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言明白她的用意,也不戳破,只道:“我托了慕俞去帮我打听,想着能不能进监牢看看伯父,给他送些吃食也好!”
姬二娘一听这话,忙放了火钳,起身问道:“要做些什么?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杜恒言劝慰道:“若是可以,自是带二娘一同去的。”
二人正说着,门外林承彦拍起门来,杜恒言过去开门,一拉开,便见他端着一个红漆镂花木盘儿,上面托着三个小碟子,另并两份在外头买的吃食。
杜恒言摇头道:“慕俞,你最近也忙,不用每日里还想着为我捣鼓吃食。”慕俞这些日子一边要帮她打听伯父的消息,一边还要忙着书院里的事儿,他前些日子得了风寒,也瞒着没和她说,还没完全好的时候,又帮着她操劳杜家的事。
杜恒言觉得,慕俞岁说比她小上一岁,可是,但凡她遇事,他那瘦削的肩膀,好像就能什么都替她担起来一样。
林承彦见她这般说,笑着道:“阿言,我从国子监下学,顺道买的,你一日待在家里,也是闷得慌,随便吃个零嘴,也是桩事儿。”
闻着香味过来的小黑娃,暗暗咂舌,嗯,阿姐吃零嘴也是一桩事儿!
林承彦看着阿言将镂花木盘儿交给了阿宝,这才说道正经事儿,“阿言,我托了大理寺寺卿,初六那日你与我一起去大理寺监牢见杜将军,不过你得换身装扮,只得你一人与我一道去,带点干粮,旁的却是都不能带了!”
杜恒言不想慕俞真的能将此事做成,他仅是秀才的身份,又离京多年,一时讶然道:“慕俞,你是怎地与大理寺寺卿识得的?”
慕俞眼神微闪,只道:“他府上的郎君与我一同在国子监就学,往日里十分投机,是以托他帮了这个忙。”
实际情况是,大理寺寺卿陈家的这位嫡幼子,最喜欢斗鸡,为了赢他,他花了大力气从菜市里淘出了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这陈家小子虽是纨绔,为人却最讲信用,一旦输给了他,回家便偷了他爹爹的令牌,准林承彦进去一炷香的时间。
***
三月初六,杜恒言一早便备了五张白面薄饼,姬二娘想撒上点肉末,也被杜恒言拦住了,加了肉末虽是口感好些,却不能放,不比这烙的两面香软的薄饼。又能抵饥,又能存放。
二人到了大理寺后头的监牢的时候,陈巍山已经扮作狱丞的模样候在那里了,见到林承彦带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过来,只是此小郎君玉般透明的耳垂上两个耳洞,却是不经意间泄露了此小郎君的身份。
陈巍山猜测这位必是在京中早有“盛名”的杜家另一位小娘子,只是不知道真人竟比传言中可爱很多,难怪一向一心读圣贤书的林承彦,此会竟愿意陪他斗鸡。
陈巍山对二人道:“我刚刚用我爹的令牌调离了这边的两个狱丞,你们且进去,我在外头守着,若是有什么动静,我瞧一瞧这个铁门,你们务必迅速出来。
林承彦拱手道:“陈兄,大恩不言谢!”
陈巍山挥手道:“行了,快进去,别磨叽了,里头右手第二个口子左转再左转第四间,最多一炷香时间啊!”
杜恒言跟着林承彦便从监牢里去,潮湿难闻的气息,混合着鼠虫的尸体、尿骚味,让杜恒言喉咙一阵一阵作呕,林承彦忙拿出帕子给她,示意她捂上。
并不长的一段路,杜恒言觉得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待林承彦数到“四”的时候,杜恒言便见到了穿着囚衣的伯父,身上衣衫褴褛,似受到了刑讯,身上隐有血痕,杜恒言的眼泪一下子便冲了出来,所有的奇异的难忍的味道,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她望着伯父披散的凌乱的头发,竟是不敢上前一步。
“阿言!”
杜呈砚一早便警觉地发现有人进来了,待看清来人是杜恒言和林家小衙内时,也不由红了眼,“阿言,你怎么进来的?快出去!”
林承彦轻声对阿言道:“阿言,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时间紧急!”
杜恒言忙奔了过去,问杜呈砚:“伯父,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我们要怎么救你出来?”
杜呈砚喉咙微微滚动,却是含糊地道:“阿言,伯父会出去的,你们不用想办法,在家好好等着我,伯父总有一天会出去的!”
杜恒言却是不信,趴在铁杆上,急的带出了哭腔:“爹,我不能再看着你在这里受苦啊,你告诉阿言啊,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她不相信她爹会指使刺客刺杀官家,这么些年,她爹一直与赵萱儿关系并不融洽,她不相信她爹会为肃王府做事。
一声“爹”让杜呈砚竟也不由红了眼圈。想到最近丹国将要派使臣过来,哽咽着叮嘱道:“言儿,近些日子你尽量不要出门。”
杜呈砚见阿言泪如雨下,料她现在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对她身旁的林承彦道:“慕俞,你好好照顾阿言,这些日子要看好她,万不要让她私自出门,书院也别去了,这里不是久留的地儿,你快带阿言出去!你们不用担心我,官家查明真相后,早晚会放我出去的!”
林承彦也知道杜呈砚说的对,此番他也只是想确认一下,杜呈砚是否活着,好让阿言放心,却想不到阿言见了杜呈砚这般形态后,竟会情绪失控。忙让阿言拿出那五张薄饼,杜恒言递过去的手一直在不住地颤抖,她爹,那个素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殿前都指挥使,与眼前一身伤痕、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先前因小小娘而对他生的一分责怪,此刻竟然在她的心上荡然无存,那个当初堵在明月镇上的朱雀巷子里给她一个包裹的黑面人。
五岁到十四岁,一直默默无声地给了她诸多关爱,却不曾用言语表达过的人,他可能不是她爹,可是,这么些年,他一直在努力扮好一个“爹爹”的角色,甚至不惜给她嫡女的身份。
“爹爹,言儿一定会救你出来!”
杜恒言被林承彦拉着出去的时候,对着杜恒言哆嗦着唇喊了一声,她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喊出来,她的脑子里一直现着那张再不曾这般落魄过的脸,“爹爹!爹爹!”
第47第
出了监牢, 杜恒言拉着林承彦问:“慕俞,你知道爹爹究竟是因为什么吗?不是仅仅只是渎职吗?”
一旁的陈巍山见林承彦说不出口,压低着声音道:“其中有一个刺客说是杜将军有意放他们进来的, 现在官家怀疑, 杜将军是否真的和逆贼勾结。”
而所谓的逆贼,不消分说, 自是肃王府。
杜恒言听了却是不由冷笑:“当初赐婚的旨意是他下的,现在怀疑爹爹的也是他!”杜恒言深深地察觉到人命在帝王眼里的轻贱, 官家示弱的时候, 为了讨好肃王爷, 给她爹赐了婚,现在要弄倒肃王府了,又拿她爹试刀!
从头至尾, 爹爹何错之有?
陈巍山上前半步,望着泣不成声的杜恒言,却是皱眉道:“杜家小娘子真的笃定,杜将军与肃王府毫无关联?”
话语里的试探之意十分明显。
杜恒言心头一凛, 迎着陈巍山试探的眼光,泪眼朦胧中,寒声道:“我爹自来一片赤忱之心, 上无愧于天地,下对得起黎民百姓,陈家小郎君的疑惑不知从何而来?”
说着,又想起了爹爹刚才狼狈的模样, 杜恒言又不禁悲从中来。
陈巍山被杜恒言问的一怔。
从何而来吗?谁能说这些年杜呈砚的步步高升里没有掺杂一点肃王府的扶持?
澶州之盟后,杨老将军及其子儿子依旧回边疆戍防,而杜呈砚却能够以殿前都指挥使的身份留在京都。
边疆苦寒之地,而京城却是武将的温柔富贵乡。一去一留,难道不是因着二人之间差着一个肃王府?
林承彦淡淡地看向陈巍山:“陈兄十分关切杜府家事?想来陈兄觉得若是自个,定当能处理的比杜将军更忠君爱国?”
林承彦竟是直接将话说白了。
陈巍山顿时红了脸,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有一种被人看穿的窘迫。他其实对杜呈砚自来是有几分鄙薄的,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在遂城之战前后,杜呈砚又确认是一员猛将。
林承彦也不理他,对阿言道:“阿言,伯父说他定然能够出狱,想来是有所准备的,你眼下也不要太过于担心。杜家一朝凋落,正需要你打起精神来,杜阿翁、阿婆还在家中等着你呢!”
道理杜恒言何尝不明白,只是刚才见到爹爹的震撼,一时间摧毁了她的理智,自从她见到他开始,他便一直是以一个勇猛的形象驻扎在她心中,何时有过今日的仓惶无力。
杜恒言也觉在此处哭泣白让人笑话,拿着帕子拭了泪,对着陈巍山福了一礼:“此番多谢陈家郎君仗义相助,杜恒言感激不尽,不知陈家郎君能不能吩咐狱丞照应下我爹爹?银两诸事恒言他日备好托慕俞转交给陈家郎君。”
陈巍山摇手道:“若是此事,杜家小娘子只管放心。先前慕俞也与我说过此事,我也找过狱丞,不成想,他们已经得了多方的委托。”
杜恒言略略奇道:“哦,不知道还有谁这般关心我爹爹?”
陈巍山看了眼林承彦看似温文无害的脸,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心里又隐隐的想挫挫这小子的锐气,迟疑了一会,道:“杨家,还有张宪。”
话一出口,见林承彦面上无波澜,陈巍山心里竟还有些失落。
杜恒言听见张宪的名字,心里轻轻漏了半拍。
二人与陈巍山告别,杜恒言漫无目的地走着,林承彦默默跟在她身后,不知怎的,竟转到了杜家门前。
门上已经拿了封条封了,门口落了好些灰,林承彦轻声问她:“阿言,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杜恒言摇头,“不进去了!慕俞,你说我爹爹这半生,为的究竟是什么?他忠君娶了昭城郡主,他顾及道义,对昭城郡主自来礼让有加,如果不是我娘死了,也许他和昭城郡主却是可以做到相敬如宾。”可是后来,同样是因为忠君,在娘死后,他还是忍着肃王府和昭城郡主,然而却又被官家怀疑与肃王府串通让刺客进宫谋杀。
他这一辈子为的是什么?
慕俞道:“杜将军生不逢时!”
一代名将,被埋葬在女儿冢中。
慕俞听出恒言言语里对官家的怨愤,劝解道:“阿言,此时杜家适逢多事之秋,便是心中有诸多不满,也不可宣于口,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又是杜将军的一桩罪状。”
杜恒言撅嘴道:“慕俞,我知道的,你不要再念叨我,跟个小老头一样!”
慕俞耳尖微动,见她眼圈皱皱的,失了水分一样,面上犹有泪痕,可是作出这般调皮的动作,人仿佛还似往日里一般鲜活,心下想起杜呈砚叮嘱这些日子莫让阿言外出的话,心思微转,对阿言道:“阿言,我们今日出来许久,不若先回去吧,免得你阿翁阿婆问起。”
杜恒言告诉了姬二娘,却没告诉阿翁阿婆,怕他们担心。
路过东华门,慕俞花十二文买了一块蟹黄毕罗、一块樱桃毕罗,正待递给杜恒言,忽地听有女声唤道:“小郎君等等!”
杜恒言和林承彦向后张望,便见到一位带着女使的小娘子正提着裙裾朝这边奔过来。
杜恒言问慕俞:“你识得?”
林承彦摇头:“不曾识得。”待二人近前,林承彦已然识得,此二女便是先前在朱雀门外纵马的。
二人跑到近前,微微喘了气,为首的小娘子一双美眸看了眼杜恒言,又望向林承彦道:“那一日多亏小郎君出手相救,那日小郎君行色匆匆,未问得恩人大名,不想今日竟能再见,不知恩人可否将姓名告之?”
林承彦笑道:“不算恩人,我只不过替衙役们维护了一下街道秩序。不知二位姑娘后来在衙门里是如何出来的,我观二位姑娘似乎并无多受责罚?”
耶律阿沂饶是不懂中原文化,可是此时从对面小郎君淡薄的笑里也看出,他是问她如果躲过杖刑的?所以,那日是他让人报的官?
耶律阿沂面上顿时红红白白的,一想到自己还一心一意地视对方为恩人,若不是他,哥哥和阿耶怎会罚她抄写大赵国的女书一百来遍,害得她只得每日里躲着出来。耶律阿沂一想到竟是被这人所害,面皮涨热,胸口火喷喷的,猛地抽出了袖中藏着的七彩玲珑软鞭。
女使麦耳好生劝道:“主子,您若是再惹事,公子会重罚您的!”
耶律阿沂却是听不进去,挥手推开麦耳。
林承彦扬眉,将手中的两块毕罗递给阿言,道:“阿言,你到边上去,别给此等泼赖的鞭子伤着了。”
只见慕俞挑起一块卖毕罗的婶子捣木碳用的圆木,手拿着没有碳黑的那一头,迎上耶律阿沂甩过来的鞭子,不两个回合,便将耶律阿沂的七彩玲珑软鞭缠住,猛一用力准备拽过来,耶律阿沂手握的有些吃力,可是还是咬牙拽着。
林承彦微微一嗤,再猛地用力朝后拽,将耶律阿沂整个人都往前拖动了两步。
然后,在众人始料不及的眼睛中,轻轻地,右手扔开了圆木。
眼见耶律阿沂因为惯性收不住,狠狠地朝后栽去,麦耳尚不及惊呼,猛地超前扑去,一半身子垫在了主子的下头。
虽说东华门这一块儿常有人打扫,但是此时二人扑起来的灰尘,还是险些迷了卖毕罗的大婶的眼。
正闹着,忽地有马蹄声过来,只听那马上的人转了弯到了东华门这边,顿时看见地上的两人,忙勒了马,大喝一声:“耶律阿沂!”
“哥哥!”
“公子!”
便见那马上的人忙纵身下马,跑到街心,扶起了二人,“你们?”
这时,跟在那人后头又过来两人,一个是楚王世子赵延简,一个是太子!
麦耳指着林承彦道:“公子,是他欺负我家主子!”、
杜恒言嗤笑了一声:“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里这许多叔伯婶子看着,小姑娘你怎好张口便不分青红皂白,是谁喊住了我们,是谁一上来便抽出了鞭子?怎地,我们合该站着让你家主子鞭打?”
杜恒言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们大赵国素来律法严明,我们秉公守法惯了,不能理解你们家的强盗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