑,无声无息,似常年无人居住,荒芜般的寂静。
  第二日清早,一消瘦身影从里而出,衣裳妥帖没有一丝褶皱,发鬓柔顺垂至脚踝,一切都如从前一样,只手上那支古朴银质臂钏,臂钏上能自有开合的银扣消失不见,那镯子紧紧箍在她纤细手腕之上,若想除下,便只能将那欣长的手斩下。
  那是阿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细心保护着,后来……却仍是丢了……
  千宁儿抱着孩子,她不知当今的皇上是何用意,她怀里的孩子是大嫂在她为入宫前为千家生下的一个孩子,她千家现在能确保平安的唯一血脉,孩子在她怀里扭了扭身体,睡得很不安稳,她用手在她稀疏淡黄的眉毛处抚了抚,心内一片空落落。
  他为何用一个孩子将她禁锢在这里,他为何没问一句先皇到底如何死去,她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生活在这皇宫里……没有人同她提过任何关于这些的话,所有的疑虑都无法找到答案……她生活在这宫内,却又游离在这宫外……真正如孤魂一样。
  她为孩子裹了一层狐绒厚毯,将她抱在太阳处,阳光撒在她身上,恍惚的眯了眯眼,自从暗室出来,似乎对这暖绒的阳光发自内心的喜欢,眼睛却短时间适应不了外面的强光,她低下头看向孩子粉嫩的脸庞,那双黑葡萄一样莹亮的眼睛忽的睁开,一瞬不瞬的看向她。
  眼前的小生命似给了她一丝自己尚还活着的印象,坐在周围都氤氲着阳光的躺椅上,她仔细的瞧了瞧自己住的地方,少了从暗室出来的对比,她那日眼里的堂皇也只是古旧的宫殿模样、
  这地方已经很老了,年久失修,窗柩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柱子上的纹络也被风化而看不清原来的模样,铺就在地面的青石砖面也被磨得圆滑,失去了原来严丝合缝的模样。
  应该是一处荒僻了很长时间的宫殿了,小孩伸出肥嫩嫩的小手要抓她的头发,她笑着将手塞到厚毯之中,看着这简陋非常的地方,心里却反而平静了一些,以她现下的身份,实在只能待在这个地方,前庭没有家族的支撑,后宫没有确切的身份,住这里已经算是宽限。
  旁边有人小声的提醒她一句:“娘娘,该用晚膳了。”
  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刚刚还普照的阳光,现在已经落得只剩半边了,轻轻点了点头,她起身将孩子小心放在另一个跟过来的宫女怀里,她现在是孩子的奶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生过孩子,也不知该如何喂养她。
  娘娘……宫女仍叫她娘娘,或许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省下了两个字,她其实是该叫她太妃娘娘了……
  千宁儿想到这处,苦笑了一下,扫了一眼旁边跟她年纪差不过的宫女,宫女恭敬而谦卑的看着她,尚显黝黑的瞳仁里依旧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或许出宫,她能找个颇为不错的正经人家,嫁为人妇,自此过上阿娘常说的平顺的日子。
  夜色降的很快,她起身走近殿内,那仅剩的霞光已经淹没在地平线以下,灯盏摇曳虚晃,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乐音丝竹之声,缥缈虚幻,热闹非凡,隐隐还有几声爽利的笑声,她侧头看了了摇床内的孩子,睡得还算踏实。
  夜半,所有的下人都被她屏退下去睡觉了,那些人前些日子还怎么都不肯出去,现下只稍微的抵抗一下就都依命下去了,毕竟这样的季候里躺在床上是最快活不过了。
  旁边只作为孩子奶娘的宫女坐在那里,她以手支额,已经睡得有些撑立不住了,殿内静得只听见蜡烛偶尔‘哔啵’的声响,千宁儿披了一件大氅走了出去,脚底的小朝靴踩在青石板上有些微的声响。
  她坐于房檐上,抬头璀璨的星子就晃荡在眼前,寒风将她的鼻尖吹微微有些泛红,她低头,将整个脑袋都埋进双膝之上,她的头发太长了,在风中不安分的飞扬。
  阿娘说,她自出生以来,就剪过一次头发,那时她还应该就像现在的小侄女一样,小脸生得肥嘟嘟,头发却好像少了营养,浅黄且不甚浓密,阿娘看着自己一头乌黑的头发疑惑了几日,最后索性将她一头的黄发都剃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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