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小心又谨慎,极其会看人脸色,胆怯自卑又早熟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造就的。
他开始缓慢的意识到,也许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孩子不是他。
而是陆嘉懿。
他太小了,懂事的又太早,他过早的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所以他从小到大,每次看着他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的,每分每秒都在因为他觉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煎熬。
他是个好孩子,却偏偏因为这份好,而受到了惩罚。
陆嘉珩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他的敌意幼稚而残忍,像小孩子无处发泄的迁怒。
陆嘉懿那边没注意到他的走神,兴致勃勃地帮他出谋划策,他寒假这段时间天天去初栀家吃饭,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饭量惊人,身高也又往上窜了很多,脸上虽然还带着一点点圆润的婴儿肥,五官却又立体了不少,面部轮廓和陆嘉珩有一点点相似。
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初父对陆嘉珩的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质变,直到年前,两个男人甚至能够饭后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聊足球和财经新闻。
和往年一样,初栀的新年还是回南方陪着爷爷奶奶一起过,除夕夜当晚,两个人通电话,她那边是家里大人打麻将的嘈杂声响,陆嘉珩那边很安静,没什么声音。
初栀突然想起他们在一起以后的第一个新年,她也是在爷爷奶奶家,和他视频,他人在办公室里加班,镜头所及之处是高高的文件和泡面杯。
那个时候,初栀无比地想要飞回去,回去找他,和他一起过年。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动。
*
陆嘉珩过年的时候带着陆嘉懿回了陆老爷子那儿,爷孙三个没一个会包饺子,除夕夜当天晚上,一老一少盯着陆嘉珩,一个负责拿着手机查包饺子的步骤负责指导他,一个负责拄着拐杖在旁边看热闹,陆嘉珩围着个围裙,很生涩的剁饺子馅儿,一边被嫌弃着一边包饺子,不仅要被陆老爷子嫌弃包的丑。
还他妈得给陆嘉懿这个小兔崽子包什么太阳花,里面塞红糖的。
陆少爷哪干过这活儿,乱七八糟搞了一通,煮出来以后爷孙三个看着里面那一锅肉丸子顿饺子皮儿,沉默地选择下馆子。
三个人穿戴整齐,一出门,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陆泓声。
男人似乎也没想到会有人出来,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还是陆嘉懿先反应过来,喊了他一声爸爸。
陆泓声突然垂下眼去。
自从他出了事情以后再没露过面,毕竟是亲生儿子,陆老爷子没说什么,房子也还给他空着,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没回来过。
陆泓声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围了一个围巾,脸看起来瘦了很多,却干净整洁,像是特地打理过的。
他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反应过来以后匆匆地往前走了两步,塞到陆嘉懿怀里,转身要走,又顿了顿。
他转过身,抬眼,看着陆嘉珩,舔了舔嘴唇,轻轻开口:“我——”
陆嘉珩静静的看着他,漆黑的眼无波无澜。
陆泓声有些恍惚。
陆嘉珩小的时候,陆泓声抱出去,逢人看见都会说,这孩子长得真是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和他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那时候陆泓声还有点不服气,想着这么小能看出什么来,长大了肯定像我。
结果随着他越来越大,五官果然开始和他相似,除了那双眼睛,像是照着他妈妈的模子刻出来的。
有的时候陆泓声会不停的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糕,甚至到了最后非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程度。
他甚至都想不起来。
陆泓声垂下眼,狼狈的躲开了视线,转身逃似的跑了。
不仅是作为父亲的资格,他大概连说一句对不起的资格都失去了。
*
老爷子家保姆回家过年,陆嘉珩带着家里一老一少下了一个礼拜馆子,大年初六晚上,陆嘉珩接到初栀的电话。
电话里小姑娘的声音有点空荡荡的,吸了吸鼻子:“陆嘉珩……你在哪儿啊……”
陆嘉珩看了眼旁边小桌前教陆嘉懿下围棋的老爷子:“我在家,怎么了?”
初栀可怜巴巴拖腔拖调,黏糊糊地:“你骗人,我现在在你家,你家根本没有人。”
陆嘉珩愣住了:“我现在马上回去。”
一个小时以后,陆嘉珩一开房门,就看见初栀撅着屁股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块抹布,在擦地。
小短腿蹬蹬蹬来,蹬蹬蹬去,一排一排擦,身边放着个水盆,加个榻榻米背景,可以去拍日剧。
陆嘉珩没动,站在门口倚靠着门框看了她一小会儿,手一抬,指着旁边角落:“那块儿,擦了吗?”
初栀:“……”
初栀愤怒地转过头来,抹布啪叽丢在他脚边:“你自己擦啊!”
陆嘉珩笑着弯腰捡起抹布,走过去丢在水盆里,扯着她手拉进怀里抱着:“今年回来的这么早。”
往年,初栀都要在那边呆上几天才会回来,今年她毕业上班,不再有寒暑假了,自然也就回来得早。
初栀笑嘻嘻地回抱住他,顺便把自己刚还捏了抹布的手往他衣服上抹,抹完手心抹手背,报复完才爽了,心满意足道:“想你了呀。”
陆嘉珩没动,垂头抱着她,任由她一颗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小狗一样的闻。
她似乎特别喜欢他的味道,尤其是每次好久没见面,一见到以后她都要抱着他蹭一会儿,小地鼠一样往他怀里钻。
他喜欢她所有靠近的举动,拥抱他时的温度,亲吻的瞬间。
也喜欢她偶尔的,不自觉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度,又像温热的静流注入心脏,酸涩又柔软得一塌糊涂。
只要是她,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她,就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
初栀好半天没等到他的反应,终于从他怀里仰起脑袋来,下巴尖抵在他胸膛,笑嘻嘻地看着他:“陆嘉珩,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抱着她,垂下眼,神情温柔:“嗯?什么日子?”
“明天是初七。”初栀提醒他。
陆嘉珩点点头:“上班的日子。”
初栀:“……”
她似乎无语了一下,抵着他腹部微微扯开了一点点距离,不满地瞪了他一会儿。
陆嘉珩无辜地眨了眨眼。
初栀依然瞪着他,半晌,一副操心巴拉的样子叹了口气,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陆嘉珩勾唇,很乖地探身,把耳朵凑过去。
初栀前倾着身,语速很慢:“明天是初七——”
她顿了顿。
陆嘉珩垂眼,目光落在她通红的小耳朵上。
下一秒,小姑娘很小声地说,
“——是民政局开门的日子。”
*
正月初七,宜嫁娶,早上八点半,民政局门口。
初栀扯着陆嘉珩的手,欢欢喜喜地等着,面色红润有光色,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
陆嘉珩站在她旁边,反而异常沉默。
初栀说了一会儿,意识到问题,侧过头去看他:“陆嘉珩。”
他垂眼:“嗯?”
“你在紧张吗?”
陆嘉珩:“……”
初栀眨巴着眼,突然露出了一个很知心大姐姐的表情,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你别怕,等一会儿进去了一切都听我的。”
陆嘉珩:“……”
她们刚好在门口,门口站着两个工作人员,一听就乐了。
初栀没注意,还在扒着他肩膀说话:“你别紧张,听说这个很快的,就排队的时候慢了点儿,等会儿你就眼睛一闭,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就过去。”
陆嘉珩:“……”
旁边的工作人员乐不可支了,初栀和陆嘉珩进去,就像初栀说的,两个人填表格拍照交钱,钢印印上的时候,初栀还在发愣,扒着柜台眨巴着眼,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好奇宝宝一样看着工作人员:“这就好了吗?”
工作人员也笑:“对,好了,祝您幸福。”
直到两个人拿了小红本,陆嘉珩领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初栀突然站住了。
陆嘉珩也停下脚步来,回头:“怎么了?”
初栀仰着头,愣愣的看着他,表情有点儿呆:“陆嘉珩。”
陆嘉珩很耐心地:“嗯。”
“我们是结婚了吗?”
他唇角略弯,一笑,好看的桃花眼也跟着勾了勾:“嗯。”
初栀恍惚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嘴巴一憋,表情突然有点可怜巴巴的,有点委屈:“我怎么能结婚了呢……”她看起来简直快要哭了,“我才二十二岁,我大学刚毕业呢……我怎么就跟你结婚了呢呜呜……”
陆嘉珩:“……”
这小家伙儿怪不得这两天这么省心,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
旁边的工作人员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种的,笑得止不住。
陆嘉珩低低呵了一声,直接把人抗麻袋一样扛起来就往外走。
初栀尖叫一声,生怕自己被他摔下去,赶紧抱着他脖颈:“你干嘛,你干什么!”
陆嘉珩没理她,将人扛出民政局,丢进车里,自己也上车,回家。
一路上,初栀都在看着手里的小红本,人还有点儿恍惚。
他开车,她突然侧过身去,歪着脑袋看着他:“陆嘉珩,你以后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陆嘉珩连纠正她的想法都没有了:“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一辈子那么长,万一你以后遇到更喜欢的人了怎么办。”
陆嘉珩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那就不一定。”
初栀怒了:“你想得美!”
陆嘉珩舌尖舔了下唇珠,笑:“你这是什么,结婚恐惧症?”
初栀像只小怪兽,呲牙咧嘴地看着他:“陆嘉珩,我这下整个人都是你的了,你要是敢对我不好,我就——”
她绞尽脑汁的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到什么有力的威胁。
陆嘉珩却突然安静下来了。
车子停在小区停车场,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头来看着她:“不会。”
初栀眨眨眼:“啊?”
他垂眸,声音平淡温柔,像是在说着什么最普通不过的事:“我以后遇不到更喜欢的人了。”
初栀怔住。
“你还记不记得大一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你其实对我有点好感,想让我注意到你,”
他似乎是想到了往事,突然垂下眼眸,轻轻笑了,“后来才发现,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只要你看我一眼,我就跟你走。”
骄阳似火,烈日当空,十七岁的初栀独自一人形单影只,拖着个大行李箱走进A大校园,站在原地,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一只在森林里迷路的小动物。
陆嘉珩懒洋洋地靠站在志愿者棚子旁边,手里捏着听可乐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神情慵懒漠然,看不进万物。
她隔着校园的主干道和人群,毫无预兆地,突然朝他望过来。
视线相撞。
女生的瞳仁漆黑,又清又亮。
对视三秒,她朝他眨了眨眼。
陆嘉珩愣住。
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云层很薄,阳光焦灼明亮,校园里柏油马路被烤得几近融化。
——只要你看我一眼,我就跟你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