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小友莫忧,愚兄信你今年定能心想事成的,若今年马失前蹄,你年纪小,明年还可再考一回……”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银钱,成绩又莫太差的话,留一级也是可以的,似那张小哥就是留了两年的人了。
  江春:……我不想作留级生。
  但他委实一副好心,江春也不能拒绝,只随口应道:“是哩,只惟愿今年能考上。”明年再浪费一年的银钱不说,还给陈老丢脸,当然,也给“窦叔父”丢脸……当初为了上学装天才,现在跪着也要装完了。
  两人说着就到了学馆后山,这几日漫山金黄,落叶铺陈,林间不知名的小果子挂在枝头,远远瞧了红红火火,倒是颇为喜人。江春望着这紫西山与自家屋后的小团山倒是不同,一座是香火鼎盛的景点,一处是少有人烟的荒山……明年若能去了汴京,那是否又会是不同的山?
  江春在前,心不在焉,将地上干脆了的枯枝踩得“咯吱”一响,她忙回过神来,自己二人已离了人声鼎沸的学舍前。
  “小友,喏,这是愚兄与你的生辰贺礼,只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江春又被唬一跳,她今日可能是犯了甚了,魂不守舍,已是第二次被人唬到了。
  嗯?甚生辰贺礼?
  她惊得睁大了眼,淡淡的眉毛挑得有些高,见身后的徐绍,拿了块直径三四公分的圆形青绿色玉佩。她不太懂得如何品鉴,只晓得这一块青玉拿在他白皙修长的手里,在正午阳光的映照下,倒是正合了“温润如玉,有如君子之德”一句。
  那玉佩中间还通了一孔,她见过徐绍以前好似是佩戴过一块的,用丝线打了络子,挂在腰间,三年前徐绍上江家门,小猴子文哥儿见着了,还问过她那是何物……她有些印象。
  见江春还愣着,徐绍又将玉佩往前一送,温声道:“小友,这是愚兄从小戴惯了的,虽不是甚好玉,但愚兄带着这几年无病无灾的,只望它亦能护你一世平安。”
  说到“一世平安”四字,他的脸有片刻的发红,但仍忍着羞赧说出来了。
  江春却又更加惊诧了,这玉佩有“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的说法,古人佩玉不止能辟邪、防病防灾,还可熏陶美德,增长仁智,他将自己随身配的送给自己……这有些不太好吧。
  况且,古人还讲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这谦谦君子的佩玉,自己何德何能可收下。
  这年代对玉佩、玉饰件的使用还比不上明清时候频繁,玉料来源较少,多由西域诸国供给,故这玉饰的价格就要昂贵些……这样的礼物她不能收。
  江春正了正神色,歉然道:“多谢绍哥哥厚爱,绍哥哥心意我心领了,只这佩玉是你随身之物,我是断断不敢收的。”
  说着将他拿着玉佩的手往对面推。
  徐绍却不让,坚持要塞给她:“小友,这是愚兄的一点心意,你定要收下才是。”
  这般贵重又意义重大的礼物,江春自是坚决不会收的,两人就僵持起来。
  徐绍无法,只得叹了口气:“愚兄何其有幸,能得遇小友,就当我两相识一场的心意吧。”
  他转换策略,只打友情牌,江春就有些犹豫,该怎样拒绝。
  只这“犹豫”望在旁人眼中,却成了“动摇”了。
  就在二人不远处的垂丝海棠下,站了一老一少两人。那垂丝海棠是最喜阳不耐阴的植物,一到了秋冬,叶子就纷纷挂不住,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苍劲的枯枝上却只零零星星有几片了,故这二人的视线自能毫无阻碍地落在前方的少男少女身上。
  那青年倒是穿得随意,只一件绛紫的直裾常服,腰间系了条青绿色玉带,脸上面皮呈古铜色,眼神坚毅,一看就是行伍中人,倒有点正直无私的意味。
  只听他对面的老者慢悠悠捋了捋胡子,问道:“京内事情可是办妥了?这次又是怎说的?”正是教管司的陈之道夫子。
  窦元芳望着那边,有些心不在焉,皱着眉头:“这般把戏已不知耍了多少次了,只他是个耳根子软的,那妇人随意哭闹几声,自然就是任她指鹿为马了。”
  “十三,且看开些吧,子不言父过,当年就是一摊算不清的糊涂账,你为人子女的,遇到这般父母,自也只有认下的份……且看今后吧。”
  窦元芳只点点头,眼睛盯着右前方。
  “倒是你那庶兄,近日怕是收到京里的书信了,观他情志颇为不遂。”
  窦元芳也有些无奈:“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但她此次委实过了,淳哥儿养在我祖母面前,还遭了这种事情,若是独留他一个在我院里,那哪还有活路?”
  陈老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罢了罢了,小儿好好的也就罢了。”
  似是想起什么来,陈老又补充道:“你先头那个娘子也去了五六年了,可有想过再聘一房贤惠娘子,教养一下淳哥儿也是好的。”
  那窦元芳本就有些不太好的脸色,这回直接黑了,只在恩师面前还捺住了些。听那“先头娘子”“去了”,全天下皆以为他窦元芳对她段丽娘不住,现今居然连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也护不住……果然是唱得好一出大戏!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看到的,或是他们想让自己眼睛看到的:男子好大喜功,权欲熏心,自告奋勇出征沙场,置临盆在即的妻子于不顾,致妻子难产而亡……好一个寡情薄意的男子,当初若不是靠着岳家的扶持,哪有他安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这就是世人会相信的版本。
  见弟子又开始皱眉黑脸,陈老无奈叹了口气,打着哈哈转移话题,指了指前方男女,故意凑趣道:“少男少女,琴挑文君。”
  他对面的窦元芳却愈发沉了脸,那棱角分明的俊脸被热辣辣的日头烤得黑中透着红。
  这“琴挑文君”说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又名“坐上琴心”。《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云:“汉司马相如宴于临邛富人卓王孙家……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文君遂夜奔相如。”
  本是指的男子引逗女子暗生爱慕之意,谁知此时窦元芳是经过段丽娘前车之鉴的人……
  她才几岁?莫非就要效仿旁人“夜奔相如”了?
  这小儿果然是个没见识的,旁人才一块玉佩就把她哄了去。那日见着个狮子狗也将她馋成那样,甚“小狮子”,她是没见过真正的狮子哩。
  女子太没见识了旁人随意对她好一点就能哄了去……真该让她长长见识。
  若江春听到他此时的心声,定要拍掌称赞的,“女儿要富养”的道理他个老古板居然也能懂得,委实不错哩。
  窦元芳这边却皱着眉,听刚才二人言语,好似是这小儿今日过生辰了,若自己没记错的话,她这是十二岁的生辰吧?才十二岁就有男子爱慕了……他上次就觉着这徐家小相公与她有点甚,看来果然是“风情月意”了。
  刚开始她明明是推拒了的,怎一听小郎君“护你一世平安”就要收下了,她是当真年幼无知、未听出这弦外之意?还是早就与他心意相通、了然于心的?
  那小郎君也不怕闪了舌头,甚“护你一世平安”,就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样子,且先练两年拳脚吧,自个儿暂且还护不住呢,护那小儿?现今年轻郎君,说话是愈发不可信了。
  陈老望着弟子有些不太好的脸色,问起来:“十三这是怎了?还记得这女学生吧?就是你引荐与为师的,委实是个有天分的。与她说话那男学生亦是馆里的,胡太医的外甥,也倒是个一表人才的,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窦元芳觉得师父说的皆没错,这小儿是有天分的,徐小郎君亦是个翩翩君子……只是,他心内有些不舒服。
  这感觉就像自家好好个姑娘,还没长大呢,就被别家儿郎爱慕了,他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
  姑娘虽小,但耐不住被人惦记啊——他愈发不舒服了。
  这种不舒服让他想起五年前的段丽娘,让他想起那日倚在一处的江徐二人,难道自己真是个只会棒打鸳鸯的“恶人”?
  这世间人人郎情妾意,只他一个是见不得旁人好的。他咬了咬牙。
  江春只绞尽心思想着该如何拒绝徐绍的好意,徐绍小鹿乱撞唯恐小友不收贺礼,自是不知他二人情形已经被人看了去。
  最终,徐绍只伸长了手,江春不接他就不收回似的。江春无法,只得暂时收下了那玉佩,想的是过几日找机会还与他吧,或放信封内寄与他……这几日就当暂时替他保管着罢。
  两人了了这事,也就往山下去珍馐堂了。
  只留下|身后亲眼望着她收下“信物”的窦元芳二人。
  是的,窦元芳就是觉着她小小年纪没见识,居然轻易就收下了男子的信物。
  到了下午散学,江春脑海中还在回放着中午徐绍赠她佩玉的事,这可怎还给他啊?一会儿又是晨学前杨世贤赠她字帖的情景……字帖,佩玉……佩玉,字帖……她今年可能是人品爆发,人缘好到炸了罢?
  只是这两份恩情该如何回报才好嘞?真是伤脑筋哩!
  “喂!小呆子,莫发愣了,姐姐问你,你今日还家去不?”胡沁雪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昨日才回过的,今日自是不回了。”
  “那敢情好,你就跟着姐姐走罢。”说着也不管她如何应答,拖了江春左手就走。
  江春只得无奈地跟着她与徐纯往馆前去。
  出了学馆,几人也不停留,只管往北街去,直到要将北街走到头了,就在江春以为他们会走到南街的时候,几人终于停下了。
  停在一家名为“正宗山西面”的馆子门前,今日不赶集不逢节的,正是人少的时候。况且面食在金江本也就受众无多,农家要吃的都是自己手擀面条,平日间哪怕是集日也就只寥寥几人……更何况是今日了。
  几人进了店,小二打着哈欠迎上来,胡沁雪只直接吩咐他煮一碗长寿面来。
  原来是拉她来吃寿面的……江春|心下感动。“上辈子”离了家,已经数年没吃过长寿面了,尤其是朋友陪着吃的面。
  前年与窦元芳来的时候,她自己就吃了两碗鸡丝面,即使是不喜吃面如她,亦觉着那味道还不错。
  待一大海碗冒着丝丝热气的面条端上桌,胡沁雪与徐纯又催着她快吃,道:“好妹妹,你本命生日哩,回不了家就我们一起过吧。”怪不得今日二人这般怪异呢,原是在“预谋”这事。
  江春只觉眼眶有些热。
  其实,今日送她字帖的,她不一定有这时间临;送她玉佩的,又过于贵重,如块巨石压在心口,也只是给她徒增负担……只有这两个愣子的这碗寿面,是又热又舒服的。
  望着那根根分明的面条,上头点缀了几根绿油油的青菜,青翠欲滴的,还有几块煮得软烂的坛子肉,令人食指大动。
  两个愣子一边坐了一个,眼巴巴地望着江春。
  江春与小二要了两副小些的碗筷来,给两个碗里各扒了些。
  才提起筷子呢,就被胡沁雪按住手,她急忙道:“好妹妹,这寿星的面可不兴分着吃的,会把你福寿分去嘞……”
  江春忍住眼内酸意,笑道:“能分去最好,咱们三人有福同享才好哩!”
  两个愣子对视一眼,仿似在说“也有道理哦”,于是他们也不客气了,拿起筷子当真就要开吃。
  胡沁雪端起碗来还不忘点点头,肯定道:“嗯,是哩,我们自吃了这碗面,可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姐妹了。”
  徐纯也不甘落后:“那我算你们的好哥哥吧,谁让我不是女儿身哩……”
  两人笑出声来,都道:“来做我们姐妹吧,我们不嫌弃你!”
  徐纯又憨头憨脑当了真:“那可不行,我才不与你们做姐妹哩,做了姐妹还怎做那……”说完又兀自望着胡沁雪笑起来。
  江春与胡沁雪对视一眼,皆笑出来:真是个大愣子!
  三人有说有笑分着吃了碗面,自是吃不饱的,又唤来小二,正正经经上了三大海碗面条来,吃得饱饱的才转回学寝。
  待回学寝时候却是徐纯也跟着她们进了冬青馆,江春倒还有些不习惯,因平素常去的是徐绍,徐纯倒是还从未去过嘞。
  才进了门,他二人又撺掇着江春闭上双目,江春只得听命行事,待胡沁雪将她扶到桌前,拉她的手摸到了个触手冰凉的物件,才许她睁开眼睛。
  嗯,那是两只牡丹花丝银镯,从外头看,两只是一般大小,都为规则的圆形,并非后世常见的扁形,直径五公分左右,上头有薄如蝉翼的银丝,千丝万缕地汇成牡丹花样,每一片花瓣都精致到能看清上头的纹理,就连两端叶子的脉络都做得栩栩如生——委实精致!
  最主要的是那镯子面上瞧着有一公分不到的宽,上手却不甚沉,拆开接头处凤嘴一瞧,里头居然是空心的……好生精致的做工!
  江春觉着,光这雕花丝的镂空工艺,就得值不少银钱了吧,这份礼确实厚重了,她受之不安。
  胡沁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左边那只就套到她左手上,那银光闪闪的物件立马就将她纤细的手腕衬得更白了,好似整片肌肤都亮了两分……确实挺漂亮的。
  江春隐隐有些欢喜,下意识地抬起自己手腕看了又看,果然是人靠衣装,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女人无论美丑,都是要首饰来衬的……但这份礼对她来说还是太过贵重了。
  “胡姐姐,你的心意妹妹心领了,只这礼却是不消了的,待往后咱们长大了再戴不迟……”边说就要将镯子脱下来。
  胡沁雪却使劲按住了她欲脱镯子的手,嗔怪道:“好妹妹,不许脱!戴上就不许脱了!若你还当我是姐姐的话就戴着玩吧,咱们一人一个,正好义结金兰,你瞧……”说着将剩下那只也戴到了自己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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