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修仪揽了公主过来,道:“好好地宫宴,你莫要再添乱,不然你爹爹怪罪下来,我可不帮你担着!”
杨淑仪看着玉儿撅着的小嘴,想起了自个留在那条窄巷里的宝儿,忍不住柔声笑道:“玉儿这般伶俐,陛下何曾舍得怪罪过,姐姐莫要吓玉儿。”
杨淑仪这话说的真心,刘修仪含笑略过,一同看殿中已翩然起舞的杜婉词,殿中起了玉笛、羯鼓、琵琶声,这一段舞显然是杜婉词排练了许久的,连乐伎都是从杜府带过来的。
杜恒言夹了一箸蕨菜,暗叹这估摸才是正经的汴京贵女该有的排场。
一曲毕,杜婉词已微微出了一层薄汗,面色红润地看着自家娘亲,昭城郡主含笑点头。
沈贵妃微微莞尔道:“婉词的舞姿这些年越发长进,今个听这羯鼓,倒让我想起来,好些年没听刘妹妹敲这羯鼓了。”
刘修仪善羯鼓,当年一手羯鼓名动京师,可做到“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惹得还年少的陛下前去观望,自此带入了宫中,宠惯一时。
她当时在街头讨生活打羯鼓,更多地是以色引人眼球,并不是十分光彩的事,刘修仪生平最恨别人提起,此时已然面上起了冷意。
赵萱儿却不待见沈贵妃借着自家女儿的由头打压刘修仪,淡道:“修仪娘子照顾公主和陛下哪还有这般闲暇功夫,臣妾也记得当年贵妃娘娘待字闺中时尤擅五十弦,也已多年未曾听过了。”
赵萱儿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贵妃。
所谓羯鼓,还是五十弦,不过都是小娘子们未出阁时为自己的姻缘加一份筹码而做出的努力罢了,在皇家贵女昭城郡主的眼里,沈贵妃嘲笑刘修仪操弄羯鼓,不啻于五十步笑百步。
沈贵妃脸上的笑一时有些僵住,她竟不知道,这赵萱儿时隔今日,竟然还不将她放在眼中,当真以为背靠肃王府这个大树,一辈子无忧?忍着不快,笑道:“我一时看得热闹,倒忘了,可不是吗!”
杜婉词坐回位中的时候,明显是带了气的,一口灌了已经凉了的茶水。有杜恒言珠玉在前,她这凌波舞即便再出众,也很难有艳压全场的效果。
赵萱儿按下了女儿要添茶的手,淡淡唤了一声:“婉婉!”
杜婉词浑身一激灵,忽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大殿中,面上的不忿顿时消散了去,又是一张端庄典雅的笑模样。
杜恒言捂着咬到了一颗麻椒的嘴,暗叹杜婉词这一身换脸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
对面的卫氏见阿言眼睛时不时瞄着别人桌上的炸鲜贝,侧首准备唤宫女来将她的一份送过去,蓦地想到赵萱儿还在,自己倒不好抹了赵萱儿的脸面,免得阿言回去多受一份苛责。
卫氏却是心中暗念,既是喜欢吃鲜贝,她让自家那小子暗地里多送些过去便是。
亥时正,宫宴才散了,杜恒言跟着赵萱儿、杜婉词甫一出宫门,便见着宣德楼门外张宪站在一辆华盖马车旁,像是来接卫氏。
杜婉词立时忘记了先前殿内的不愉快,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宪哥哥!”
张宪略略点头:“杜家妹妹!”这一个“杜家”却不知唤的是哪位?
宫门外头此时陆陆续续出来好些人,赵萱儿不由皱了眉:“阿言,还不上马车,要留在宫门过夜不成?”
杜恒言垂首从张宪身前走过,独自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杜婉词这时才意识到有许多人看着,对张宪略眨了眨眼,跟上了她娘。
张宪望着已经放下车帘的后一辆马车,右手不禁微微捏成了拳。
才从宫门出来的卫氏,远远地便见着自家儿子望着杜家的马车出神,拢了拢氅衣,走到张宪身前,晃了晃手,笑道:“别看了,早就进去了,我就猜到今个你会生了点儿孝心来接我!”
张宪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地淡道:“娘说笑了!”依旧还是一张冷崩崩的脸。
卫氏无奈摇头,就这么个性子,要如何才能捕获小娘子的芳心?
***
杜恒言到明月阁的时候,已经是亥正一刻了,明月阁里头紫依和小黑娃都没睡,在厢房里等着她,紫云和杜恒言一进明月阁,小黑娃脚底下的小灰狗一个激灵从地上站了起来“呜呜”地唤了一声。
小黑娃忙起身道:“阿姐回来了!”
紫依忙倒了一盏茶,递上一盘香香的栗子糕,“主子,晚上吃了东西没有?灶上还熬着鸡丝小米粥。”
杜恒言点头,道:“去盛半碗给我,你们也吃些再睡,我有事和阿宝说,你们先去忙你们的!”
待紫云和紫依出去,杜恒言才从怀中掏出那枚双层花蝶金钗,在小黑娃跟前晃了晃:“美不美?”
小黑娃眼睛望直了去,“美!”
杜恒言摸了摸她犹有些红肿的小脸,道:“明个我托人让小陈太医给你开些药敷一敷。”见小黑娃亮着眼睛点头,揽了她在跟前,缓声道:“今个,你娘给我的,这支是空的!”
小黑娃蓦地抬起了脸:“你今个见到牡丹了?她被卖进宫中了?”
对着小黑娃惊讶而睁大的眼,杜恒言竟有些不忍心,要怎么告诉她,她娘是正四品的淑仪,在她差点饿死冻死的时候,她娘在宫中陪伴着官家,享着富贵荣华?
杜恒言将钗递给小黑娃,“看不看?”
小黑娃急道:“当然要看啊,我娘死前都惦记着她,我要将她救出来!”
杜恒言没有吱声,将簪子一拔,露出里头细细的一张小纸条来,展开了看,只见上头细细的写着几个字:小茶巷子末一间救吾女。
杜恒言微微一愣:“小茶巷子是你住的那个?”
小黑娃红着眼点头:“嗯,是叫小茶巷子,没想到还有点良心,托你来救我呢!”
杜恒言将纸条放在了油灯里,看着它燃尽,抱起小黑娃坐到床上道:“阿宝,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娘是牡丹,你要记得你娘是香儿,你爹一早就亡故了,你长在京城的小茶巷子,可以吗?”
小黑娃懵懂地点头,杜恒言摸了摸她的小丫髻,传说杨淑仪原是沈贵妃身边伺候的,当年怕是沈家人将牡丹掳走送到宫中的,牡丹既是这般惦记着小黑娃,却始终不曾派人找过香儿和小黑娃,只能说,她提防着沈贵妃,她怕沈贵妃以香儿和阿宝来要挟她。
可是,她又凭什么认定自个会帮她去看小黑娃呢?
第26第
夜里杨淑仪从升平楼回自己的云锦阁,仍掩不住心头的雀跃,她终于见到了恒言!底下的宫女从云忙吩咐黄门去提热水来,扶云带着小宫女去御膳房端吃食。
杨淑仪喝了一盏茶,才从那一股跃动的心情中缓了过来,揉了揉眉,问一旁的从云,官家今个歇在哪处?”
从云笑道:“主子,按照惯例,该是椒兰殿的!”
杨淑仪揉眉的手尖微顿,忍不住心头冷笑,椒兰殿那位又不是皇后,不过代掌凤印罢了,什么惯例不惯例的。不过这云锦阁里头的多数是沈家的耳目,她这话也只敢在自个心里转上一圈。
当年沈家将她掳了来送进宫中伺候官家,这么些年她一直担心沈家找到香儿和阿宝来要挟她,又担心香儿手中的钱财花光了要如何度日,许多夜里,她一个人躺在高床软枕上,却一夜阖不了眼。她忍着屈辱、不堪,一步步爬到了正四品,得以出席宫宴,见到了恒言。
都说恒言是个惫赖小娘子,可是今个她看出来恒言还是和小时候一般模样,若是恒言不帮她,她还不知要耗多少年,才能知道阿宝的消息,她怕香儿熬不过来了,她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门口忽地传来黄门问安的声音,杨淑仪忙对从云道:“快!”
从云一双素手利落地从自个的腰带里掏出一枚药丸,杨淑仪立即灌着茶吞了下去。对着镜子照了一下,便见镜子里的人面上欣然而有喜色,袅娜地拖着曳地望仙裙,往门口迎去。
不一会儿云锦阁里头垂首低眉的黄门、宫女,便听到杨淑仪娇娇俏俏地笑声和官家求饶哄闹声,从里间传了出来。
从云不由暗中腹诽,自家主子真招官家喜欢,谁能想到在外头威严赫赫的官家,在云锦阁里头还曾给淑仪娘子扮过小厮呢,淑仪娘子若是出身高些,怕是皇后也是做得的。
此时官家和杨淑仪玩闹一番后,杨淑仪娇娇地躺在官家怀里,撩着自个掉下来的一缕发丝,柔声道:“今个见那许多小娘子,一个个娇娇媚媚的,又水灵又娴雅,臣妾想着,自个真是比不上的。”
官家勾了勾杨淑仪小巧的鼻子,朗声笑道:“洛儿,我不嫌弃你,你何苦自谦!”
洛儿是官家给牡丹取的名字,牡丹告诉官家,她的身世原是庐州钱员外家的小妾,钱员外身死,她到了京城找姐姐的女儿,无意进了宫,官家替她取了“洛儿”为名,原是取了“宓儿”的,官家怕一时恩宠太盛,她遭了别的嫔妃的妒害,改成了“洛儿”,便是这么遮遮掩掩地半宠半护着,宫中嫔妃还是皆看出了杨淑仪在官家心中的地位。
此时杨淑仪望着那双满是情意的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还是一转身,仰躺着望着官家笑道:“那是,臣妾可是陛下眼中的独一无二,陛下怎会嫌弃!”
话是笑着,嘴里的苦涩却怎般也压不下去,官家之所以这般宠爱她,除开容貌和小脚,一是因为她出身乡野,性子烂漫,二是她无子无女无父无母,无欲无求,只望着官家过日子。
杨淑仪忽地将头埋在了官家膝上,点点热泪浸湿了官家的软罗寝衣,低低地道了一句:“陛下,洛儿见到那个孩子了!”
今个夜里一直觉得淑仪似有心事的官家,忽地眉头一松,捻须笑道:“哦?难道今个一众小娘子中,有洛儿姐姐的女儿?”
杨淑仪将脸在官家的寝衣上蹭了蹭,吸着鼻子道:“嗯,竟是杜家的小娘子,她长得和臣妾像了五六分,今个升平楼里,大家都看着我们两。臣妾先前只知道那孩子跟着姓杜的人家走了,不知道原来竟是杜将军!”
“哦?洛儿既是认出了,今个可相认了?”官家敛眉,不动声色地问道。杜家的那个小娘子他是知道的,当年他下令让杜呈砚娶昭城郡主的时候,杜呈砚曾表示家中已有妻子,是养息,但是为了安抚肃王叔,他还是让杜呈砚娶了昭城郡主为妻。
杨淑仪垂了脑袋,像向日葵一般地摇了摇头,委屈地道:“不曾,她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而且她是杜将军府上的小娘子,不知道会不会嫌弃我。”
这后一句,却是提的她以往做妾的事了,官家看着这么柔弱无助的女子,若不是他,她还不知深陷在哪个泥淖里,深为自己刚才试探的话起了一点内疚,揽了她肩,柔声哄道:“洛儿,吾将你的位份提一提吧,吾看不若就提为从二品的嫔,你看如何?”
杨淑仪忙道:“不可,陛下,臣妾出身卑微,若是再提,群臣会谏言的,做淑仪臣妾已经很满足了!”
官家沉吟片刻,“此事尚可缓一缓,那洛儿的想法是?”
杨淑仪垂眸道:“臣妾只希望见她好好儿的便行,臣妾的身世不宜张扬,还请陛下替臣妾守着秘密!
官家点头,洛儿的身世却是不宜张扬,既然洛儿也没有相认的打算,他往日里多看顾杜家的那位小娘子便成,倒也不算难事。
一番安抚,官家允诺,这月剩下的几日都歇在云锦阁,杨淑仪才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地服侍着官家睡了。
今个沈贵妃显然是看出了她和恒言有一点牵连,她要在官家这里过了明路,日后,便是沈贵妃想拿捏恒言来威胁她,也得看官家允不允许了。
候在外头的从云见里头没了动静,轻轻地进去息了灯,拦住了恰端了吃食过来的扶云,轻声道:“歇下了!”
***
张府里头,一清早卫氏用了早膳,便唤身边的严妈妈道:“让子瞻过来一趟!”
她昨个夜里想了半宿,以阿言昨个在升平楼中的表现,不说沈贵妃看没看上眼,余下的诸位夫人,可好些眼睛都粘在阿言身上了,她家不能再顾首顾尾的,这般下去,会不会被肃王府缠上她不知道,但是阿言可肯定得飞走了。她家至少也得先拟一张正式的草帖子,让元婶子心里有底才行。
严妈妈不到半柱香便回来了,笑道:“夫人,今个小衙内不知为何,天还没亮便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呢!”严妈妈顿了顿,有些作难地道:“老奴听底下人的意思,像是看见衙内身边的也石扛了半袋子的铜钱出门了!”
正在喝着茶的卫氏忙放下了茶盏,“他扛那许多钱作甚?”
严妈妈摇头:“下头的人也都不知道,夫人您宽心,衙内做事向来妥帖,不会有什么事的!”
卫氏点头,子瞻只性子冷些,自幼行事便一板一眼的,让人挑不出错来,懂事的简直不像个孩子。
唯一闹过脾气的,就是小时候换牙,每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扔到家中的屋顶上,屋顶那般高,他那样小,哪来的臂力?每每都要闹上好些天,直到扔上去为止,她那段时间都觉得简直不认识这么幼稚天真的儿子。
***
孙家茶楼的大堂里头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宾客想要上二楼,都被掌柜的拦住了,只道:“抱歉,抱歉,楼上已满,已满,还请下回再来!”
许多客人败兴而去,孙家掌柜的连连掏出巾帕擦汗,楼上的小衙内,也不知甚时才好,他这眼看着得罪了多少老客。
可是一想到自个还得靠他翻案,只得认命般地守着楼梯,以防有人上去。
此时二楼上头,一间雅间里,桌上堆着十几张两寸半宽的草帖子,里头坐着的三位妇人皆是一色的紫色襥头、半臂的紫色绣花褙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汴京城最上等的媒人。
王冰人、李冰人、鲁冰人坐在木凳上,如坐针毡,战战兢兢地道:“都在这里了!”
三人对面是一位小厮装扮的男子,只听他道:“近日但凡是杜家言小娘子的帖子一律送到这处茶楼来,每一张,五贯大钱!”说着,小厮踢了踢脚下的麻袋子,顿时袋子哗啦啦地一阵响。
都是铜钱的声音。
几位冰人顿时看直了眼,年纪稍长的李冰人还是大着胆子道:“这位小哥,若你家主子对这位小娘子有意,我们也可做媒,岂不少了这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