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边点点头,心里盘算了一回,便道:“先带本官去一次府库。”又像子鼠道,“你去前头,把账目拿了来。”所谓天下胥吏皆可杀,今日一瞧果然有些道理,遇事一缩头,要他们作甚!
还是那个中年长随,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领着林瑜向着府库的地方走,又试探地问道:“这府库的钥匙叫贼子给藏起来了,也不知?”
“这个容易。”提着一把宝剑进来的柳湘莲一扬手道,“这不是拿来了?”
原来刚进城的时候柳湘莲就与林瑜知会了一声,悄悄地兵分两路去找他那些酒肉朋友去了,只没见着人。不过看着屋内痕迹凌乱但并没有血迹,柳湘莲就知道他们大约避出去了,干脆回了府上。
刚到府上呢,正好遇上出来找账目的子鼠,只是账目还没找着,倒是先找到了一串的钥匙。想着自家大爷用得上,就托柳湘莲先送进来。
“要是这个不行。”柳湘莲举起自己的宝剑,笑道,“还有这个呢!”
林瑜见他只身一人回来,就问:“没找着人?”
“那几个向来鼻子灵通得很,只怕知道情况有异,就想法子避出去了。”柳湘莲道,神情上看得出来并不紧张。
正说着,不过片刻就到了一扇乌油油的漆桐大门来。知道这就是府库了,柳湘莲忙举起手里一连串的钥匙,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子之后,略试一两把,果然就开了。
那长随忙将手里提着的灯笼高高挂起来,取下里头的蜡烛,先进里头点起里面的油灯。
林瑜借着光一看,许是秋收刚过,下头的丁税已经缴上的缘故,这府库里头暂时还算是满满当当。幸好他催着王子腾尽早攻城,否则等府库叫人给搬了干净之后,他还拿什么来救人?
当然,拖到那时候,只怕也没几个人可以救了。
看来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林瑜头也不回地对悄悄出现的子鼠道:“你连夜清点一下这里头的财物之后再来回我,丑牛回了吧?”
“回了。”柳湘莲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说话,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些微微的沙哑。
“库银能直接用么?”柳湘莲常年混迹市井,自然知道这是让这是要运上京,每年终的财计也是衡量一个官员能力的重要依据。
“要在平时自然动不得。”不过,林瑜在临行前已经请过皇帝谕旨,若是兴化的税银若是已经收了,就留做此次赈灾的使费,不许国库再另拨款。若是还没收,那就请免去此次兴化百姓的赋税。
柳湘莲听了,反倒是担忧起来,不向国库伸手听着好,只是这些税银用作赈灾也不知够不够用。
“自然是不够的。”林瑜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呢,幸好现在有王子腾在,人手是现成的。按理来说,使唤了人家就得给劳务费,不过想必这时候也没人敢问王子腾要这个。虽说做将军的不大好完全忽视地下兵士的民意,但是出征的军饷本就御平日赋闲之时不一样。再者这一回又是特特挑了出过天花的人,官府还另添了一些。这些林瑜都是知道的,是以,使唤起来毫不心虚。
按照林瑜的计划,本来是与王子腾商量一下,先在整个仙游县城实行军管,实行重法。结果连夜看过账本,又听了子鼠报上来的数目之后,改变了主意。
王子腾听林瑜来借人也不惊讶,只是问道:“也不知世侄想做什么?”
林瑜弹了弹手里头的账目道:“先等小侄去抓几个胥吏回来,再与世伯交代。”说着,扬鞭去了。
林瑜策马打街边过,一边留神街道两边。除了少少几家铺子还开了半扇门子之外,大多是大门紧闭。街面上也没什么人,偶尔他才能在黑黝黝的门洞后面好似看见一双警惕的眼睛。
街面上脏臭不堪,林瑜甚至看到了好几具倒在了道路边上的尸体。
多看无益,他已经叫柳湘莲去置办大量的生石灰去了。饭总得一口口吃,事情总得一件件的来,比如先拿下几个蛀虫。
他几乎没有考虑这几个胥吏之中是不是有无辜的人,老实说,账目能做得这么平分秋色,要说有人是清白的,林瑜绝对不相信。而且,比起听人的狡辩,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数据。
所以,这一次,他是去抄家的。
林瑜并没有心去听这些人的哭嚎辩白,等到了府牢里头,自然有人好好招待他们。
花了大半日的时间,林瑜终于满载而归。王子腾一看他身后一连串的抬箱般物的、还有那一溜狼狈不堪的胥吏,忍不住笑了,道:“原是抄家去了,这下赈灾的银钱可够不够了?”
林瑜摇头道:“先用着再说吧。”说着与王子腾进了门,也不管身后的那些破口大骂。
子鼠在桌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张大大的宣纸,林瑜略一思忖,就将自己逛了大半日的成果一一用炭笔画了出来,不消片刻,一副大大的城区平面图就出现在了王子腾的面前。
感谢这时候城镇横平竖直的规划,林瑜画这个并不大费工夫。
也不等王子腾感叹,林瑜就指着东南角道:“这几家人家都已经死绝了,一会子叫人去收拾一下,花园子什么的都不要,一切以简便为主,辟出隔离区来。”又指着几条主要街道说,“派兵士三人一组,四组一队昼夜巡逻,凡有胆敢无视宵禁之人,就地处斩。”
他知道这时候的军营习惯了五人一组、十人一对的,但是他们的人手不足,还是省着点来好了。
“太医什么时候到?”王子腾点点头,就叫副手即刻下去办,问道。
想到白术传来的消息,林瑜道:“还有三日。”不必林瑜压得住船上的众人,只要有一些能见度就催着赶路。无论是那个据称时疫最好的张大夫还是白术都没这个能力,就这个速度还是漕运上的辰龙暗暗关照了的缘故。
在太医来之前,他最好将一些基础的设施都准备好。一边想,林瑜一边从丑牛的手里接来一叠厚厚地纸。这是他在来时的路上,在当初紫禁城里写给当今看的条陈的基础上衍生补充而来。几乎每一条都标上了详细措施、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
王子腾看着这么厚厚的一叠,略翻一翻之后忍不住默默地看了林瑜一眼。
就见林瑜交代了丑牛继续盯着新隔离区的改造之后,就抬头与他道:“不知世伯可愿与我先去隔离区那边瞧一瞧?”
王子腾笑道:“有何不敢?”
自大疫行走这兴化府以来,城内几个药堂的大夫凡是种过痘有些良心的,基本上都扎根在了这一处的收容堂里头。这里原是慈幼堂,小孩子们哪里经得住这样来势汹汹的天花呢,小一些的都已经没了。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十来岁的熬了过来,一直跟着这些大夫身边。
染上天花的人越来越多,家里人良善一些的,就给出一些银钱将人抬到这里头来。但是更多的,还是直接往城外一扔,这样的多是熬不过去的,也就这么死了。这收容堂也一直在扩大,慢慢地将边上已经空了的人家给囊括了进来。
也因着如此,无论是原知府一病去了,还是白莲教掀起乱子来都没有引起这里的半点波澜。连官军昨夜攻城,成功平乱,也没能引起这里的大夫病人多一分的注意来。
也许,是这里已经是活生生的地狱了。
等里头听闻新任的知府已经和平乱的大将军一道来了的时候,里头人还难以置信。一个多月了,他们还只当是已经被放弃了。便是几个一直在医治病人的大夫也因着药材渐渐的短缺开始灰心起来,甭管这两位大人是为了什么往这里头跑,至少说明朝廷上还记得他们这一群人。
几个大夫商量了一下,就请里头最德高望重的李大夫前去迎接。李大夫思忖了一下,虽不明其人来意,但是总不会比现在更早了。奢望一下,或许还有好消息呢?也没什么干净的衣袍换了,稍微整了一整,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还没多走几步,就见面前一行人遥遥地走来。李大夫定睛一看,一个身长八尺有余武官模样的人,并肩走着的却是一个尚未束发的美貌少年。身后跟着的几个几人一看就是护卫模样,李大夫纳闷,心道,难道这武官模样的也是新任的知府,不应该啊?
忙紧走几步上前拜见,林瑜如何不知道这个老大夫心中的疑惑,上前一步扶起他道:“本府接了圣上谕旨之后连夜赶来兴化,实在没什么时间再重新做公服,只说后头再补上罢!”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林瑜就没在意过这所谓的公服,横竖印章在就好。
李大夫不意这个神仙模样的少年还真的是新任的知府,不过他是老人了,坐堂数载形形□□的人都看过一些,因此面上不显道:“小老儿失礼了。”
林瑜扶着他不叫他下拜,道:“这位……”身后的子鼠就上前小声的提醒道:“原仙游县回春堂的坐堂李大夫。”王子腾再一次不着痕迹地看了这个给了他极大震撼的护卫一眼,不语。
林瑜接着道:“李大夫大发恻隐之心,济世救民,原是我等该向您行礼。”说着,轻轻下拜。
李大夫见小知府这般态度,心道便是他帮不上什么忙,也总比上一个帮倒忙的要好。忙要上前扶住,不知怎的居然扶不住,终究还是叫他将这个礼行完了。
王子腾见他这般作态,心中怎么告诉自己这只是做戏罢了,但是林瑜面上郑重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叫他忌惮的世侄是认真的。还很是越发看不懂了,这个为了权势争斗了大半辈子,可见后半辈子还要继续的高官面色复杂地心道。
“本府也不知什么药材用得上,就将府衙里头的药材全都带了来。”林瑜这句话叫那李大夫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对这个年纪轻轻的知府也有了点信心。就听他又道,“本府也知道这一点并不够,下剩的已经叫人想办法去了。”
“已经很好了。”李大夫看着眼前的小知府,犹豫着问道,“只不知那些药材?”
林瑜便笑道:“莫担心,已经叫人押送过来了,这会子应该已经要到了。”
却听这李大夫跌足叹道:“哎呀,知府谬也,自兴化府大疫以来,搬着药材在街上走,还不要叫人抢了去!”说着就急着叫人去看。
林瑜也不生气,忙按住了他道:“都是健卒押送,不妨的。”李大夫这才想到边上还有一个前来镇压暴民的王统制,不由得面色有些讪讪。
却见被他情急之下说了一句的小知府毫无不渝之色,心里赞一声好气度,张口便要赔礼。被林瑜先拦了,道:“本府来就是想看看这收容堂里头到底如何了,还请李大夫带路。”
李大夫瞧着这个小知府这般一尘不染的样子,不由得犹豫,心道这么些天以来,便是他们这些做大夫的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就怕病人腌臜,把人给吓着了。再者,如今金秋时节,兴化府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也正因此天花之疫猖獗一时,病人能得到救治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好好的照顾,吃喝拉沙都在一个屋里,好不容易有空才能清理一次,熏人得很。
林瑜见他犹豫,只道是担心他们也被传染,便宽慰道:“几位都是出过天花或者种过痘的,李大夫不必担忧,只管前头带路。”
李大夫就道:“里头肮脏的很,怕冲撞了几位大人。”
林瑜不意他竟想着这个,便道:“无妨的。”又问王子腾道:“王大人,您说呢?”
王子腾就笑道:“军营里滚过来的人,什么没见识过,莫叽叽歪歪的,我们自己也能走。”
李大夫见他们坚持,只好叹一声道:“几位大人随小老儿来。”
里头光看环境其实已经比林瑜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了,可以看得出,在这里照顾的人已经是竭力地保持干净整洁来,只是力有未逮。在林瑜的观感之中,和当初科考的号房其实没差,就是病人形容不堪一些。不过,他还不至于被这个吓到。
李大夫见几人都面无异色,不由得送了口气,细细地说起这些病人来。
林瑜一行听一行走,等看完了小半个院子之后,外头也来报药材押送过来了。李大夫瞬间就没心思陪着林瑜他们了,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些药材,只是碍于人当面,不好直说的,只好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瑜。
林瑜看了这些,心里也有数了,就顺着李大夫的意道:“李大夫先看看药材,本府再自己转转,一会子再来找你。”
整个收容堂的管理很混乱,病人又太多。每一个房间里头都是一个大通铺,一个病人一个草席,就这么并排地躺着,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
可以看得出他们已经在能尽力的范围之内做到最好了,但是人手不足,也很无奈。再者,他们只知道一个病症都是天花,放在一起也无妨,并没有预防交叉感染的意识。
林瑜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病情轻的和重的混在一起,这样下去,死的人能不越来越多么?
等李大夫回来的时候,就只有林瑜一个人了,他讶道:“王大人他?”
“王大人还有军务,先回去了。”林瑜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道,“本府有几句话要问,还望李大夫告知。”
“大人但说无妨。”李大夫见他面目严肃,也端正了回道,只是他只道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心里并不放在心上。
林瑜先问道:“收容所一共收容病者多少人?”
“七百三十一。”李大夫眼也不眨的报道,然后神色微微黯然,“本来是七百三十二,刚才又抬出去一个。”
“抬出去的尸体都是怎么处理的。”
“有人家的,先通知人过来接。没有的就在城外就地掩埋,前头暴民作乱,出不去,就在远一点的乱葬岗。”
“没有用生石灰,是因为不够吗?”
李大夫苦笑:“药用都不够,更何况用在死人身上。”
林瑜点点头,道:“好。最后一句,李大夫可知天花病症有不同阶段,奈何不分轻重病人都放置在一起?”
李大夫便问道:“这可是有什么讲究不成?”
林瑜思忖了一回,斟酌着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将细菌的概念替换成毒气,将交叉感染的概念说了一下。又道:“李大夫在这个收容所这么长时间想必已经发现了,往往不同的病人表现出来的病症也是不一样的。只要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开始结厚痂的时候,就有可能活下来了。”只不过,“可往往一个通铺上的病人,他们的死法也是很一致的,对不对?”重型天花病人常伴并发症,如败血症、骨髓炎、脑炎、脑膜炎、肺炎、支气管炎、中耳炎、喉炎、失明等,而在前期,最致命的却是感染,很多病人在前期的时候因为感染而形成无法控制的毒血症或大出血,几乎在出疹的前几天就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