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小娘子温婉端淑,秦夫人暗暗点头,林苏氏确实好福气,竟得了这么一位儿息。
秦夫人想到自己的来意,面有赧颜,可是一想到病床中的女儿,还是硬着头皮道:“其实我这次来,实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少夫人,若是考虑不当之处,还请林少夫人见谅。”
杜恒言心道,果然来了,面上笑道:“伯母但说无妨。”
“我家箬竹恋慕慕俞已久,彼时慕俞尚未与少夫人有婚约,箬竹生性倔强,按理说,秦家是言情书网,实做不得这等与人为妾的勾当,但是,实不相瞒,箬竹眼看与慕俞之间无望,竟似乎存了死志,已卧病在床月余,可怜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孩儿,自来乖巧懂事,我是将她疼在心口都怕化了的。”
秦夫人说着便落了泪。
杜恒言默然,怕是慕俞这傻子,还不知道自个祸害了秦家的妹妹。
杜恒言垂眸,“秦府门第清贵,此事翰林大人怕是不知吧?”虽然她也同情秦箬竹,不过,断不会因为小娘子为着慕俞害了相思病,她便要将她接到府中当妾的。
秦夫人见杜恒言接话,忙擦了泪,摇头道:“我家官人尚不知道,不过,若是林少夫人同意此事,我家箬竹不会以秦家女的身份进林家。”
杜恒言不动声色地问道:“伯母的意思是,给箬竹重新寻一个身份”
秦夫人点头,“暂且让箬竹跟着你们,日后你们若再回京城,我便当第一次见箬竹,觉得她十分肖像我的女儿,认她做义女。”
秦夫人并不准备让女儿为秦家带来怎样的荣誉,她只是希望女儿开心地活着,甚至不惜让女儿做妾,不过杜恒言并不准备将自己的同情心留在这上头。
按照慕俞说的,他和秦箬竹前后也见不到五次,她就不信,还真有人对着一个只见过五次面的人害了相思致死的。
杜恒言想了一回,对紫依嘱咐了几句,转过头来对秦夫人道:“伯母,秦家是士林清贵之家,若是有女儿为妾,定然坠了秦家的声誉,此事当不可行。”
在秦夫人又愤怒又诧异的目光中,杜恒言笑道:“不过,我这里有一个法子,可以缓一缓秦家小娘子的症状。若是箬竹妹妹愿意重新去看外头的风景,岂不是无名无姓地跟着林家好?”
“恒言说的当真?”秦夫人几乎喜极而泣地问道:“当真有法子救我那痴丫头?”
杜恒言点头,正说着,便见紫依抱了一摞子的书来,杜恒言看着最上头的“凤竹公子”心口一阵揪疼,她收集了这么些年的话本子,竟然要送给别人了!
秦夫人瞅了一眼,便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以往她是自来不会将西厢之类的话本子给女儿看的,不过眼下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让人抱着这些话本子,和杜恒言告了别,临走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问了一句:“今日,我观林少夫人似乎并不准备给慕俞纳妾,不知日后若是有贵人赏赐美人,少夫人又当如何?”
杜恒言笑道:“伯母言重了,我虽有不给良人纳妾的心思,但是也要我家良人准许才行,若是他自己动了心思,又岂是我能拦着的。”
言下之意,我家慕俞并没有看上你家女儿!
秦夫人顿觉受了辱,头也不回地走了。
紫依关了院门,跺脚道:“主子,这夫人真不知好歹,你帮了她,她还要刺你!”
杜恒言道:“也算不上帮,不过是看在秦钧的面上。”若是秦钧妹妹真因慕俞而出了什么事,秦钧大概会一辈子怪罪慕俞吧。
可是慕俞这傻子,到今个祸水都到了家里了,才搞清楚状况。
晚上慕俞抱着恒言一夜不撒手,恒言怎么睡都觉得身下的手硌得慌,翻来覆去的,可是慕俞就是不撒手,她稍微一挣扎,慕俞抱得更紧,两人闹到大半夜,才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杜恒言眼下一片青黑,紫依拿了剥了皮的鸡蛋在恒言眼皮上滚。
小阿宝知道今日进宫,一早便自个穿了衣服,抱着一个柏木小匣子,坐在恒言房里的小绣凳上,她知道,今日以后,她就要留在宫中了。
等恒言梳妆好,阿宝把小匣子递给阿姐,低声道:“阿姐,这都是我存的私房钱,都给你。”
杜恒言一愣,打开来看,有一些金珠子银珠子,见里头还有些珠钗花钿,有些是她给的,有些大概是阿婆给的,还有一些看着更精致贵重的,大概是太子殿下这些日子给的。
杜恒言抱起阿宝,亲了她软乎乎的脸,心疼道:“阿姐不缺,阿宝自己存着当私房钱,等存够了,阿姐也给阿宝买间店面,好不好?”
阿宝点头:“好,我等阿姐回来。”阿宝说着便红了眼,小小的人儿,还生生地憋着,不敢在杜恒言跟前掉金豆子。
杜恒言看得也要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又实在不能带阿宝去蜀地。
辰时宫中派了马车过来接二人,杜恒言牵着阿宝上了马车,阿宝一直腻歪在杜恒言的怀里,一遍遍说着,要阿姐给她写信,没有钱用了,要和她说,遇到危险了,也要和她说。
紫依在一旁看得又好笑又忍不住掉眼泪。
沈贵妃再次见到阿宝,只略过第一眼时眼里的惊讶,便恢复了状态,对杨淑仪笑道:“你三个往一块儿站,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杨淑仪也笑:“臣妾有时候怀疑,大概我们真是一家子的,也许多年前我们杨家走失了女孩儿吧。”
刘修仪紧盯了阿宝的脸,淡道:“大概走失了两个女孩儿吧,杜家小娘子和她的小女使可不是一个娘亲呢!”
杜恒言心口一跳,忙看向了沈贵妃,只见沈贵妃似乎并不以为意,招手唤了阿宝过去,问她多大了,喜欢什么,末了摸着小阿宝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道:“是个乖孩子。”
又问杜恒言,“你明日便去蜀地了?”
杜恒言笑道:“是的,娘娘,今个也是特地过来和贵妃娘娘,淑仪娘子、修仪娘子和公主辞行。”
沈贵妃摸着阿宝的头,笑道:“蜀地路途遥远,这个孩子留在宫中和本宫作伴吧!”
杜恒言一惊,悄悄看向了杨淑仪,却见杨淑仪正望着她笑,心里忽然便定了,大概是杨淑仪提前和沈贵妃说了,立即笑道:“阿宝得娘娘的厚爱,是阿宝的福气,只是阿宝自幼性子野,日后在宫中有失礼之处,还望贵妃娘娘多多海涵。”
沈贵妃望着彤玉笑道:“这是个性子野的,你可不一定能欺负到人家!”
彤玉公主听说这个和恒言姐姐一样的小女娃儿留在宫中,早已十分欢喜,又听说是个性子野的,更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早就想要一个能和自己玩的女伴,而不是一味的捧着她,纵着她,阿谀奉承的宫女们。
“恒言姐姐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想到阿宝委屈的小模样,杜恒言喉咙也有些哽咽,车子出了东华门,紫依问道:“主子,要不要去一趟书肆啊?您的话本子都送给秦家小娘子了。”
杜恒言一想到自个接连送出去两个心头爱,怅然道:“去书肆问问吧!”
杜恒言是书肆的老主顾了,掌柜的见杜恒言来,已经梳了妇人的发髻,不由愣住,没听张家衙内娶亲啊?接着又想起,前些日子好像听说张家衙内和林老相公家的小衙内一起争杜家的小娘子,一时便猜测,这位张家衙内看中的这位小娘子想来当真是杜家的那一位。忙笑着过来,“小娘子,您许久没来了,近日又来了一批新的话本子,您要不要看一看?”
杜恒言挑了几本,问掌柜的,“我先前存的凤竹公子的话本子都不见了,不知道掌柜的这可还有存货?”
掌柜的皱眉道:“店内书籍多,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能给小娘子找齐,不若晚些时候,小娘子派人来取?”
杜恒言点头,说好晚些时候由紫依过来拿。付了今个选中的几本话本子走了。
掌柜的看着人走远了,忙自个去了一趟张相府,凤竹公子的话本子卖的甚好,店内早就一本不存,不过,他想张小衙内,手头上怕还是有的。
张宪听说掌柜的来意,让也门搬了一个书匣来,交给掌柜的道:“就说知音难觅,这些都是送给她的。”
掌柜的连忙应着,看样子,张家小衙内对杜家小娘子还是一往情深啊,心里不由感叹,张家小衙内忙活了那么些年,却还是没有将杜家小娘子娶回府中。
晚些时候,杜恒言看着紫依带回来一匣子凤竹公子的书,听她说这些都是凤竹公子送她的时候,还惊讶了一下。
紫依看主子出神,轻声道:“主子,我怎么觉得这凤竹公子好像认识你一样?”
杜恒言拿了一本书出来翻了翻,是新的,似乎是他自己藏着做纪念的,瞪了紫依一眼,“我们又没有留姓名,他怎么会知道,大概掌柜的找不到书,去和他买,他一时心情好,送些给我罢了。”
紫依有些不相信,她以前就觉得凤竹公子书里头的佳人好像就是照着自家主子写的一样,若是书肆里没有书了,掌柜的说没有便成,也不过几两银子,掌柜的又何必去找凤竹公子买呢?
紫依有些想不通,可是见主子并不以为意,也不敢再问。
第99第
杜恒言和林承彦出京的这一日, 杜家全家送到了京郊外,元氏抱着软软的孙女,一直以面去贴恒言的面颊, 眼中蕴着泪, “我的乖孙女,要早些回来看阿婆, 要寄信回来。”
杜恒言自跟着杜家来京中,一直都受到阿婆和阿翁悉心的看顾, 此时一别, 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眼看着阿翁阿婆两鬓霜白,杜恒言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阿婆,言儿会常常给您写信的, 您和阿翁一定要好好爱惜身体。”
林老相公并没有来送行,派了林二和林叁过来,说是要慕俞带走。
武月皎也来送行,月余不见, 武月皎似乎瘦了许多,武家目前在给她议亲,是以, 她也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远远看了慕俞一眼,对着恒言道:“阿言,你真幸运, 总是有最好的给你选。”
杜恒言摇头道:“不,月皎,我们选的时候,别人也在选。”她选了慕俞,前提是慕俞也愿意选她啊!
武月皎一怔,半晌道:“阿言,你说的对。此去路途遥远,一路珍重。”
杜恒言见她有些神伤,猜测大约是议亲的对象,她都不怎么满意,想着同窗一场,月皎人也挺好的,劝勉了一句:“月皎,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你自来性子活泼,想来日后也是有厚福的。”
武月皎抿唇笑道:“谢谢你,阿言。”
辰时初,林二便催着走了,不然晚上就得在野外住了,杜恒言坐在马车里,对着送行的人挥手,阿翁阿婆,爹爹,武月皎,秦钧,景川平,郭英东,陈巍山。
张宪站在城墙上,看着马车消逝在官道上,放目远望,他好像一直都是站在高处看着她走远,以前在茶楼上,现在在城墙上。
也门从下头上来,走到主子跟前,轻声道,“主子,有一个开口了,是肃王府。”
张宪冷笑:“谁出的面?”
“赵延平。”也门说出这一个名字的时候,浑身竟轻轻瑟缩起来,肃王府买通太医局的泰半太医,说自家衙内患了不治之症,终身不能育有子嗣。自家衙内怕不能够给杜家小娘子一个完整的家,而选择了退出。
直到杜家小娘子大婚那一日,主子跟在杜家的婚轿后面,有人来阻止他的时候,主子才发觉,会不会是有人不想他娶恒言,所以精心设置了这么一场骗局?
当找了陈鹤太医来确诊身体无碍以后,也门至今记得主子当时的头发好像是根根竖起来一般,他第一次想到“怒发冲冠“这个词。
“赵延平?”张宪望着林家的马车刚刚在官道上印出的车印,目里犹如一块寒冰。
坐在马车中的杜恒言尚不知道,她走以后,京中肃王府迎来了张宪疯狂地报复。
*
杜恒言上一辈子也没有来过蜀地,一路从京城过来,看什么都很新鲜,尤其是看到许多的山头河流的时候,拉着慕俞问:“慕俞,你说这些山头里,会不会藏着很多宝藏啊?”
她小时候就觉得,山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可能你看着是一座荒山,但是千百年前,也许这里还曾有过炊烟,你看着十分平静,只有风吹着草木在动,可是草木之下,必定掩藏着各种各样的动物。
如同在历史的风沙里,掩藏了多少或激荡或幽咽的声音,越到益州的时候,杜恒言就发觉慕俞的神色越发的不对劲,如同她对各种川河的喜爱,她想在慕俞心里,却是有心结的吧。
杜恒言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眼看着要到益州的时候,拉着慕俞在一些荒山头上四处晃荡,和他一起辨认各种草药、蛇虫,虽然时常也会遇到野猪、熊这类具有攻击性的兽类,但是好歹林二叔和叁叔也在,安全尚无虞。
慕俞见她对山这种自然景物十分好奇,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带她将安江县附近的山头爬了好几个,起初带着她打些野鸡野兔,后来见阿言对野鸡野兔也没兴趣,两人便漫山遍野的找什么山洞啊,地洞啊,惹得林二叔几人哭笑不得。
诗诗自出京以后,便十分自觉地成了恒言的贴身女使,每日里照顾恒言起居,对慕俞却避而远之。
诗诗见恒言每每看姑爷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一次伺候恒言梳头时忍不住问道:“主子,既是担心姑爷,您又为何不直接与他说呢,奴婢看姑爷自来十分听得进您说的话。”诗诗是觉得,既然担心,可以不必去益州啊。
铜镜里头的人儿笑道:“他有他自己的意愿啊。”这一趟不来,不禁慕俞,便是林阿翁也会放不下吧。
林楠,曾经让整个林家为之骄傲的长子,肩负着整个林家的希翼,他的陨落,对林阿翁、林苏氏、关林氏而言,都是一个不忍提及的痛楚。
林家的没落,从这时候开始。
当年围绕在林家周围的门生故旧,即便对林家尚有几分惦记,也不过是同情,是感恩,林家原本可能的四世三公的辉煌梦想在此处断裂,林家作为赵国士林中的领袖地位开始让步,加上林巍的各种瞎折腾,昔日的余风已然所剩无几,林阿翁希望慕俞可以一鸣惊人。
而林楠的死,是林家无法忘怀的伤疤,他们要在历史的断裂处重新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