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小江春未干的泪水又涌~出来。
  刘氏就静静地躺在上次江春来时见着的床上,被子好好的盖到齐胸位置,双手平放在胸前……就跟江春上次见着的样子一样,仿似也是睡着了,只要小江春搭上她的手,她就能醒过来“噗嗤”一声笑出来。
  多么鲜活的一个人!
  现在却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晄白,双目闭着,嘴唇已无一丝血色,胸膛也无任何起伏……江春前世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去世的人,从刚开始的会跟着家属掉眼泪,到后面也渐渐习惯了,或者麻木了,每天有那么多人死亡,非亲非故的能跟着掉几滴泪已是极限了。
  但现在,江春却是“哇”一口哭出来。一瞬间,自从知道舅母去世开始积攒在心的悲痛,仿佛找到了出口,一下子全往外面涌……她已忘了自己有三十多岁的芯子,忘了她已见惯生死。此时的她,只是一个悲痛亲人离世的小孩子。
  任何人都有哭泣的权利,她从不觉着男人不能哭,不觉着成年人不能哭……那些不能哭的,只是未到伤心时,从来都是只有不能哭的事,没有不能哭的人。
  小儿的哭声更是令人动容,几个本家亲眷及刘氏族人,俱都跟着抽抽噎噎起来。屋里“嗡嗡呜呜”的哭声与血腥味混在一起,更是让人心胸压抑。
  是的,江春终于觉出哪里不对了,就是这股被悲伤掩过去的血腥味。
  按理说刘氏小产也有十日了,只除了十五那日出~血多点儿,她平日那般好的身子,即使连续出~血也只会是少量了,外婆和她都又最是爱洁的,定是每日通风打扫的屋子,不可能还留下这么浓重的血腥味……除非是新血。
  江春脑子里转起来,那少年,也就是高平,去报丧的时候才将天黑,也就八点钟的样子。按平日脚程,两人从苏家塘到王家箐顶多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那他们出发该是六点左右,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山来。与方才外婆哭诉的“煮了红糖鸡蛋端来就叫不答应了”正好对上,都是晚食的时辰,距离现在也就四个小时的样子。
  而人死亡已经四小时了,心脏停止跳动,射血功能越来越弱,动脉血管里的血液只会减少,相应的出~血也是该停了;况且女性子~宫粘膜出~血量有限,血腥味也不会这么愈发浓烈。
  江春只觉不对劲,甚至有种舅母可能还在继续出~血的感觉……
 
 
第24章 伤逝
  小江春越想越不对劲,总有种舅母还在继续出~血的感觉。
  这想法令她不寒而栗,想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血,都已经死亡四个小时了,还在流血……不不不,她不敢多想。
  众人哭过,早已有人将水烧好,刘氏的娘家嫂子上前来,要扶她起来洗澡换衣裳了。
  才将掀开被子,就听她“啊”一声惊呼出口,似是被吓到了似的,手里的被子也吓得忘了再盖回去,翻出内里米黄色的衬面来。
  众人这才得见,刘氏下~半~身米黄色的亵裤已经成了黑红色。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更像是黑色,与上身和被子内衬的米黄色形成鲜明对比,边界清晰,下半截身子像是在墨汁里泡过似的。
  当然,刘氏的裤子不是在墨汁里泡过的,而是在血里泡的。
  众人皆被唬了一跳。江春眼神微动,果然,是新血。
  就是刘氏生~母也被唬了一跳,不敢往前去,刘氏兄弟媳妇也拉紧了婆母,生怕老人家见了出个好歹来。
  倒是小江春不怕,还有种被自己猜中了后,悬着的心得以放下的的轻松感,这至少证明刘氏的逝世是另有隐情的。
  只见她上前两步,来到刘氏床前,毫不犹豫将三指搭在刘氏右手的桡动脉上,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真正触摸~到死人。没有了脏器和血液的维持,刘氏的体温已经下降到触手发凉,脉也是静悄悄的,一丝跳动起伏皆无,但脉管的中空粗大感,却是异常明显……这是典型的失血脉象。
  众人皆奇怪她一小儿,居然敢去触摸刘氏。
  此时堂屋的苏氏,已经挣扎了来到了刘氏屋中,一见那血染的裤子,亦是惊叫出来,哭着道:“媳妇子这几日换下来的裤子都是我老婆子洗的,昨日洗的都只淋漓有点儿恶~露了,怎今日还淌了这多血?!我的儿啊,我的心肝……”已是又哭开了。
  众人被这一打断,倒没注意前几句,只道还有帮儿媳妇洗这些秽~物的婆婆,倒是少见。余下都只当刘氏是小产后失血过多,气血衰败而亡。
  但江春却不会这么想,只现在人多口杂的,她不好细问,也舍不得让舅母死后还不得入土为安,只想先让舅母干干净净穿上衣裳。
  待那老妇人往澡盆里放了三枚铜钱,众人脱衣的脱衣,搓洗的搓洗,江春小儿又被赶出去了。
  堂屋里也没几个人,俱是忙着布置灵堂,因着报丧用的孝布是临时借来的,搭建灵堂还差了几朵白挽花,几个本家兄弟在商量着天亮赶紧进城去扯上两匹。江春随意看了一眼,也没找着小高力,舅舅也不见,只高平也是报丧回来就不见了。
  其实她想让他们去最后送舅母一程,毕竟他们父子仨人已是刘氏最亲的人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想搞清楚,为什么都已经痊愈的人了,又大出~血。
  江春可以肯定,刘氏并非死于众人以为的小产,而是突然的大出~血。
  可父子仨都不见人,江春无法,只得按着记忆里的印象,往隔壁高力的房间去。
  高力的房里黑灯瞎火的,江春抬手在门上扣了几扣,无人应答。倒是隔壁高平的屋子亮着灯,隐隐有说话声。
  那里的门一推就开,江春方进门,就听到一把嘶哑的嗓音道:“现在你满意了罢?”
  惟有沉默。
  将近一分钟后,才有少年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我晓不得阿嬷会生那么大的气……要是,要是晓得阿嬷会生气……药汤我就不会带回来了。”估计这是高平在辩解什么。
  “你还在耍赖,你明明晓得阿嬷不待见那臭女人,你还拿她的东西给阿嬷吃,你就是故意要气阿嬷的……这回你满意了罢。”江春才听出来先前那把嘶哑的嗓音是小高力。
  “其实夏嬢嬢也没什么恶意,她只是听阿爹说阿嬷病了,才给熬的汤药……”高平还在辩解。
  “明明是你耍赖,你昨日送汤给阿嬷我都听见了,明明阿嬷都是好好的了,都是被你气的……你为什么不在书院好好读你的书,你干嘛要回来?”还是小高力的指责,只是气愤的关系,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
  小江春推测,若高平所言属实的话,事情该是这样:夏荷从舅舅高洪处得知刘氏小产,昨日让高平从书院带回她准备的药汤来,高氏喝完了才晓得自己满心感动的“爱心汤药”其实是老公前女友准备的,气极攻心,气血逆乱,被活活气死了。
  但江春觉得这样的“剧情”委实简单,都说为母则强,一个有两个儿子的女人要活活被气死,这何其难也?!
  且自己初步推断来的过程也有几个疑点:一、依自己对舅舅性情的了解,他怎会与“前女友”说自己老婆小产的事儿?二、高平也是十三四岁的人了,自己母亲已然卧病在床,怎会随意将外人的汤药带给母亲入口?三、刘氏平素性子平淡,不易发火,怎这么点事就能气急攻心?且血随气升,就算气急攻心也该是吐血才对,但观其上衣、被子皆是干净未沾血的,怎反倒是下~身血崩而亡?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舅舅,或许舅舅才是个中关键。
  江春没有再往屋里去,转身悄悄出了门。
  灶房里有两个妇人守着锅灶在烧水,以防有个什么急用。
  堂屋众人还在乱灵堂的事。
  舅母房里已经换好衣裳了。
  江春找来找去也没见人,她心里也是烦乱的,想起那个曾经抱着自己哭成泪人的女人,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如果在现代的话,也就是自己闺蜜的年纪;在这里,却已天人永隔。
  胡乱想着,却已到了高家门外来。虽然高家死了人,但来帮忙的也就只有几个本家,其它人家依然该睡觉的睡觉,村里黑灯瞎火一片,只偶尔闻得几声犬吠。江春只觉胸中有一把火,燎得整个人心慌心跳的,想要找个出口,却又无从下手。
  想着她又绕回高家,正好碰上从屋里出来的高平,心想,或许可以从他这里打探点儿什么来。
  “表哥,还望节哀。”小江春上前拉着高平的衣袖。
  少年却是仿若未闻,道:“都怪我,我不该气阿嬷的。”
  “表哥也是无心的,舅母脾气这般好,不会怪表哥的。”江春作安慰状。
  “你不懂,我阿嬷最是见不得夏嬢嬢,如果知道是夏嬢嬢送的汤药,她肯定不会喝的。”
  “这是为什么呢表哥?”
  “其实夏嬢嬢人很好的,只我阿嬷对她有偏见。以前我刚去县里书院,没有个伴儿,都是夏嬢嬢交代她侄儿,对我颇有照顾,往日给她侄儿送汤汤水水的也没少了我。去年还给我纳了一双鞋,只被我阿嬷晓得,生了好大一场气,我都不敢与她说了。”高平似乎终于找到了可说话的人,一股脑打开了话匣子。
  照这样看来,那夏寡妇在男人没死之前就已经觊觎舅舅了,还善于“曲线救国”,先讨好原配的儿子。
  “那那个嬢嬢怎会给舅母送汤药呢?她在哪里给的你汤药?”
  “夏嬢嬢听说我阿嬷小产了,昨日到书院门口给我送了一罐汤药来。道是一个村子的,她也忧心我阿嬷身子,专门请了回春堂先生开的调理药方子,怕我阿嬷不乐意,只让我带回来给她嘞……”傻孩子,你以为别人对你好就是真的好了吗?
  “口蜜腹剑”听说过吗?“黄蜂尾上针”听说过吗?
  “我回来,我阿嬷精神头还好的,问了我好些书院里的事儿呢。后来我就趁热给她喝了汤药,还没喝完呢,她问我哪来银钱给她买药,我见瞒不住,只得说了是夏嬢嬢的心意……她就,就气得摔了碗……”
  “舅母脾气那么好一人,看不出来啊……”
  “我阿嬷最是见不得夏嬢嬢了,一遇上她的事就要发火。还道我是个瞎的,别个随便几句好话就能将我哄了,我自是不服,又与阿嬷辩了几句……我不该气她的……午间阿嬷就把门关了,不许我们进去。到晚间,我奶送红糖鸡蛋进去才晓得……呜呜,我不是故意气她的。”
  江春还是觉着不对劲,如果光是置气的话,不会走的这么突然……尤其是整个下~身都被血水浸泡了……除非,是药有问题!
  “那昨日带回来的汤药可还有?”江春急忙问道。
  “碗被摔碎了,倒是还剩着点儿,在罐子里,也是夏嬢嬢的一片心意……”
  傻孩子,江春真的好想骂,“心意”,心意你MB啊!
  江春内心正骂着呢,不料从旁来了一个带风的巴掌,“啪”一声直将高平扇得身子都歪了半边。江春~心内暗爽,转过头去,见是舅舅高洪,也不知他在旁听了多久……
  高平略带委屈地喊了声“阿爹”,不明白好好的,怎就被打了。但不待给他喘气的时间,舅舅已是另一个巴掌招呼脸上去了。
  高平这回是真的懵了,只道是自己与母亲顶嘴的事被父亲晓得了,忙跪地上解释道:“对不起,阿爹,我不该跟阿嬷顶嘴的,我不该气她……”
  话未说完,舅舅提脚照心口就是一脚,直踹得高平“哎哟”一声叫起来,堂屋里的几个本家兄弟忙出来拉住了高洪,又有人将高平扶起来,往房里躲进去了。
  舅舅被拉住,也没接着追上去。江春却是明白过来,舅舅或许也是跟自己有一样的想法了……
  未防夜长梦多,江春忙去灶房里找罐子,找到后见高力房里无人,就先拿去藏他房里。
  只盼着漫长而沉重的一夜快些过去。
 
 
第25章 眼送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天要亮了,得赶着给刘氏装棺了。但因为是年轻人骤然离世的,家里也没个准备,只得将原先预备给苏氏的棺材抬出来。
  众媳妇子收拾着,给枣红色的棺材内里铺上了一层红布。
  苏氏含泪将一枚制钱塞进刘氏嘴里,叫“含口钱”,有“金玉生寒”而不腐之意,同时也寓意来世投胎于金玉不愁的人家,也算是婆媳一场最后的期许了。
  待天刚破晓,微微露出一丝微光来,几个本家弟兄及刘氏兄弟,合力抬着将她放进了棺材里。平躺在红布上,换了一身青色撒黄花寿衣的刘氏,梳过头后,已看不出原来的颓丧了,只面色晄白,像睡着了似的。
  眼看着就要盖棺了,小高力不知从哪撞出来,扑上去扒着棺材缘,“阿嬷”“阿嬷”的叫。小小的人儿,从昨日午间就开始痛哭,哭得太久,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高平则在人群边垂泪。
  江春依然未见舅舅。
  众人皆被这小儿的哭声惹得掉下泪来。眼看着天色渐渐亮了,再不盖棺就不能让她好好赶路了,江春狠下心来,上去拉高力的手。
  起初是拉不动的,他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只两手扒紧了棺材缘不放,仿佛只要扒紧了他娘就能不被盖起来抬上山最后埋进黄土堆里一样。
  后来小江春凑近抱住他的腰道:“力哥儿,放手罢,待会儿耽搁你~娘赶路。”
  他似懂非懂,想着不能耽搁娘~亲赶路。就像以前他要跟着娘~亲去赶集,早上赖床半日起不来,他娘~亲就唬他再不起来耽搁脚程就不要他去了,唬得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最后不止能跟着上街,还能吃上葱油饼呢……他隐约觉得这次也一样的吧,或许又不一样。
  小小的他,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只晓得阿嬷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痛吧,而死亡就是要装在棺材里,再埋进土里,然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好不容易将高力哄回房,院里来了喇叭匠,吹起丧调来,村里各家陆陆续续来了人。表姐弟两个也听不下去,出门沿着村子大路往外走,村口是一片熟透了的高粱地,两人猫着腰钻了进去。
  初秋的高粱火红一片,像一串串熟透的红色葡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两人也不管土地潮~湿,就着泥土平躺下去,望着从高粱穗子空隙里泄露下来的天空,被分割成星星点点的蓝。江春突然很想哭,心疼刘氏,可怜她的孩子力哥儿,从此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该是怎样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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