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吟——弱水千流
时间:2018-03-16 15:52:26

  *
  阿新婆婆记挂厉腾的伤势,晚饭的时候,专程给他多熬了一碗鸡汤。只可惜,等厉腾回来的时候,鸡汤已经凉透。
  他倒是不介意,冷饭配凉汤,吃得点滴不剩。
  阮念初坐在窗台前,把枯死的稻花一根一根扔进垃圾桶,随口道,“看得出来,阿新婆婆是个很好的人。”
  厉腾看了眼那些被扔掉的花穗,不动声色,故意无视她的弦外之音,“是挺好的。”
  阮念初转头看他,笑了下,“那她为什么会和你们待在一起?”
  “奇怪?”
  “很奇怪。”她不隐瞒,并且不带丁点恶意,实事求是地说:“阿新是好人,你们是坏人。”
  厉腾没答话。须臾起身,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脱下了上衣,拿出一包被捣碎的草药渣子,扣上腹部的伤口。她脸微红,移开目光看别处,支吾道,“……下次你要脱衣服的话,能不能提前说一声,或者背对我?”
  真是个野蛮人。
  厉腾应得漫不经心,“之前一个人过惯了。对不住。”
  这句话,听着很有歧义。但他说这话的神态,冷淡而平静,实在没办法让人产生任何联想。阮念初抚了抚额。
  随后听见旁边问了句:“你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阮念初略思考,答道:“好人心地善良,坏人心狠手辣。”
  厉腾笑了下。
  她抿唇,“你笑什么?”
  他背靠墙站定,点燃一根烟叼嘴里,掏出随身带着的伞刀和一绺磨砂纸,一下一下地磨,眯了眯眼睛,“阿新也杀过人。”
  “……”阮念初眸光蓦的惊跳。
  “被杀的人糟蹋了阿新的闺女。那闺女已经快嫁人了,出事以后,第三天就跳了河。”厉腾语气很淡,须臾,撩起眼皮看她,“有时候是非善恶没那么分明。有的人做坏事,是身不由己。”
  话说完,屋子里便陷入数秒钟的寂静。
  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你也是么。”
  “……”厉腾磨刀的动作骤然顿住,侧头看她,眸光精锐研判,像能看透人心底。
  阮念初不躲不闪,硬着头皮跟他对视。
  半刻,他移开眼,继续磨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弯唇,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看你护照上的信息,好像才刚满十九。小姑娘,等哪天出去了,把这儿的所有事都忘干净。大好青春,别留下太深的阴影。”
  出去?她倒是做梦都想,可真的能么?阮念初眸光黯下来,耸肩,语气里自嘲交织沉重,“但愿,承你吉言,真有能出去的那天吧。”
  厉腾垂眸,手指刮了下锋利的刀刃。
  一室只余静默。
  那时,不知怎么的,阮念初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第9章 
  之后的几天,阮念初明显察觉到,整个营寨的守卫愈发森严。巡逻和放哨的人手,增至原先的三倍。
  厉腾照旧忙,早出晚归,一天里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图瓦那儿开会。
  图瓦狡猾谨慎,多年来,令金三角地区的各国政府头疼不已。他手下的那群暴匪,五大三粗,文化程度低,但无一例外都是狠角色。每回上面有交代,他们都会在事前制定出一套周密详细的计划。
  这次行动涉及顶头BOSS,众人更不敢掉以轻心。
  “这笔买卖很大,BOSS决定亲自和买家谈。”
  一室昏暗,图瓦边说话,边朝面前的观音像作了三回揖,点香敬佛,神态虔诚,“咱这地盘隐秘,深山老林,周围又全是地雷区,等闲不敢踏足,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所以BOSS才把和买家见面的地方定在咱们这儿。大家都是靠BOSS赏饭吃,多费点儿心,事情办妥了,BOSS自然不会亏待咱们。”
  话说完,矮胖子一下蹦起来,拍着胸脯说:“阿公您放心。咱哥儿几个,您说一,我们绝不说二,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边儿上有人嗤笑,“你他妈就一张嘴值钱。要拼要杀,哪回不是厉哥冲最前边儿,有本事,你也让自己的刀见见血。”
  胖子心虚,掩饰什么般大骂:“谁说老子的刀不见血!”说着,抽出腰刀,“咔擦”一声砍在桌角上,入木三分,“老子对阿公和BOSS忠心耿耿,只要他二位一句话,老子遇神杀神遇佛宰佛!”
  那头,图瓦上完香,盘弄佛珠慢悠悠地坐回主位上,斜眼瞥那胖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同样是我手下的人,你和Lee怎么就差那么远。”面色更冷,“自己人开会,把刀收回去。”
  “……”矮胖子讪笑,悻悻把刀插回腰鞘里头。
  半刻,图瓦侧目看向自己右手边,“Lee,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厉腾面无表情,淡淡道,“整个营寨已连续七天全面封锁,无人进,也无人出,巡逻队的巡察范围已经扩大到营寨方圆十公里。而且除侦察人员外,所有人的通讯设备都已经完全销毁。不会出什么问题。”
  图瓦满意地笑笑,“你办事我很放心。 ”
  这时,房门“砰砰”两声,被人从外头敲响。
  图瓦蹙眉,“谁?”
  阿新的声音传进来,“该给菩萨添金了。”
  图瓦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晚上七点整。于是道,“进来吧。”
  阿新婆婆推开房门,端着几块金箔纸走了进来,绕过众人,仔仔细细地给观音像抹上金粉。
  众人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妇人身上停留太久。
  图瓦喝了一口茶,半刻,像忽然想起什么,说:“哦,对了。之前BOSS和买主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明天晚上8点整,但是BOSS那边临时出了点事,所以提前到下午5点了。不过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阿新手上动作倏的顿了下。
  厉腾眸微垂,看不出一丝表情。
  很快,金箔纸用完了,阿新回身,拿开水瓶给桌上的杯子添水。经过厉腾时,两人眼神有刹那交汇。短短零点几秒,便错开。
  然后阿新婆婆就佝偻着背退出去了。
  *
  这天傍晚,小托里又来找阮念初聊天,姑娘和小少年,边吃晚饭边用英语简单地交流,倒也很有趣。
  说着话,阿新婆婆的身影从窗外缓慢晃过去。她佝着背,步履蹒跚,怀里还抱着满满一盆脏衣裳。
  小托里探首张望两眼,用英语说:“今天又有那么多脏衣服啊。婆婆真辛苦。”
  阮念初看着那一大盆脏衣服,联想到婆婆皴裂苍老的手,皱眉,“她每天都有那么多衣服要洗么?”
  小托里艰难地反应了一会儿,点头,“差不多吧。她每天傍晚几乎都会去河边洗衣服。”
  聊了会儿阿新,突的,阮念初想到什么,不禁好奇,“对了。你的英语是谁教你的?比起之前,你的口语似乎进步了很多。”在这个贫穷的国度,普通村落里的孩子都无法得到正常教育,更别提,成长在这种环境下的了。
  闻言,小少年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勾勾手指。
  阮念初朝他靠过去。
  少年压低声:“It’s Lee.”
  厉腾?
  阮念初诧异,“Lee?He can speak English?”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没什么文化的野蛮人,会说高棉语和中文,可能也仅仅因为他是中柬混血。
  托里重重点头,满脸崇拜地用英语说:“厉哥英语很好。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了不起,也非常非常好的人。”
  “是么。”阮念初不咸不淡地应了句。
  小托里很认真,“当然。厉哥还告诉我,你一个人很可怜,让我多来找你说说话呢。”
  “……”她怔了怔,刚要开口,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都说的高棉语。
  先是一个男人的,情绪激动,像在高声大骂。
  再然后的声音属于一个老妇人,沙哑的,惊恐而胆怯……阮念初听出是阿新婆婆。她心头一沉,咬咬牙,起身飞快冲出了屋子。
  几分钟以后,她在两个竹木屋间的夹缝小道上找到了阿新。
  老人盘起的发散下几绺,有些狼狈地倒在地上,一个方脸壮汉正提着她的领子破口大骂。两人身前,站着个高大男人,他嘴里咬着一根劣质香烟,眉微拧,满脸不耐烦。
  是厉腾。
  她步子顿住,退到一堵木墙背后。
  壮汉骂骂咧咧:“厉哥,您不是说这几天特殊时期,什么东西都不许进不许出么?这老东西刚才洗衣服,故意让这件顺着水往底下流。”他把一件破旧的纱笼裙递给厉腾,说:“我一下就给捞起来了!您看!”
  阿新婆婆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一把老骨头,年纪大了手又有毛病,洗衣服的时候总免不了会弄丢几件。真不是故意的啊。”
  “都给老子闭嘴。”
  厉腾低斥,眯着眼睛端详那纱笼一眼,然后弯下腰,递还给阿新,“拿好。别又弄丢了。”
  阿新接过衣服连声道谢,站起身,忙不迭地走了。
  阮念初眸光微闪。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阿新婆婆起身离去时,似乎看了眼厉腾一眼,目光很深。
  阿新婆婆离去后,方脸汉子挠头,看向厉腾,“厉哥,就这么让她走了?”
  厉腾斜眼瞟他,“不然你还想干什么。”
  壮汉听出他语气不善,讪笑了下,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厉腾咬着烟在原地站片刻,眯了下眼睛,也转身离开。
  这晚的第一个小插曲,就那么过去了。而第二个小插曲,发生在半夜时分。
  阮念初猛然从梦中惊醒。
  枪声,近在咫尺的枪声,将丛林森寒荒凉的夜撕裂。砰砰,砰砰,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神几秒,飞快下床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整个营寨风平浪静,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黑影背对她所处的位置,扣动扳机,子弹陷进靶子里,声响震耳欲聋。
  一群暴徒们都在被窝里抱怨,“妈的。厉哥多久没大半夜练枪了?干嘛呢。”
  上铺的接话安慰,“明儿头回见大老板,可能紧张吧。”
  有人低咒:“这鬼日子。”
  ……
  阮念初安静地站在窗边,耳畔,枪响突兀,断断续续,随着微冷的夜风散落到未知的远处。
  *
  下半夜的时候,厉腾回了房间。
  进门就看见阮念初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他关上门,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水,扫她一眼,痞里痞气地揶揄,“睡不着?要不聊两句。”
  她低眸,手指抠了下斑驳的木头桌面,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就逗逗她。半刻,放下杯子,把凉席被单往地板上一铺,然后脱衣服睡觉。
  刚躺下,那姑娘忽然低声开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厉腾顿了下,转眸,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蛋上。
  他很冷静,“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
  “……”阮念初静了静,深吸一口气吐出来,“你刚才的枪声停顿很有规律……我知道一种东西,叫摩斯密码。电影里,各国警方和军方,都会用它来传递信息。”
  室内静了几秒钟。
  突的,厉腾竟低声笑起来,然后起身,拖了把椅子坐到她面前,弯腰,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也鼓起勇气,抬眼看向他。
  两道视线就这么在空气中交汇。
  短暂的死寂后,他欹近她,语气如常,眼神却冷得危险。他说:“姑娘,电影看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10章 
  阮念初心下一沉,声音带着些微颤音,“……这句话,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承认了。 ”
  厉腾嘴唇紧抿,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看。那眼神,像能在她脸上戳出几个窟窿。
  短短几秒,无数念头从阮念初脑子里飞闪过去。她蹙眉,也朝他靠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问:“你是警察?”
  厉腾却忽然笑起来,挑眉,“真当拍电影儿呢。”
  “是不是?”她追问,同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破绽和蛛丝马迹。然而下一瞬,他便将视线移开了。
  “不是。”
  “真的不是?”
  厉腾拿起手边的打火机,“噔”一声,火苗在黑夜中吞噬了烟。他抽着烟,语气冷淡而随意,“不是。”
  话音刚落地,阮念初的眼睛就红了。她别过头,没再说什么,默默上床面朝里地躺好,手捂住嘴。
  从厉腾的角度瞧上去,只能看见姑娘细弱的肩在无声抽动,幅度很小。
  他眯了下眼睛,深吸一口,火星子直接从烟中间烧到烟屁股。
  半刻,他随手把烟头丢出窗户,拿脚拨了拨地上的被单,铺平了,躺下。竹木屋外,月亮出来了,月光钻进屋子,一室简陋笼上清辉,竟也别有番美态。
  厉腾曲起一条胳膊枕在后脑勺底下,半阖双眼,道:“我不是警察,很失望?”
  床上的人没答话,一个没忍住,抽搭进满口凉气。
  他听见了,没由来一阵烦躁,眉拧成川,极低地喊她名字:“阮念初。”
  “抱歉。我现在不太想说话。”她开口就是夹带哭腔的鼻音,尽量平静。说完一扯被子,拉高蒙住整个头。
  她被绑架已经整整二十天。这些日子,这人似乎总在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她变得敏感,神经,疑神疑鬼,精神几度崩溃。再这么下去,她怀疑自己可能撑不到离开这儿的那天。
  她太累了,也太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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