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听说我是祸水——楚西西子
时间:2018-03-15 15:10:48

  后来生出的头发就如同她一样,又黑又亮,她似算定了阿娘爱惜她的头发,平日里都不甚打理,由着阿娘帮她洗着,护理着,每天都是柔顺而泛着香气的。
  她的肩膀有一丝颤抖,皎皎的月光撒在她细长的腕上,那个银质的臂钏之上,泛着柔和的光亮,外面的笙箫声已经渐渐止了,有个身形踉跄着从房檐下而过,抬头时看见了屋檐上那个娇小的似乎抱在怀里也感觉不到任何重量的身影,眸子里的幽光明灭不定。
  她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日子竟罕见的平静如流水一般,那个皇帝自那日后再也没过来这里,这处也偏院,平日少有人经过,就好像她被安置在这里真的只需要将那孩子抚养长大了而已。
  拓允一身宫廷禁军的衣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惊不小,他将她堵在一个较为荒僻的后院里,说荒僻其实也并不太荒,至少那一簇簇的红梅开得正当妍丽。
  在那之前她一直觉着身后跟着个人,她不敢回头,只能加快步子,身子却猛地被一拽,一双大手捂上了她的嘴,鼻尖一股熟悉的墨香让她安定了下来,她没有挣扎,转过身时,看见了拓允。
  她与他的距离极近,他的大手从她脸上移开时,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细腻而薄软,让他不由的心尖一颤。
  她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人现下的距离,让她必须扬起头才能真正看到他的脸,没有人说话,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任何人走动,显然他先前就已经遣走了。
  似乎看得有些累了,她往后退了几步,却被一只大手紧紧箍了一下,猛地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伸手推了推,那臂弯就似铁钳一般抱着她,她突然有些脱力,索性就侧头靠在他的肩膀。
  久违的熟悉感让她微微有些晕然,她伸出手抱住了他,触到他后背时,她感觉到了拓允的身子僵了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好久没见过熟人了。”
  拓允低头看向她的眼,她随即离了他的肩膀,脸上带着一丝浅笑,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看着这熟悉的脸,她似乎有回到那个宰辅府,偶尔的与他聊天取笑,她从来不叫他九王爷,差不多的年岁里,她一直都直呼他的名字,现在想来却是已经不合适了。
  他的脸消瘦了很多,看上去有些疲倦,温热的呼吸暖在她的颈侧,她慢慢闭上眼,觉得有些安心,就像见到阿爹一样,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下平静一片。
  风里有寒梅的冷香淡淡溢出,拓允伸手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千宁儿的头,暖暖的,轻轻的……
  
 
☆、崩塌
 
  阿爹死了,大哥死了,大嫂死了……所有她曾经最爱的人都死了。
  死在流徙的路上,她未曾走过的荒僻路上。死在一群鬼魅般的人的刀光之下,他们死时几乎没有什么挣扎,嘴唇开裂,衣裳褴褛,手脚被铁链磨出道道血痕。
  拓允说他们几乎顷刻间便死了的,束手束脚,像待宰的羔羊,他的人赶到时,已经没了声息。
  千宁儿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闭紧的眼睛上睫毛快速的颤动,她一个翻身,没有任何声息,似睡着了一般,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不是很清楚,夜色中古旧的殿内没有一点声息。
  黑暗中,阿爹带笑的面庞又在她眼前浮现,他伸出宽厚的手掌将她拉上船,她身子一跃,衣襟一角掉进水里,沾湿了。
  拎着湿了的衣角,抬头间,她还看到了另一个欣长的身影,模糊而虚幻……周身散发着孤寂……
  那是她求了半个月,才终于踏上了那艘去琉球的大船的光景,船上风很大,她开着船舱睡了一夜,第二日便染了风寒,偶尔喷嚏,时常咳嗽,难受归难受却觉得兴奋非常,一点都没有往日生病时,精神不济的模样。
  下船时太阳已经落下来,街道上掌起圆圆的,殷红颜色的灯,她一步跃下船舱,朝街巷处人影攒动的地方跑去,阿爹一声低呼,命人追上时,她早已跑出了很远,左右巷子口一拐,从正街繁华处出来时已经没有人再跟上她。
  街道上人声喧然,她经过的地方,有人招手说话,嘴巴嗡动有声,可惜她听不懂琉球话,来这里时她穿得颇为隆重,阿爹这次到访,显然是代表着一国的威望,他一身官服都是崭新的模样,腰封出还请工匠镶上了上好的白玉,这是他平日少有的模样。
  她则一身金缕绣二十四层雅裳,料子是垣城上好的锦缎,缎面配轻纱绣金丝祥韵图案,穿在身上衬得她那张倾城的脸,眩目的令人挪不开眼,而她却不大喜欢那件衣裳,繁琐而沉重不说,曳地的长尾让她现下不得不拎着走。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时不时有人踩到她的衣角,她索性将那长尾掖在那腰带之上,身形臃肿的在人群中穿梭,周围有奇怪的乐音在演奏,好多人都带着奇奇怪怪的面具,遮上了面容,她顺手拿了一个獠牙的盖在自己脸上。
  旁边的人跟她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但也该知道他的意思,她随手从袖中掏出一颗金铢,放在那人手上时,她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握住金铢的手颤抖的似像是刚被雷劈了一样。
  那人热情的又拿了许多面具递到她手上,她摆摆手挤入了人群之中,这里的人穿得衣服同她都不一样,脚上的鞋子也很不一样,木头的底踩在地上踢踢踏踏,人声依旧鼎沸,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旁边的一条河上有灯盏无数,夜色中,河水波光粼粼,推着花灯游走,她走进人群之中,伸手想触一触在她跟前的灯盏,身子却被旁边的人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她抓住旁边的细柱稳了稳,耳边隐隐听到熟悉的话。
  不,应该说是能听得懂的话,污言秽语?街头暗语?总之是阿爹平日里完全听不得人说的话,她怔了一怔,并不是那些话有多么脏污,而是她居然听懂了,那人说得是和她一样的话。
  她站起身来,视线处人影幢幢,那声音出现了一瞬,又被周遭的嘈杂掩盖,她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准备回身时,远处较为黑暗的巷子口又打斗的声音传来,她顺着那巷子看去,有人影撕扯,抡拳的声音既响又干脆。
  光线太暗她看不真切,也不想再看,这种巷子口打架的事并不稀奇,京洛街头就常有,多半也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一群人,有人找打便也就打上了。
  还不如这河里的宫灯来得好看,鼻子有些发痒,她轻轻的揉了揉,移开视线时,却又听到了那骂人的话,这次她听得真切,竟在这里遇见了同乡?还是被人欺负了的同乡……
  鼻子实在太痒,她除了面具,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便懒得再带上,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确信是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打,那个被围着的人其实挺能打,一开始那些人都近不了他的身,他抬脚、摆肘、侧踢、横撞,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身手不错。
  但是那些人太多,起码也有二十几个,黑压压的一片,时间长了终究有些抵抗不住。
  挨打的时候,他嘴里骂骂咧咧,一直未曾停过:“我□□娘……我是你大爷……你有种再来一下……我把你第三条腿撞折了你信不信……”意思大体便是这样,但隔着太远,她听得也不是很真切。
  一听就不是像阿爹那样的文化人骂人的样子,什么竖子啊,朽木啊,阉人啊,这些毫无攻击性的话他基本上都没有提过,他似被打得有些狠了,叫骂的声音虽没有停过,中间却夹杂了很多忍痛的闷哼声。
  她站在那边已经看了挺长时间了,长到那个挨打的人在挨揍的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眼神却凛冽的让她怔了一下,她回头向四处望了一下。
  低头将自己的裙角又仔细掖了掖,再出现时,已经如灵活的狐狸一般避开那些人,拽起了他的手,顺便将手里的几根极长的点燃了的鞭炮留在巷子口,一阵噼里啪啦将所有的人炸得都愣了一下。
  黑暗中那人似乎也愣住了,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并没有回头看他,只大着嗓门道:“愣着干什么,跑啊。”
  这一说话,那人似更愣了,他最先做出的动作不是拔腿,而是将她腰间的獠牙面具拽出,带在自己脸上,她再拽一下时,他已经反扣住她的手,将她拉着冲出了巷子口,他腿很长,她几乎跟不上他。
  巷口的一阵鞭炮声震耳欲聋,让那些放灯的人都凑过去看,那些在鞭炮里乱窜的人,在众人的围堵之下也没能及时追上来,即便是这样,他们仍跑了很长时间,穿过人群,顶着别人异样的目光。
  她的手被他捏得有些疼,腰间掖好的裙摆也掉了下来,她踩了一下,脚下不稳,跌在他背后,他才回头止住了脚步,殷红的血透过那獠牙面具渗了出来,她伸手想去摘下那面具看看他的伤口,却被他似触电了般一把打下。
  他那力道用的挺重,将她的手打得绯红一片,半晌,他才回过头来说了声抱歉,不知为何,她抬头准备说话时,从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哀伤,似被人抛下后流浪的乞儿一样,然而他的着装,却绝不是街头寻常人家能用得起料子,所用布料都是在京洛才有的上等绸缎。
  她从袖间找出帕子扔在他面具上道:“擦一擦吧……”
  听了她说话,那人怔了一怔,拿下帕子却没见动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站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灰,朝四处望了望,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这里的房子都很低矮,大多是木头做得模样,房前有轻纱遮着,上面还写了大大的字,样子看起来是字的模样,细看却又不是字,至少不是她认识的字。
  眼前这人静静的站在墙角,不说话,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正对着他的目光,开口道:“你没事吧。”
  那人没有回答,若不是刚刚听他骂人骂得那样爽利,她几乎认为他是个哑巴,她转身拽了拽自己的裙角道:“既然你不爱说话,那我走了。”
  她说着便要离开,手却被那人一把拽住,隔着面具,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你饿了么?”
  他问得有些突兀,千宁儿想了想,抬头道:“你要请我吃东西?”
  他只起身向前走,并没有说话,她看着他的背影,一身淡黄色的衣裳上皆是血污,后背被扯了一道血口子,伤口上的皮肉狰狞的翻上来,伤得不轻。
  他听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来看向她道:“不跟上么,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店。”
  她不知那时她心里想着些什么,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或许是他身上散发的同所有人都疏离的气质,让她有些好奇,她当时甚至没有想,这么带着獠牙面具的男子,这个在巷口黑暗中被人围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好是坏?连他的脸都没看见,她跟在他后面,他一直没有回头,走过许多幽暗的小巷,巷口的灯在漆黑一片里氤氲着暗红的光,看起来诡异森森的,走得让人有些悚然。
  进的那家店很偏僻,里面寥寥几个人,各自坐在一处,衣着打扮都是同京洛差不多的款式,他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老板说得话她能听得懂,他点了些菜,让人温了壶酒,便走出来坐下。
  端上来的菜与京洛的菜色大同小异,口味上稍稍有些不同,她是真的饿了,拿起筷子吃了半天之后,才发现他一直坐在对面连筷子都没举起来,她抬头对上他如古井一般的眸子,面具上的血已经干涸,血色暗了些,染在獠牙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反拿筷子敲了敲桌子道:“你不吃?”
  “不饿。”
  “哦”
  “……”
  她吃得半饱时便停了筷子,眼前这人似乎很不愿意同人说话,她也不想烦着他,站起身来看向他道:“多谢请客,我不多叨扰了。”阿爹或许找她都找急了,她转身走出门去,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回应。
  走出去很远了,才听到他的声音道:“明天要不要还来这里吃?”明明该是询问的语气,却被他问得如铁板一样僵硬,她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晃了晃,说了声:“好啊。”
  阿爹的人找到她时,头上都急出了满头大汗,看着她裙子半掖在腰带间的模样,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回去后阿爹绷着脸,问得却是有没有受伤,那样的阿爹,他死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没有同他说上一句话……
  
 
☆、凌乱
 
  昏昏沉沉中,她脑海里忆起了那獠牙而狰狞的面具,或许因着这是她少女情怀里开出的一朵旁支斜逸的花。
  尚未来得及感知到什么,就再也没见过了,随阿爹登上返航的船时,她特意从站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了寻,没有他的身影,她回船舱时,心里有些失落。
  现下想来,那时只觉得难受,却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心境,她懵懂的感情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个獠牙面具已经从她脑海里渐渐淡去了,淡得她连梦也不曾做过几次,却不知为何又突然变得清晰。
  躺在被子里的身体没有一丝暖意,额头上却渗出了越来越多的汗,幽暗的烛火下,她的脸色煞白。
  再次遇见他时,他身上的破旧的衣裳已经被换了下来,脸上却仍旧带着獠牙面具,索性上面的血渍已经被擦干净了,她知道他不愿让她看见他的脸,然而他却时常趁她不注意,盯着她看。
  被发现时,他通常咳嗽两声,飞速转过眼去不说话,场面便变得有些尴尬,他们渐渐熟了,他就更爱盯着她看了,被发现了依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还用手摸摸面具后的下巴道:“你生得是真的好看。”
  这大概是他说话时字数较多的那种,他真的是不爱说话,初初见面时,基本上便是他站在一旁看着她道:“来了……”
  “来了!”
  “……”
  “走了……”
  “走了!”
  对于这里他似乎很熟悉,却又很抵触那种熟悉,他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伤,藏在华丽的衣服里,让她轻易不敢碰他,怕触到他伤口他也不说疼,他带她去过许多地方,繁华的街市,古朴的小巷。
  看过戏台艺伎弹琵琶,眉毛截得短短的,嘴巴只画中间那一道,涂得殷红,脸上却涂得雪白一片,她看着那古怪的模样憋着笑看了他脸上的獠牙,觉得他应该上台也弹上一段,他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笑,后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周围有陌生而诧异的眼神传来,她才慌乱着想牵着他手离开。
  握住他的手指拽他走时,却发现他怔在原地,面具下的眸子里笑意不知何时都退了去,台上艺伎的琵琶谈得其实不错,听着挺让人觉着舒服,只是那一束束光打在他獠牙一般的面具上,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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