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鱼只是听着,或许已经痛到麻木,这样躺着不动,没什么感觉。
医生例行问了她一些问题之后,让护士给她量了体温,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要忌口,伤口愈合之前,不能再下水,就离开了病房。
季鱼一听不能再潜水,立刻就急了,想要叫住医生,却没力气叫出声来。
她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身体一动,伤口又像被撕裂了一样,痛得她倒抽冷气。
“别动,再动你的手就要废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怕死的女人。”郑淙按住她,让泥鳅出去叫人。
许是屋外的人听到动静,门突然被推开。
海坤从门口进来,大步走到床边,觑视着她,半晌没说话,只摆了摆手让郑淙和其他人先出去。
他身后跟进来一个身穿深蓝色海警制服中年男人,中短身材,神色威严,一同走到床边来。
季鱼还想坐起来,海坤把被子盖在她身上,不让她动。
“你想干什么?”
“我要出院”
“三个月之后。”
“那怎么行?我还要去斯宾塞岛参加自由潜水比赛”季鱼声音突然小了下来。
她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一个有服食兴奋剂嫌疑的前自由潜水世界冠军,已经被俱乐部除名,不能参加比赛。
海坤身后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一步,和海坤并排站立,威严的脸色变得稍许温和了些。
“季鱼,是这样,我”
季鱼看着他,一脸茫然。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说话的口吻怎么好像跟她很熟一样?
许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他笑了笑,拉着海坤在旁边两把椅子上各自坐下来。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杨泰铭,海坤以前所在海警支队的队长。关于你在日本被诬陷误杀小鲸鱼一事,我们海警支队一收到郑淙汇报上来的情况,就派出了代表,第一时间去和日方交涉。你放心,目前他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要我们能找到人证,证明你当时在海滩不可能有误杀行为,这个罪名不成立。”
“可那是在日本,全都是日本人,谁愿意出面给我这个中国人做证?”季鱼看了一眼海坤,有些意外,他竟然把她的这些破事放在了心上。
海坤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停留了几秒,移开,双眸盯着虚空,似是在想问题。
“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海滩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和你有过接触?”杨泰铭试着引导她。
季鱼仔细回想了半天,摇头:“我记性不好,没印象了。”
“一家三口。”海坤在旁边提醒道,转头看向杨泰铭,“杨队长,那一家三口是中国人,比较好找。我们救过他们的小孩,说服他们出面作证应该不难。”
“嗯,太好了,我马上派人去找。”杨泰铭行事果断,立刻就打了一通电话,把事情安排下去。
杨泰铭放下电话,继续问季鱼:“他们是中国人,还有没有其他人?如果还能有一个其他国家的人,那就更有说服力了,不一定是日本人。”
季鱼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叫抓小偷的人,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她会说中文,日文,还有英语。”
她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就是因为她当时用了三种语言,像是故意制造混乱,有意在帮她逃跑。
“她是日本人,姓中田,应该是某个环保组织的成员。”海坤接了她的话,语气笃定。
“你们认识?如果认识,季鱼被诬陷的问题就解决了。”杨泰铭看起来很兴奋。
“不认识,我当时听到有人叫她中田小姐,他们在聊海洋污染的话题,她应该看到了我们,有心帮忙。凭这几条线索,要找到她”
“我应该知道她是谁,”季鱼打断了他的话,“她叫中田和子。”
听到“中田”这个姓,环保组织成员,能说三种语言,她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让她头疼的人。
这个世界,怎么会这么小?
“太好了,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联系她。”杨泰铭在一旁催促,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急。
季鱼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如果没处理好,就成了关系国家声誉的大事。从1986年国际捕鲸委员会宣布禁止商业捕鲸以来,中国就没有再出现这种事。
现在出现中国人在日本捕杀小鲸鱼的传闻,就算是误杀,影响也非常不好。日本c挪威那些捕鲸国,一定会拿来说事。
作为一名中国海警,杨泰铭当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季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犯难,要说服中田和子出面给她作证,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泰铭起身告辞,离开前,夸赞了她几句,什么机智勇敢,聪明伶俐,被海坤四个字生生打断:“自不量力。”
杨泰铭笑而不语,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季鱼一眼,再看向海坤:“你跟季小姐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
“不认识。”
海坤和季鱼隔着从床到门的距离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否定。
杨泰铭笑着点头:“那就好。等季小姐伤好了,早点送她回家。免得她家人担心。”
他让海坤留下照顾病人,不用再送他,自己转身离开了。
海坤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了季鱼一眼,又看了下门,似是在犹豫,他是离开,还是留下。
季鱼转头看向床头的水壶:“船长,我渴。”
海坤远远地注视着她,似是要确认,她是真渴,还是又在耍什么花招。最终回到床边,给她倒水。
他倒了水,放在床头柜上,扶着她坐了起来,在她背后放了一个枕头垫背,把水杯递给她。
季鱼看着水杯,没用手去接,直接咬住杯沿喝水。这样喝水有一定难度,她需要把腰低下去。身体一动,眉头就皱得厉害。
海坤犹豫了一下,在她身后床沿坐下来,扶着她靠在他身上,喂水给她喝。
季鱼喝完水,感觉不渴了,身体却有些乏力,犹豫着是继续靠在他身上,还是躺下去。
她瞥见从左后背肩胛骨到前胸缠着的白色纱布,神色忧郁,忍不住叹气:“可怜我那些漂亮的裙子,以后都不能穿了。”
“”海坤哑然失笑。
命都差点没了,她还惦记着她的漂亮裙子。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混不吝的女人,为他挡了致命的三刀。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季鱼觉察到他刚才似乎笑了,却始终没开口说话,大概能想到他现在是什么心情,笑问他:“船长,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这下,咱们彻底两清了。”
海坤嘴角抽动了两下,挤出三个字,“谢谢你。”语气很诚恳。
季鱼摇头,示意他在旁边坐下来,片刻前轻松玩笑的表情,转眼变得严肃,郑重其事地请求他:“船长,能不能收留我?”
“什么意思?”
“我现在无家可归啊,以后不能再比赛,留在鲲鹏号上倒也不错。”
“不可能!”海坤想也没想,直接拒绝,转头看向门口,大喝一声,“都给我进来。”
“嘭”的一声,门瞬间被推开。
郑淙和泥鳅并排站着,后面还有个人。
前面的两个人突然往两边移开,泥鳅指着枇杷笑道:“是枇杷,他给季鱼做了汤。说是给她愈合伤口的。”
枇杷双手捧着一个保温杯,低着头,看起来局促不安。
季鱼被海坤无情拒绝,胸口正堵得慌,听到枇杷还会给她做汤,气立刻就散了,想要爬起来,自己却动不了。
“郑淙,过来扶我起来,我要喝枇杷做的汤。”她直接忽视了坐在旁边的男人。
她拿命救了他,不指望他会对她感恩戴德,却连让她留在鲲鹏号上这么点请求都不答应。
鲲鹏号收留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留下?
季鱼越想越气,不想看他第二眼。
郑淙他们三个都围过来,枇杷乘汤,泥鳅搬椅子,郑淙扶她起来后,端着碗,递给已经站到床尾去的海坤。
季鱼阻止:“端过来,我自己喝,你帮我拿着碗就行。”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病?人家都是患难见真情,你们都从鬼门关打过转了,还在这里较劲。真没出息。”郑淙毫不客气地笑骂道。
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直接喂汤给季鱼喝。
海坤站了一会儿,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完,留下也是多余,遂让泥鳅和枇杷跟着他一同回船上,郑淙晚点再回去。
枇杷倒是很听话,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泥鳅却嘀咕,船好不容易靠岸,为什么不让他跟着郑淙四处去逛逛,香港这么繁华,他还是第一次来
海坤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闭嘴了。
他们三个人离开以后,季鱼一边喝汤,一边问起鲲鹏号上这几个人的情况。
第15章
谈起鲲鹏号上的人,郑淙口若悬河。
枇杷简单,一直跟着海坤,季鱼已经知道。
提到泥鳅,郑淙脸色有些沉重。
他们是在一艘快要沉的渔船上救了泥鳅。他父母是渔民,在海上捕鱼时遇到鲨鱼,双双葬身鱼腹。
泥鳅逃过了鲨鱼的血口。渔船被鲨鱼撞破,他趴在桅杆上,看着船一点点下沉。最后关头,鲲鹏号出现了,此后就一直留在了船上。
“泥鳅身手敏捷,很勇敢,心理承受力比一般人都强,船长很看重他,所以对他要求严,一直怕我带坏他。”
郑淙喂她吃完最后一口,脸上又恢复了一惯邪魅不羁的表情。
“那你以后离他远点。”季鱼笑道,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把对面墙壁上的液晶电视机打开。
她胡乱按动,最后调到了一个国际频道。
里面播报的时讯,刚好是日本近海滩发现有中国人误杀小鲸鱼的新闻。
画面切换到一个亚洲女人慷慨激昂的演说场景,她说的是中文,严厉谴责日本人总是找各种借口滥杀鲸鱼,此前振振有词的科研用途捕鲸,其实也暗地里也做商业用途。
日方渔业部也派出了一个代表,坚持说他们捕鲸是科研用途,符合国际法,此次近海出现海水被染红,不排除中国游客误杀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发生了鲸鱼集体冲岸搁浅事故。
鲸鱼集体搁浅这种说法,季鱼并不陌生。
她曾经看过相关的科普资料,冲岸搁浅后的鲸鱼,很难凭借自己的力量返回海中,所以死亡率非常高,有些人称这种搁浅是鲸的“集体自杀”。
这种说法没有显然科学依据。但鲸为什么会集体搁浅死亡,仍是动物界一个未解之谜。
日方之前报道不是确定是中国游客误杀?怎么又多了鲸鱼自杀的说法?
季鱼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刚才还在想,她会不会因为这事再次登上国际舞台。现在看来,已经没她的事了。
“这个死女人,原来她还活着。”郑淙也一直看着屏幕,突然嘀咕了一句。
“这个女人?你认识她?”季鱼指着屏幕上的女人。
“我妈。是不是很意外?”郑淙笑道,“人家母子联系都是靠手机,我一般只能通过电视机知道她的动向。这女人腾空的本事比孙悟空还神通广大,第一嫁,香港,第二嫁,美国,第三嫁,挪威,现在不知道是已婚还是未婚,下一嫁又是哪国。”
“”季鱼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介绍自己的母亲。
她一问才知道,郑淙从小跟着他母亲,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
他母亲郑敏,是个很激进的的女权主义者,崇尚自由独立,有才华,也是个大美女。
这种女人,似乎一般男人都驾驭不了。他母亲也是一嫁再嫁。
郑淙连他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有意思的是,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继父,每个继父最后都跟她母亲闹掰,最后却跟他成了哥们。
郑敏最后一嫁去了挪威,夫家热衷捕杀鲸鱼,她则坚决反对杀戮,最后分道扬镳。后来加入了国际捕鲸协会,后来又出来了。
因为言论大胆,富有正义感,她在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误打误撞闯入了政界,现在成了北欧一个国家的议员。
郑淙开玩笑说,他是被他母亲骗到了鲲鹏号上。
她的儿子加入东方海洋守望者这样一个民间环保组织,和她曾经加入援非组织远赴非洲做志愿者一样,可以为她积累政治资本。
季鱼听着他们母子俩这样的传奇经历,被震慑到。
“你不知道,我刚到船上的时候,船一启航,就开始倒计时,什么时候到港,谋划着下一次到港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上这该死的贼船。”
“结果呢?每次都被你母亲派过来的海陆空军队搜到,再逼上船?”季鱼笑问道。
郑淙摇头:“不,要怪就怪我们那船长。我自己都搞不懂,他到底有什么魔力,不用开口,就把我和泥鳅都死死地困在了船上。”
他斜靠在床边椅背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半躺在床上的女人,介绍完自己,又把话题扯到了海坤身上。
“船长拒绝让你留在鲲鹏号,有他自己的考虑。这次海上激战,是我们追捕黑鲨七年以来,最惨烈的一次。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派出的人数起码有百来个,兵分四路,还派出了远程狙击手,用的是全世界最先进的□□。这一次他们没得手,肯定还有下一次,后面只会更危险。你一个女孩子,留在船上确实太危险。”
“兵分四路?”季鱼抓住了这几个关键词,其他没在意。
她回想了一下,试图理解兵分四路的说法,第一路攻击鲲鹏号主船,第二路和鲲鹏号下来的四艘小艇对战,第三路就是源源不断地来围攻海坤的人。
“第四路是哪路?”季鱼忍不住追问。
“第四路,另有八艘小艇在下风口捕杀一条大鲸,那些捕鲸的人似乎都认识它,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这名字好啊,霸气。看来咱中国文化影响深远,已经渗透到捕鲸行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