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3-18 14:54:43

  若是在现代她绝不会想着要一个男孩子一生不变,人与人的爱是最坚定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又是最脆弱易变的——像一缕轻烟,轻轻一掐便断了。若它从来坚定不移,那么怎会有永镇雷峰塔的白素贞和孤苦余生的许仙。别说是人了,就是神也一样啊,奥林匹斯山上赫拉为宙斯妒火中烧,黄泉比良坂深处伊邪那美对伊邪那岐日夜诅咒。在中国也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亮上的嫦娥后悔了,可是有什么用。
  可是在现代的时候大家可以好聚好散,直到遇到那个最合适的人,或者始终没有遇到也没关系,自己一个人游戏人生不是也很好么。但这时候不行,她们非得选一个人,甚至只能选择一次。即使男子变了又如何,只能忍受——这才是她想要一个一生不变的人的原因。
  宝茹以为和郑卓说过这些,他们之间就应是完了。
  可是郑卓神色未变,他从没像这一刻一样冷静,他仿佛站在一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道:“如何你才能信?要我立下誓言么,指天发誓也有许多人违背,我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可是你曾和我说过一回夷人的‘契约精神’,大为赞赏,那你信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保证么?”
  说完,不等宝茹如何反应他就从荷包里翻出纸片、炭条之类——这本是他为了习字方便随身带的。一笔一划写上几句话,然后咬破了手指在签名上按了一个小小圆圆的指印。
  宝茹下意识地接过那张小小的纸片,上头短短几句话罢了。
  ‘吾发愿:穷尽吾生之精力,只愿你日日安稳,心愿顺遂。’
  郑卓的少年时代当然是不美妙的,甚至说屈辱也不为过,可是这一刻他无比感谢那时候的经历——少年时代,他拥有的太少了,想要得到什么都太难了,但失去又那样容易。所以他学会了抓在手中的一定要牢牢抓住,绝不要松手。
  宝茹的动摇是如此的明显,他不知这样十多岁的女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忧虑迟疑,明明她是从来没有受过半分苦的。她的忧虑甚至怀疑,并不能让他却步,毕竟喜欢她一开始本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也是他自己的事。她的回应才是意外,才是他的美梦。
  既然他已经抓住她的手了,那么又怎会轻易放开,口头或者写在纸上的保证只不过是让她晓得自己现在绝不肯与她分开。至于一生不变,那就要用一生来打消她的疑虑了,只要她真的与他有一生的时间。
  宝茹手心放着那张小纸片,她甚至不敢捏住,生怕毁损了这脆弱的小东西。这是这少年的真心,也是他的决心,这‘契约’真有什么约束力吗?没有的。但是宝茹忽然觉得说出忧虑后她放下了什么,而这个少年依旧的模样——所以她是真的可以期待什么了么?
  “我曾听闻一件旧事,当年太.祖皇帝微服,至一小小村落。见全村人驻足大堤观看,不知何事。遣人详问才知本地有一位大户,年过五十而无子,有六七房妾室,却只是连生女儿。求子心切,怕妨碍生儿子,竟把女儿一个个溺死。直到今日又生下一个女儿,这大户心怕只用水淹不能镇压,女儿还来作怪投胎,下一个还是女儿。于是在家里先淹死,今日是绑上大石头沉入江底,好教她永不出世。太.祖听得脊背发凉,但这些村人反称赞这大户用心求子很有孝心。”
  宝茹忽地说起这些,郑卓不知道她的意思,但依旧沉默安静地听着。
  “太.祖大怒,他本江东豪族出身,怎会知民间这些事,竟是闻所未闻。溺杀女婴在开国之初没什么影响,毕竟连年战争死了多少青壮。可是至长治久安之时还是如此,势必男子多于女子,又有富家大户蓄养女奴妾室,可不得影响民生。更何况此事有伤天和,父母杀女,何其叫人齿冷。于是责令臣工立法严禁,只是溺杀女婴早就在民间视若寻常,百禁不止。”
  说到此处,宝茹的心中何其饮恨!她以前只隐约知道古代有溺婴之事,甚至现代也偶有此类事情,但是这离她何其遥远。如今看史书,各大臣报上各地溺婴数目,简直触目惊心!甚至宝茹还知道这样的事,在湖州,可能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日日发生,偶尔姚太太还会提及,叹一两句。
  “屡禁不止,为何?就有当时地方大臣上奏道:或因家计贫乏,虑目前之抚养维艰。即家计稍丰,亦虑将来之遣嫁滋累。并或急望生男,恐为哺乳所误,迟其再孕,往往甫经产育,旋即溺毙。”
  宝茹读这些话,心中寒战。这时候郑卓面色也有些动容,他还是个心热少年,虽不知宝茹为何与她说这个,可是听闻这些他也能感觉女孩子的悲哀。
  “这世间女孩子天生就不如男孩,不是因为我真的觉得女孩子比不上男孩,只不过这是这世间的规矩。男子薄幸又如何,不过得个风流的名号,可有谁知家中的妻子的难过,还不能对此反抗,因为这是‘妒’啊!”
  宝茹喜欢郑卓吗?她当然是喜欢的,他确确实实打动了她。可是这喜欢并不会比她念书时的恋爱更多,她自忖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女孩子,她的喜欢也是平平常常的,并不会到肝肠寸断的程度。那么这个程度的喜欢为什么她还会经常想起婚嫁之事,觉得郑卓可以托付?
  这一刻,宝茹审视自己的内心,不得不苦涩地承认:自己没那么爱他。至少没有他喜欢自己那样真。从这上来说,她对不住她!
  之所以还会考虑到婚嫁,也不过是她被这女子生活艰难的世道吓破了胆子,她迫切地想抓住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因为必然要选一个的,至少郑卓喜欢她,她也喜欢郑卓——即使不够喜欢。而郑卓还是个正派的少年,可堪托付,若错过了他,将来或许抽中的签更差,这又何如?
  这段心思现实而卑鄙!
  “这就是我不愿意相信的原因,因为这世道站在身为男子的你们这边,而不是身为女子的我这边。你们可以尽情许诺,但我们若是一旦相信便是推心置腹,赌上全副身家!我信这时候的你,但不敢信将来的你。我只想就这般自私地与你一起,因为我害怕!”
  “这样的姚宝茹你真的决定还要吗?”
  宝茹扬了扬手上的那一片小小的纸片。
  郑卓凝视着宝茹,坦白来说,被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怀疑真心——哪怕是将来的真心。心里都难免不快,哪怕好脾气如郑卓。可是这一点点不快在他心里还抵不过宝茹的一根头发,这个时候宝茹才是最重要的,她不信不要紧,他会一直做给她看的。至于放弃与否,他从没想过会放弃她,那么要不要也就昭然若揭了。
  “要,怎么会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那段大臣的奏章出自《皇清奏议》五十九卷
 
 
第67章 两年之后
  春去冬来, 时光荏苒, 不自觉间就是两载岁月。
  如今的宝茹可不再是刚刚十一岁的女童了, 今岁就要十三的女孩子在此时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和宝茹变化颇大一样,纸札巷子姚家这两年也有许多变化, 最大的就是两年前计划的跑商事情已经成了定例。
  湖州地处江南, 商业甚是发达, 本地中等人家子弟或不是长子的,没得家业继承, 只有父母分得的分家银。往往就几个子弟合伙赁上一只大船, 与外地跑商, 只要扎实肯干,用心经营,几年下来总能有一份不错的家业。然后或以后专做跑商的, 或者就此收心,在湖州买房买地买铺子, 从此平平顺顺过富家日子。
  所以跑商之事虽然姚家只做过一回, 但也有许多同乡可以依仗。头一年没赚什么钱, 但姚员外也很欢喜,刚开张的事儿不亏当赚。在这一年里,打通了各处关系,晓得了沿路码头各有的关窍,又有了更好的货源,质量更好,价格也更便宜, 而且伙计们也更加有经验了。
  这些都是赚头!有了这一些今年已经跑了了两趟——去年经验不够,路上白耽误了许多功夫,总共才跑了两趟。这两回俱是一到地儿就有熟人拿货卖货换货,不像去年乱头苍蝇一样,每到一地就要打听门路。而且还要各处小心翼翼,怕遇上那等做局的。
  这两趟抛开各样使费,还有跑商伙计的分红,还赚了五六百两银子。姚员外心头美滋滋,看今年剩下的时间,竟还能再跑一趟,这就是自家百货铺子一般的利润了!算账时就一直和宝茹吹嘘他自己胆识过人,选了跑商,还要给宝茹打新首饰喱!
  的确是赚了,看去跑商的伙计就知了。自从决定要跑商后姚员外就新招了三个伙计,然后从老伙计里择自愿而又可靠的去跑商。一个是白老大,他最是能干,若他跟着去姚员外能放心许多。而白老大也不是那等不活络的,立刻答应了下来。如今跑商的事儿差不多都是他在主管。
  另外就是罗小官和一个叫赵四哥的,罗小官提过,他是一众伙计中除了郑卓外年纪最小的,而赵四哥年纪也不大,也只二十岁上下。他俩都是一样的,还没成亲,家里也不是长子,没得家累,不像别的伙计要考虑恁多。
  毕竟本就是姚家百货铺子的伙计了,每月二两银子再加上年底分红,每年稳稳当当有四十两好拿呢!跑商的事儿,做得好自然红火,但要是做的不好,只怕就只有那每月二两了。若是那些要养家的,哪里来得这股子拼劲儿,要养着父母老婆孩儿,可不敢冒险。
  第一年没赚到钱时,铺子里的伙计还暗自嘲笑他们几个——想着跑商赚钱,只看到狼吃肉,没看到狼挨打!若真是人人都赚,那岂不是人人都去跑商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年这两趟就赚着钱了。
  本钱全是姚员外出的,三个伙计管事,来兴在旁监督。至于其他的人,不过水手、苦力等都是出钱雇的,钱也算在成本里,肯定不参与分红。那么这钱如何分,按着规矩出钱的东家是占着八成的,剩余的才由伙计来分润。又因为白老大是管事的,处处都要仰仗他,所以他一人独占一成,罗小官和赵四哥共同分剩下一成。至于来兴,他是姚家的奴仆,自身都是主家的,自然没得分润,不过赚了钱,姚员外自然不会忘记奖赏他就是了。
  只这两趟,哪怕是罗小官和赵四哥都比铺子里伙计一年还赚的多了,而且今年还能再跑一趟。今年跑熟了,明年只会更好,可以想见他们三个是压对宝了!现在铺子里的伙计可不知是如何眼馋他们呢!
  这一日,正是第二趟跑商回来,有些货物是到湖州才销售的,自有三个伙计忙碌。到了出货差不多了,虽因为逢年开销的缘故,好多要等到年底才见得到真金白银,但姚员外还是要把账册上的数目理一理。就寻了一日天光好的日子,也不去百货铺子,只与姚太太坐在游廊下盘账。
  这账册其实都是金先生或者宝茹帮忙整理过了的,不然哪里会是这样简明规整的账册样子。姚员外再看也是要把各项收入汇总,放进他自己的私账和姚太太的家账。这会子两夫妻都是一手执笔,一手打算盘,偶尔说些家里开销的事儿。
  姚员外又随手勾了几笔账,在帐册上划了几道,这才放下笔摸了摸胡子道:“这跑商做得好挣钱是知道的,却不知原本在秀水街置的那些产业也是极好的买卖。当初不过花费三千两不到买的四五间小铺子和十来户小院子,如今若是肯出手只怕作价五千两也有人要!啧啧,这才两三年而已呢!算下来一年又是一个铺子的利润了!”
  姚太太不管姚员外外头的生意,只是每年从姚员外手里拿钱再安排开支罢了。这才知道秀水街的铺子和宅子竟然贵了这许多,于是道:“那老爷怎的不出手?这也是好大一笔赚头呢!”
  姚员外道:“我说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且不说秀水街产业的价儿是一年高过一年,就说这些产业每年都是赚钱的,一年好有二百两银子上下。而且今年续租我又能涨价,毕竟秀水街也越来越好了么,挣得肯定更多。所以说这就是个下金蛋的母鸡,卖掉有什么好?难不成换成银子它能生出小崽来。这些都与宝茹留着,每年都有活钱,又不需费心,是份再好不过的产业!”
  姚太太被姚员外教训惯了,也不在意,反正在她眼里这也都是些男子汉要料理的事,她不懂也没什么,只是对姚员外道:“你上回就说让我留心外头有谁家卖宅子,我也托牙行打听了,只是这可不是一日两日能有结果的。”
  姚员外无奈道:“我就说不要你那忒多麻烦,又要与如今宅子住得近,又不要老宅子,周围的邻舍也好多讲究!每日卖房的有多少,牙行经济自然难得寻摸到!”
  这一回说到姚太太该管的事儿了,她不由道:“房子又不是只住一日两日的,若是买了新宅子那就是长长久久的事了。咱们这儿的老邻舍都是极熟的,搬得远了岂不是全丢开手了,以后我同什么人交际?那些老宅子又是一股子暮气,也不如新房子好修缮。至于我要找那等邻里厚道的,难道不是正理,我读书不多也知道孟母三迁,可见要好邻居呢!若是那等轻浮人家,或是喜欢说人口舌的、或是外面多官司的、或是家里不和睦整日争吵的,还有好多呢!这样的邻里不知要给自家添多少麻烦!”
  姚员外只是随口抱怨,虽然如今住着的宅子不大,但是住着也是习惯了的。既然已经有了买新宅子的意愿,那就迟早能住大宅子了,自然不着急。却不想听得姚太太一串抱怨,只得去说其他事。
  “家里现存的银子倒是还有一些——虽说跑商每趟要两三千两的本钱,但这两年铺子和秀水街的产业也赚了一些,且上回购置秀水街产业后也还剩下六七千两,现在就连跑商也有赚头了。只怕以后家里的现银会越来越多,银子这物最是喜动不喜静,只有换成产业才能有更多的银子。”
  这些哪里是姚太太能说得上话,只得道:“老爷说这些我哪里知道,这是你们男子汉的勾当,只消老爷留着三四千两在家应急就是了——我常听老人说人哪没有个山高水低,做生意也不是百般都赚钱的,总要留着些后手。”
  姚员外也不指望姚太太能有什么赚钱的主意,只不过这回她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道:“我省得的,家里定会留下些钱。只是置产的事,晚上再问问宝姐儿罢,别看她小人儿,在这些事上倒是极有天资,这几年与我说的生意上的想头都有用的很,比百个男儿还强!”
  说到宝茹姚太太脸色好了很多,道:“老爷可斟酌着听她那些主意!虽说宝姐儿有几分小聪明,但她到底经过多少事儿,还要老爷掌舵,看着些呢!”
  自从姚员外打算为宝茹招赘后,姚太太管着宝茹的方式就不同的很了。要是以前宝茹说些如何经营事业之类,或是太有主见之类,姚太太都是要皱眉的。这样的女孩子能干是能干,但是不是招夫君喜欢就难说了,但凡男子汉有几个喜欢老婆比自己强呢?
  但既然姚员外打算为宝茹招赘,那就完全不同了。固然宝茹不能骄横跋扈,一味强硬对待将来的女婿,但压制对方的气焰还是要的。家里的产业宝茹自然也要一同打理,若是全交给女婿,那可不让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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