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的?许是因为长相?所谓人的长相,小时没长开,过些年又衰老了,到底喜欢的是什么?就是自己见着的那一时那一刻的模样?那一时一刻已经过去了,又追着如今的人做什么?
又或者自己是喜欢人家的才学?所谓所缺成所欲,那就是自己才学还不行,才会因迷成恋,其实跟三舅舅迷信灵符是一个道理。
或者是因为之前听了太多这位首座大人的传说,心生好奇?……
如此一样样自己列过去,明明根本寻不着一个立得住脚的因由,可这心里的滋味却那么实实在在的,越发照得她自己的一通功夫跟笑话一样。
且没过几日,她在去通天阁的路上,又碰着了那位传说中的“清风大人”。只能说不愧此称号。确如过竹清风,令人心折。边上几个师姐那样子同之前见着“朗月大人”时一个样儿,可她心里却全不是一回事儿。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瞧花眼了,那位大人似乎还朝自己微微笑了一下,这是认识自己?想到之前这位河图院首座是拜访过自家先生的,或者之前要收自己为学生这位也知道的?心里乱猜一通,反应过来又赶紧叫醒自己:你当你是谁啊……
晚上回来想想,这头一个“因色起意”,可以划掉了。自己并非为容颜风仪所惑,要不然今天也该心思乱转才对啊。只是这么一来就更说不明白了。那位摘星楼的先生,自己从前并没有见过他,亦未读过他的书,甚至连他的传奇故事也未事先打听过,那深深印在脑海里的他从走廊尽头漫步行来的身影算怎么回事儿?——傅清溪如今觉着,自己比极数可难懂多了。
又过了一阵子,星河会的余韵也终于散去,那几位风云人物也都重新不见了踪影。
傅清溪知道首座大人又离开书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显圣”了。那心里忽然空得跟悬崖上的风洞一般,只剩下听不明白又停不下来的阵阵声响。
如此六神无主又无可解脱地在屋里闷了两日,终于待不住了,往外头散去。走着走着又走到文星巷小院老先生们所在的山坡下。之前她已经来过一回,鼓起勇气爬上了坡,扣门却无人相应。虽则这回估摸着也还没回来,只想想那院子里头的情形,在墙外头呆一阵子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就信步上了山坡,因她心里认定里头没人,是以也没有敲门,只在墙外立着,远眺浮岛碧波,不自觉地叹息着。
过了好一阵子,心里觉着舒服些了,便打算下去了。吱呀一声门开了,那位老伯走出来道:“你唉声叹气了半天,这就想跑啊?”
傅清溪没料到院子里有人,想起方才自己心里转的各样事情,一时面红耳赤,行了礼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倒把老伯逗得大乐:“你是之前来过?大约是没见着人。就以为这会儿也没人,是吧?”
傅清溪只好点头认了,老伯哈哈大笑起来:“哎,可惜你这丫头只会叹气,也不会嘟囔两句,或者作句诗什么的,那多有趣儿!”
傅清溪心说那我这会儿还不如跳下去得了。
老伯也不管她乐不乐意,生把她让进了院子,笑嘻嘻从后头沏了茶上来,傅清溪怕这位老人家又要打趣她,到时候万一老先生听着了问起细事来,自己是说是不说?!便抢在前头先道:“前阵子来过,却没见着先生们。”
老伯笑道:“嗐,这阵子太热闹了,吵得人头疼,我们便出去躲躲清静。”
傅清溪直愣愣问道:“您、您不是说星河会吧……”在她心里,星河会就是顶厉害不过的一处所在了,只见过赶回来的,哪里还听过有要躲的。
老伯点头道:“是啊。可不就是这个!一个个都嚷嚷如何如何厉害,实在话,这说如何如何厉害的,多半都是虚话。你想啊,那人讲的你若都能听懂,这他懂的你就懂,他厉害什么?你也挺厉害啊,是不是?若是他说的什么你都听不明白,那你说人家厉害,你怎么说的?就因为你听不明白,所以厉害了?世上多有好故弄玄虚之人,就是以为这样以‘听不明白’为高明的人太多的缘故。”
傅清溪无言以对,她是觉着那些大先生们能推算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太厉害了。可你要说她都听懂了?那是不能。这么一论,自己不也成了那些以‘听不明白’为高明的人了?一时又有些自疑,又觉着老伯说的话或者也有偏颇。
还没来得及细想,老爷子又问她了:“你方才叹什么气?”
“呃……”这叫傅清溪怎么说?说我叹对自己起心动念无可奈何之气?还是叹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首座大人的气?都没法儿说,可也不能胡诌骗人,便斟酌着道:“学生是觉着……凡事,好像也不是都、都能有理可循的……”
老爷子来劲了,给自己续了杯茶,催促道:“还有这样的事儿?你说来听听。”
傅清溪又傻眼了。
老爷子看她那样儿,也不催她,顾自己喝茶,只那神色是心切切等着的意思。
傅清溪索性光棍道:“学生看到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不是最没有道理的话?可偏偏那许多人都续词赋诗以和,可见有人觉着这话是合理的。那这话到底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呢……”
老爷子哈哈乐道:“你没听过‘情理法’?这‘情’字可是在‘理’字前头呢,以理和法来做比,法比理更浅近好懂容易看见,这理就比法更根本更近真。以此类推,也可以知道,这情之于理想必也是如此的。”
傅清溪瞠目结舌,只在那里眨眼睛皱眉,全没半句能接的话。
老爷子更乐了,却也不说其他,反道:“这是从小道上来说,从大道来说,这万事皆有‘理’在的,若是我们觉着这事情貌似无理,多半那后头还有更深的道理在,只是我们看不见想不明白罢了……比方你说的这个‘情’,既是人的事,自然脱不了人这个‘理’去,只是我们通常多求外物,对自己起心动念的‘理’却没那么明白了。说起这个来,倒是最近摘星楼似乎在择这个人心呢,你要有功夫,不如去他们那里瞧瞧,或者能有助益。”
傅清溪听到“摘星楼”三个字心尖就颤了颤,强自忍耐着,缓缓吐出两口气,才算稳住心神。等她从那院子里回来,路上就琢磨开了。这话有道理,这情自然也是有理的,那些人认为它‘不知所起’,关键是在那‘不知’而不是‘没有’。只要有理,就不怕,有迹可循,那便有解脱之法。
从这往后,她真的对自己的心念用起心来。那些什么心念的分级分解之类的功夫,她也不打算做了,反正她也不是想学这个推演的功夫。她就用最笨最直接的法子——自查心念。看自己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东西心里起了什么反应。
慢慢的,她倒是可以坦然接受自己这份莫名而生的“情”了。这个根子太深,以她如今只能还掘不出来,跟别说消解了。可她也发现了可以与之和平共存之法。
常人在“情”之后的苦,多半在于紧跟着的欲“亲近占有”之欲,她在这里断了一刀,——日月星辰、山河大地都何样壮丽,叫人生情,又有哪个人可以将之占为己有?
她换了个角度,把这个“情”只定在了“请”上。满怀对某人的情意就尽情体味这份自心深藏的“情”之滋味,喜也好悲也罢,——既然当日生情时便没有对方什么事儿(既未曾谋面亦不知其性情品格喜恶),那之后维持心中一腔情意时,又有对方什么事情?
如此有些奇异的,她竟在自心里把一份情过圆满了。
说出来不过几句话的事情,这个功夫她足走了半年多。这半年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形同闭关。等她自觉已可叫心与情和谐共处时,才再次迈出院门。
蕲卉这阵子也因为自己的题目到了最后关头,比傅清溪更早闭关,两人差不多前后脚出的门,一见之下,蕲卉吓了一跳。拉着傅清溪上下左右打量,最后道:“怎么瞧着长大了好多似的……”
傅清溪笑道:“师姐倒是容光焕发,莫非题目做成了?”
蕲卉点点头,却顾不上细说自己的,直催傅清溪:“你这都干嘛了?这……怎么、怎么有点仙气了似的……”
第162章 情海风云
蕲卉见了傅清溪, 瞧出她的变化来, 悠然叟虽师徒相隔千里,只书信往来便觉着傅清溪的不同了。“向学之心渐成晓月清风之势”, 这般夸她。傅清溪收到自家先生的书信, 看那四个字, 心下一笑。或者喜欢上谁,就会不自觉地变成自己心里他的样子吧……只是这清风的说法又话从何来……这书呆子又想不明白了。
她这里自心自念,自缚自解自消融,那些心里的投影要落到日子里的就没这般容易了。
越荃同兰叔伦大婚日子已经定下了,大太太便把心思都投到自家那更不省心的儿子身上去。可越栐仁如今进了天工苑,正忙呢, 且大太太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来了。正这时候, 老太爷忽然发话了。他老人家往家规里写了一条,——越家儿孙不得纳妾, 四十无子者得妻室允许后可收通房, 生子后养于正妻膝下。
这话传了出去,没过俩月,林家辗转托人带了话过来, 却是有与越家结亲之意。大太太得了消息大喜过望, 自己两个儿女,一个嫁进兰家做媳妇, 一个娶了林家女儿为妻,这、这可都是五大家的啊!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林家在与越家议亲的事儿就传出去了,倒叫许多也相中了越栐仁的人家暗自扼腕不已。想想越家倒还有几个哥儿, 只是年岁小点,这下得看好了,万不可再叫人抢了先机。
消息传出去引发的事儿可远不止这样。头一个王家就考虑上了,王常英、王常安同越家姐妹们相熟,家里长辈心里都有数的。这会儿王家一商议,这越家老太爷进了长老院这些年了,已经坐稳了位子。越栐仁进了天工苑又同林家在议亲,后头还有个小辈在陆吾书院也拜了名师,长孙女越荃嫁进了兰家……这越家眼见着是要起来了,这个亲自然很可以结的。
王常英倒无所谓的,早年他年少,喜欢越芝那样轻柔静美的姑娘,如今年纪渐长,倒是觉着风情些的更好。王常安心里认定的是柳彦姝,他如今在王家小一辈里是数得着的出息,刚进了玉书台,眼看着也是前途无量。这一切要论起来,还得归功到柳彦姝身上。他当年就是为了能有自己说话的份,才努力到了今天的地步。可世上还专有句话,叫做“事与愿违”。
长辈们想的同小辈们又不同,照着他们想去,这最合适的自然是大房里的姑娘。如今眼看着有出息的都是大房的,何况往后这越府也总是大房继承。如此一看,不用问,自然相中了越苭。
王常英觉着越苭的长相还算合自己口味,只是那妮子后来都冲着自家四弟使劲,自己就不讨这个没趣了,何况她那性子自己也不喜欢。便直把这些话都同自家爹娘说了。
王家老爷太太一听也觉着不错,就叫了王常安来,把这个意思漏给了他。王常安立时就急了,先不动声色,回头就同柳彦姝说了这事儿,柳彦姝一听心里一急就把当年越苭给傅清溪下套的事儿告诉了王常安。王常安得了这个消息,又另外寻人略打听了,知道没差,心里大定。
他回去就把越苭这事儿跟家里长辈一说,又道:“这样的人你们要看着好就随便给哪位兄弟娶进门吧,反正我是不要的。”
王家太太一听这话心里狐疑,问他:“既如此,怎么当日跟你说这话的时候你不说?”
王常安道:“那时候还不清楚这事儿。”
王家太太又问:“那是哪个告诉你的?”
王常安支吾:“这您就别问了,反正我总有地方打听就是了。”
王家太太叹一声道:“我知道了,想必你相中的不是这位四姑娘。那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看中的是哪个?”
说了半天,最后问出来居然是寄居越家的表姑娘!王家太太心里不喜,也先不说,回头使了大力气叫人打听去。
过了好一阵子,这日忽然把王常安叫了去,直言告诉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王常安心里一急,直接给跪下了。
王家太太叹骂一声道:“糊涂种子!”又说给他听,“如今你们这小一辈里头,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你,眼看着这家往后是要落到你手上的。你就娶这么个人来当我王家的当家主母?你别看她从小在越家长大的,可她不姓越,她姓柳!家里还有个顶不上进的老爹,你若娶了她,咱们的亲家是这位可不是越府的外祖父舅舅们!
“就算不说家世,若果然是个十成十的人才也罢了。哪怕你瞧上的是另外一个无父无母的,也比这个强多了。起码那个能凭自己本事进了昆仑书院,那就是个拿得出手的新身份,更别说还拜了个昆仑数院的老先生为师。可你瞧瞧你相中的这个。读了这些年书,读了个什么出来?连个韵纶书院这样的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上典古仪没一样懂的,往后怎么主持家里的三节大典?
“没出生没能耐还有句话可说,顶多不过是个寻常人。可你瞧瞧这心性儿!这都是这些日子他们几处打听来的,都对上了,可没有胡编乱造的瞎话。你看看,寄居在人家家里,还处处抖千金小姐的款儿,这是个脑子清楚的人能干出来的?你说那个四姑娘给寄居的表姑娘下过套,这位这样的事儿可也没少干,只是使的力巧,没叫人捉住把柄罢了。连你心疼她寄居身份这点心,也在她算计里头。在你们跟前故意同那位四姑娘比着,显着她自己如何委屈忍耐。是不是果真如此,只看看另一位表姑娘就是了,难道越家当家太太不智到不仅自家姑娘和表姑娘区别对待,连一样的表姑娘都厚此薄彼到日常衣饰都差出那么许多来?!也只骗骗你这样的傻子罢了!
“如今旁的能耐没有,又不好好学掌家理事的手段,倒同外头商贾一般忙些买卖上的事儿,这是个女儿家能做的该做的合适做的事情?!你还这里求着家里要定了她,不知道人家心里打算的几条船呢!你瞧瞧,这出去同兰家的小爷们同乘一车,这行事像话?
“再有,这大家子过日子最要紧是什么?最要紧是一句家和万事兴。这心就不能那么窄,哪怕有事儿大利自己的,若是有损整个府的名声,那也决不能做。这是大家子里出来都该懂的道理。她这为了我们白说一句要相看越府四姑娘,就把自家姐妹小时候的糊涂事儿抖出来了,为了叫你和我们知道那四姑娘人品不成。可她这么干,她人品就好了?!尤其她还是自小寄居在越家的,不说旁的,只说这为了自己还没影儿的一点前程,就卖了姐妹卖了越府的声名,光这忘恩负义这一条,这个人就决不能进我们王家的门!加上上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别说当妻不成,这品性行事,就算当妾!都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