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屏气凝神地号了脉,知杜恒言并无大碍,吩咐一旁的紫依道:“回去给你们家小娘子煮些姜汤。”
说着,竟是要拨开人群准备走。
耶律阿沂已然也是认出了他,鞭子一挥,竟是缠在了陈鹤的腰上,耶律蒙德断喝道:“阿沂,放肆!”
耶律阿沂瘪着嘴,不甘地看了一眼阿耶,“阿耶,他……”
陈鹤身影不动,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耶律阿沂。
耶律蒙德怒气腾腾地看着耶律阿沂,“回都亭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耶律阿沂显然不愿意,可是对上阿耶从来没有过得怒火,一时心里有些发怯,那双眼睛,好像要活剥了她一般。
耶律蒙德望着杜恒言的脸,旧日的那个人又浮在了眼前。
赵元益见他看着杜恒言的神色不对,忙移了两步,站在了杜恒言身前,挡住了耶律蒙德的视线,道:“耶律王爷衣裳也湿透了,不如先去客舍换身衣裳?”
又对紫依道:“快扶你家主子回去!”
一旁已经围过来的陈语冰,忙让自个的女使搭手扶着杜恒言,对太子道:“妾身今日多备了一身襦裙,不如让恒言,跟我去换上再回吧!”
赵元益点头。
耶律蒙德看着杜恒言被扶走,不由自主地跟了两步,赵元益笑道:“耶律王爷,请移步去客舍吧?”
杜婉词听了消息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散了,望着茫茫的湖面,杜恒言竟然落水了?
翠微轻声道:“主子,听说救她的人是丹国的王爷,不过,”翠微说到这里,有些犹疑,在杜婉词不耐的眼神下,低着头道:“张家衙内为了救言小娘子,在水里找了好一会儿,被水草绊了脚,也灌了几口水,走的时候,也还昏迷着!”
杜婉词心口木木的,如果这一次杜恒言死了,她是不是就会从对杜恒言的仇恨里解脱出来了?
明明是一样的杜家女儿,她的身份比杜恒言还要高贵,可为何,众人都围着杜恒言转呢?
“主子,我们回府吗?”翠微轻声问道。
“哼,不回,杜恒言的生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哦,那我倒想知道,这世上还有谁的生死,和婉婉有关系?”
赵元益从一旁的假山里走出来,目光锐利地盯着杜婉词问。
***
杜恒言这一睡,睡了好些日子,期间陈大夫每日都往杜府跑。宫中的贵妃、淑仪、修仪、彤玉公主都赏赐了好些东西下来,流水一般地望明月阁送。
小阿宝望着堆了半壁屋子的礼盒,让紫依挑了里头的人参、鹿茸之类的拿出来,其余的都扔到小库房去,姬二娘一边拿着湿布巾给恒言擦着脸,一边笑道:“阿言睡了几日,阿宝都可以当家了。”
小阿宝一本正经地托着腮道:“怎么哪里都能遇到这般讨厌的人,这次慕俞哥哥定要给阿姐讨个公道,狠狠地教训那个丹国郡主!”
姬二娘抚着她的双丫髻,笑道:“还是我们宝儿最疼阿姐!”
外头小阿瓜忽地狂吠起来,一个女使过来匆匆禀道:“启禀姨娘,丹国的人带着耶律阿沂前来请罪,将军出门尚未回来,您看?”
现下姬茹掌管内宅,将军交待了,不准打扰嘉熙堂的老夫人和老太爷,是以府里遇了事都来向姬二娘讨主意。
小阿宝一听,立即站了起来,唤阿瓜道:“阿瓜,走,我们去给阿姐报仇!”
姬二娘忙拽住小阿宝,“小祖宗哎,你阿姐还躺在床上呢,你可别平白又惹事端!”
又吩咐来传话的女使道:“就说将军不在,不方便接客!”
女使依言退下。
阿宝见二娘皱眉晃神的空儿,抱着阿瓜悄悄地溜了出去,哼,欺负我阿姐,定当让你尝尝厉害。
门外女使将姬二娘的话禀了耶律蒙德,正准备回身关门,便见府里头忽然窜出来一只小狗,猛地扑向了耶律蒙德身旁的耶律阿沂,对着耶律阿沂的腿便开始撕咬,耶律阿沂立即尖叫起来,身上的鞭子又被阿耶收了去,越踢那狗好像巴着越紧。
一早就埋伏在府门口的小胖墩,立即拉起弹弓,对着耶律阿沂的腿开始弹起来,他的弹头是石子,一个弹到身上,也十分的疼。
耶律蒙德正要抓走那只小灰狗,便见府里头跑出来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猛然向阿沂撞去,眼看阿沂往后头台阶下栽去,耶律蒙德一把捞住了她。
阿宝抱起小灰狗,对着耶律蒙德啐了一口:“呸,蛇鼠一窝,欺负我阿姐,都不是好东西!”
说着,就往府里跑,杜府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耶律阿沂指着杜府紧闭的大门骂道:“阿耶您看,都是一群混账东西,您还带我来赔罪,不过是庶民,竟敢对本郡主不敬,阿耶,您一定要向赵国皇帝说,狠狠地惩治她们。”
耶律阿沂望着自己裙子上沾着的小狗口水,也不知道腿上有没有蹭破皮,心下惶惶的。
耶律蒙德看了一眼身边的养女,冷不丁地道:“阿沂,这些年,我是不是将你惯的忘了你的出身?”
耶律阿沂面上一白,顿时僵立在那儿。
耶律蒙德却是看见了小黑娃的脸,一张和杜恒言,杜秋容都有些相似的脸,这孩子约莫八九岁,她喊杜恒言“阿姐”,那她是谁
第65第
都亭驿里头, 耶律蒙德听完温赫的禀告,问道:“这么说,那个孩子只是恒言临时起意救的?”
温赫答道:“是的, 王爷, 那孩子原来一直住在小茶巷子里头,住了八年, 似乎一出生便住在那里,卑职还在城西的山上找到了一座坟茔, 说是今年正月才去的世。”
耶律蒙德失望地挥手道:“行了, 你下去吧!”他原以为, 是杜呈砚将秋容藏了起来,只要秋容还活着,便是她真的做了杜呈砚的妾, 他也不会恨她,他只希望她还活着,好好儿地活着。
温赫见主上面色不虞,滚在喉咙里的话儿, 还是轻轻地倒了出来:“主上,郡主那边一直在闹着,屋子里的瓷器玉器都砸了, 昨个回来到今个也没吃饭。”
耶律蒙德冷声道:“砸碎的东西也不必给她添了,她不吃,你们也不用劝她。”
他想到今个救恒言上来的时候,一张惨白的脸, 心里头便一阵后怕,如果,如果恒言今个真的出了事,他会怎么做?
耶律蒙德没有往下深想,当年念着拓拓一直随他出生入死,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孩儿,心中不忍,才将她抱回了王府中,可是,如今阿沂竟然要置恒言于死地!
温赫见主子神色果决,也不再多问,心下顿时明了郡主这回是触了逆鳞。
温赫退出,一边揣度着主上的心思,一边踱步到了郡主的房外,远远地便听到里头的吵闹声,走近,便见里头伺候的女使都急急慌慌地退了出来,跪在了门外,请求郡主息怒。
温赫不觉皱了眉,以往郡主闹脾气,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因着郡主的身世,王府上下都愿意宠着她,没想却养成了这般性子。
站在门口咳了一声,道:“郡主,这又是为何?”
却见里头的郡主着了一身利落的红色左衽圆领窄袖团衫,月白色的套裤裤脚扎在了皮靴里,手上环着九节玲珑软鞭,眉目凌冽。
耶律阿沂见是父王身边最得力的温叔,忙委屈地道:“温叔,我要出去,她们都不让我出去!今个杜家竟然敢放狗咬我,我是丹国的郡主,怎能受这般屈辱!”
“郡主,如果您不是郡主,杜家这一趟,您还敢去吗?”温赫醇厚的嗓音里隐隐带着一点警告。即便是拓拓的女儿,可是在主上的女儿面前,也是卑下,即便阿沂现在不知道杜恒言的身世,可是她在赵国明面上的身份也是杜呈砚的女儿,未来太子妃的姐姐。
他们这一趟出使丹国,一心想维持两国的和平,现在阿沂自以为冠了耶律姓氏,封了郡主,便敢为所欲为,一再惹事,实在莽撞。
耶律阿沂被温赫晦暗的眼神看的心口一缩,抿了抿唇,竭力压住心头的忐忑道:“温叔,我是可汗亲自封的郡主!”怎么可能会不是!
温赫微微侧了身子,不看耶律阿沂,淡道:“郡主,您是可汗亲自封的郡主,主上捧了多年的掌上明珠,可是您要记得自己的身份,老臣念叨一句,所有的荣宠,都是主上和可汗的恩赐。”
话已至此,温赫也不再多言,他能提醒的也只有这么多,转身离开。
留下红着眼的耶律阿沂站在原地,温叔让她记着自个的身份,她的身份她也原先是庶民的身份?
丹国自来讲究尊卑,庶民在王室眼里,命如草芥,她不懂,她不过是按王室惯有的方式行事,怎么阿耶和温叔好像都不能明白一样?
到底,她身上流淌着的不是耶律家的血,所以,她这个可汗亲封的郡主,也比旁的郡主要矮上一截吗?
昨日她见到奋不顾身跳下水的陈鹤,显然是对杜恒言有情,杜恒言还假惜惜的写信给她告知陈鹤的住址,又不肯带她去见陈鹤,让她自个上门去自取其辱。
门口跪着的一排婢女见温大人就这样走了,一时心又跳到了嗓子眼,正惊惊怕怕地颤抖着,忽地便听九节玲珑软鞭呼啸而来,顿时门口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鞭子落在了她们背上。
中间的一个女使不知怎的,鞭子刚碰到身上便晕了过去,趴在了地上。
周围的三个女使头压得更低了,也不敢望一眼女伴,耶律阿沂看着她们,胸中愈加烦躁,喝道:“都下去!”
几人颤颤巍巍地半拉着晕倒的女使,往右边去。
忽地,麦耳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郡主,不好了,一同来的大臣都在前头要求处罚郡主。”
刚刚怒火熄下来的耶律阿沂一愣,“处罚我?处罚我什么?”
麦耳嗫嚅了一下,在耶律阿沂冷若冰霜的目光下,哆嗦道:“郡主,听说是因为您当众谋害杜将军的女儿,国子监的学生拒绝再与我们交流赵国的农桑、医药、经书,连御街上的互市也停了下来,是以,大臣们要您到杜家负荆请罪,请求杜家小娘子的谅解。”
麦耳说完,对上郡主赤红的眼,不禁缩了脖子,“郡主,您,您看如何是好?”
正说着,回廊那头又有一位女使过来,看了一眼满地尚不及打碎的碎片,恭敬地道:“郡主,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耶律阿沂将手中的鞭子塞给麦耳,跟着来传话的女使过去。
厅里头,耶律蒙德正和此次出使赵国的几位大臣在议事,见到耶律阿沂进来,众人都沉默了下来,耶律蒙德深深地看了一眼面上犹有怒色的女儿,喝了一碗茶,晾了耶律阿沂一会,才道:“我与诸位大臣商议,为了平息赵国百姓的怒气,此回,你务必要去杜府给杜恒言道歉,然后我将你送回丹国。”
“阿耶,我们不是已经上过杜家了吗,杜恒言闭门不出,我有什么法子,她还放狗咬我!”耶律阿沂说道后一句,眼里噙了泪,十分委屈。
其中一位大臣道:“郡主,这是在赵国,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让赵国皇帝同意我们的商人到燕云十六州行商,而不仅仅局限在相邻的一个城里,你这样一闹,坏了和气不说,对方又是丹赵两国交战时的猛将杜呈砚的女儿,赵国的士子认为你羞辱的不仅是杜恒言,更是杜呈砚,以及他背后千千万万的抗丹将士。”
耶律阿沂踉跄了两步,一双含泪的眸子看向了阿耶,“阿耶,阿沂不知道会这样。”
耶律阿沂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小的杜恒言,一个庶民罢了,竟然有这般大的荣宠,明明有人告诉她,杜恒言的爹爹前些日子还被赵国的皇帝关进了大牢,杜家大势已去。
耶律蒙德手指无意地在桌上敲了两下,凉声道:“阿沂,我丹国的儿女自来个个英勇,从来不屑于逃脱责任,此事是你无礼在前,此番我再陪你去一趟杜家,求得杜恒言和杜呈砚的谅解。”
底下这两日苦不堪言的大臣,忙拱手贺道:“王爷英明!”
原来他们在赵国颇受待见,去国子监交流医学农事工商的时候,远远地学子们见到都会停下脚步来作揖,让他们头一次这般深刻地领悟赵国儒家文化对其子民的熏陶,他们在赵国简直被奉为座上宾。
可是这一回因了郡主惹事,他们出门便被指指点点、恶言相向,到了国子监,更是受了学子们一致的白眼,可恨的是,国子监的夫子们还维持着面上的和气,可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就是再不和他们说一点赵国的医药农事。
小郡王一心要探听的稼接之术,堪堪才说到如何砍下一截枝子,这两日郡王对他们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就差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无能了。
今日一出都亭驿,在路上更是遭到了无知妇人砸烂菜叶、臭鸡蛋,众位大臣才发现赵国百姓的情绪越来越失控,今个还躲过了臭鸡蛋,明个难道要顶着烂菜叶子走在大街上吗?
他们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杜恒言的未婚夫婿,正是此次在两国交流中翻译了大量词汇的林承彦,他是赵国老相公的孙子,素有神童的名号,一入国子监,便成了国子监里头最有声望的学子。
险些被臭鸡蛋砸中的大臣们顿时茅塞顿开,急急慌慌地便跑回来向王爷诉苦。
***
杜恒言站在水边,望着无边无际漫过来的水,眼看着要越过她的头顶,在水的那一边,却赫然现出她现代的医院,她好像看到一间病房里躺着一个和她模样相似的姑娘,她正准备越过大水,过去看看,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喊她:“阿言,阿言,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言语里的孤慌无助,让杜恒言的心颤了一颤,忙唤道:“慕俞!”
“阿姐,阿姐,你醒了,你醒了!”
一旁正苦着脸的小阿宝,忽然听见床上的阿姐轻轻地喊了一声“慕俞”,立即坐直了身子,摇着阿姐的胳膊。
杜恒言睁开眼睛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二娘和阿宝,阿宝见她睁开了眼,倾着身子趴在被褥上,在阿姐脸上“吧唧”了一口,眉眼弯弯地笑道:“阿姐,你终于醒了。”
杜恒言挣扎着起来,接过二娘递过来的水,才发现混身酸疼,“我睡了几日了?”
二娘抹着泪道:“三日了,老夫人和老爷一再问到你,你要是再不醒。我可都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