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赭衣妇人迎了上来,笑着道:“姑娘里面请。”
傅清溪点点头,问道:“最近可有新刻的书?”
那妇人忙道:“有,有!姑娘来得真巧,刚早上到了一批,是云笈坊的。昨儿同前儿到的都是腾龙馆的。”
傅清溪一听是谢家同陈家的,便道:“如此,劳驾引路,我们先去瞧瞧。”
妇人赶紧答应着,一路走着,把这几批书的大概书录同那两家的长短高低都说了一遍。她口角灵便,说得又十分有趣,连桃儿同杏儿都听住了,夏嬷嬷也不时露出笑意。
这乾坤楼里,楼有两栋,一者三层,一者两层,廊庑环绕,四嵌雕花琉璃,原是宋家的产业。这宋家两头大买卖,一头字花博戏,另一头就是书铺画廊,初闻此话之人,多半讶异,——怎么把这两样买卖弄一块儿去的!
妇人引着傅清溪进了两层的坤德楼,笑道:“这新书都在楼下东厅,姑娘这边走。”
杏儿笑道:“你们这里若没个领路的,可怎么找书呢?”
那妇人笑回:“贵客们来了,自然有我们迎着,看贵客要寻什么书,或者想看看哪个人哪个书局的,咱们便给引路。若是寻常客官来了,各个楼厅里都有管待的书童,要寻什么,问一句,都知道的。”
正说着,看一个老伯从边上一个关着的雕花门里出来,他一走出来,身后那门就自己又给关上了。这老伯一身洁净衣裳甚是俭素,手里却抱着个青蓝三靠色的织彩锦袱。靠色织锦比寻常的织彩锦还不易得。尤其这锦袱一眼看去,青蓝之间深浅明暗各有五六色不止,便给傅清溪留下了印象。
那包袱里想来是要紧东西,那老伯捧在手里急急地去了。杏儿便指着那门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还关着门的?”
妇人笑道:“那是修补古书的地方。寻常也不做买卖,只老师傅们精神头还好的时候接那么一个两个的活儿,是以连个匾额都没有的。”
说着话几人就到了东厅,果然满室新书香。
傅清溪便走到一边书架上开始细看上头陈列的书。夏嬷嬷对那妇人道:“我们姑娘先在这里看一阵子,有劳带路。”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来塞到了那妇人手里。
妇人满面堆笑道:“谢过姑娘的赏,若有事传唤,只同那边的书童说一声就好。”夏嬷嬷朝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几个小书童在那儿立着,便又点头谢过。
桃儿杏儿对书不感兴趣,倒是看着这书厅里的摆设觉着新奇。夏嬷嬷跟着傅清溪走了一会儿,傅清溪道:“嬷嬷不用跟着我,边上歇一会子吧。”夏嬷嬷领了命,退到另一边,也没歇着,只往书架上也认真看起来。
傅清溪一路看过去,若有觉着有趣的,便取下来翻看两页。这厅是专待贵客的,才许如此。前头房子里的那些,都有人管着,要看哪本书,需得请人帮忙拿来,自己却是够不着的,书架前头都有柜台隔着呢。
傅清溪翻了几本,总觉着没什么意思。之后就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把近日上的新书都过了一遍,却是一本都没有取中。只不好意思这么空着手出去,便随意捡了两本,叫杏儿桃儿拿着。
夏嬷嬷见傅清溪意兴阑珊的样子,便问道:“姑娘可是乏了?要不咱们汇了账就家去?”
傅清溪想到一回去又是那样情形,便道:“再看看吧。”
夏嬷嬷便道:“新刻的没有姑娘喜欢的,要不去找一找数术的书看?”
傅清溪点点头。夏嬷嬷便朝那边立着的童儿招招手,果然一个书僮见了赶紧过来,听了夏嬷嬷所言,说一声“稍等”,赶紧往另一边桌子上去。里头的人抬头看了看夏嬷嬷这边,把边上一根细绳拉了几下。
不一会儿,早前带她们过来的那个妇人就来了,听说傅清溪要看数术的书,很有两分诧异,又领着上了楼,到了另一处楼阁。
这楼阁里已经有几个人在挑书了,傅清溪一眼看见了方才那个老伯。只见他正叫人给他从一处极高的高柜里头取书。想是那小僮也少干这样的事,有些畏高,这行动就不那么利索。老伯却是个火爆脾气,比划着叫人下来给他扶住梯子,他老人家自己蹭蹭蹭就上去了。打里头翻翻捡捡拿了四五本书下来,那两个书僮赶紧上去接着,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傅清溪看得不由莞尔,果然有能耐的人多半还有脾气。
国朝重数术,是以数术的学说书籍可谓汗牛充栋,傅清溪略翻了几本看,就觉着,这里大概所有的书都合自己看的。为甚?因为那书上写的她都不知道啊!越发丧气了,又想起徐教习还在女学里夸她的数术来着,真叫人无地自容。
她又不好意思去问人该从什么书看起好,只好捡着听过名儿的,被诸多人赞为经典的选了几本。
取了书到柜台上一总儿结账,拢共七本书,花了三两二钱银子。这就去了三分之一的月钱了,幸好这书不是胭脂水粉,不至于隔两个月就得重新买。
夏嬷嬷付了账,傅清溪一行人又跟着那妇人从初时进来的门出去。刚要蹬车,就见那个老伯也从这门里出来,直接走到门外罩房棚下,从里头牵出一匹大走骡来。叫那骡子站定,他把手里一个蓝布包袱绑到了侧边,自己才跨上去,一声吆喝,那走骡便撒开蹄子走起来。
就在那时候,蓝布包袱一个角滑开了,那个织锦小包袱掉了下来。这乾坤楼前头热闹,东西自骡背上跌下来也没有那么大声儿,是以那老伯却是浑然未觉,只骑着骡子顾自去了。
傅清溪看见了赶紧叫人拾了喊那老伯,跟着的喊了几声“老大爷!你东西掉了!”,也不知道那老伯是不是耳背,连头都没回。傅清溪叫人都赶紧上车,让车夫赶紧赶上去,好把东西给人家。这老伯想来是个仆从,这般包裹的东西若弄丢了,恐怕不是小事。
车夫得令紧跟着那走骡欲追,可是这车虽是马拉的,可到底还带着车,又是大街上,他也不敢太赶快了。且那走骡比车可灵活多了,是以只能紧紧跟上,却是没法子赶上去。
幸好那走骡未往城外去,走过两个街口往里一转,就进了文星巷。
车子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道:“姑娘,那位老人家进了前面的一个小院子。”
傅清溪点点头,叫夏嬷嬷把那包袱递给车夫道:“你去敲门,把东西还给人家吧。”
车夫领命去了。
一会儿功夫回来,那老伯也跟着来了,在外头道:“小老儿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里头傅清溪赶紧道:“老人家言重了!”
老伯又道:“姑娘大恩,无以为报。小老儿伺候的主人家就在前头,还请姑娘略移贵步,饮碗白水,也好教小老儿郑重一谢。”
傅清溪自然推辞,只道顺便之事,不值一谢。那老伯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包袱里是两本极要紧的古书,若真遗失了,小老儿自然要得重罚,我家主人失了这珍藏,恐怕还要大病一场。姑娘此举,于我们主仆真是大恩大德,请姑娘一晤,亦是家主人的意思。姑娘放心,家主人原是积年教习,家中也无闲杂人等,并无妨碍的。”
傅清溪听这老伯言辞诚恳,又听说他家主人是位教习,便同意一叙。
如此那老伯引着傅清溪的车驾进了小院,夏嬷嬷同杏儿桃儿方扶了傅清溪下车来。
一下车,傅清溪便觉出这小院子的不凡来。时值隆冬,园中粗砂卵石,苍柏虬松,似有将天地冬意凝聚于此之感。欲待细说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其中叠石堆砂,卧枫立槐都暗合天数,无不妥帖,无不自然,叫人明明人在一园中,却好似置身天地苍茫处。
老伯见傅清溪凝神伫立似有所得,倒觉意外,转而又露欣喜。
老伯笑道:“原想请姑娘屋里坐的,看姑娘喜欢这院子,就请姑娘在这小轩里略坐一会吧。”
说着将众人请进了一处小轩,四面开窗,中间的隔断也都是镂雕的,当此时节却不觉寒冷,想是里头另有机关。
傅清溪落座后,又有仆人端了茶来,老伯笑道:“我们这里少有客人来,难得今日有贵客临门,请姑娘用茶。”
傅清溪略皱眉道:“老人家,未知贵府……”
她正想开口问此间主人的话,就听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客人请了。请恕老朽年迈失礼,因近日身子不适,着不得风,只好在此潦草谢过姑娘送赠失物之恩。还请……咳咳,还请姑娘海涵。”
傅清溪赶紧起身道不敢,此间主人又道:“小姑娘此义举善举,老朽若言报偿,未免有辱姑娘善性高洁。方才听家中老仆言道在数术书厅里见过姑娘一面,想来姑娘也是向学之人。恰好老朽这里有两本粗浅旧书,想赠与姑娘,只当结个善缘。”
他话刚说完,那老伯就从另一边出来,手里拿了个布包,夏嬷嬷赶紧接了过来。傅清溪根本不敢落座,正要推辞,就听那主人的声儿道:“此书名曰《学之道》,讲的乃是治学的粗浅道理。世人只以学之对象为高,却不知道那学之能之高低,才是修炼的紧要处。老朽今日便以此言告诉姑娘,以谢姑娘善德。”
他这话一说,变成这一句话才是谢礼,那书到不算什么了。傅清溪也只好把方才要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陌生地方,又有个病得见不得人的家主,夏嬷嬷生怕那症候有什么不妥当,便赶紧催傅清溪离开。傅清溪对熟人尚无话可说,何况对着个见不着面的陌生老者,寒暄两句便起身告辞。
那老伯送她们出来,还对傅清溪道:“那书上姑娘看了若有不明白的,只管来这里问。我们在这里还会待上一阵子的。”
傅清溪只好谢过他的好意,只听着后头传来他家主子声声闷咳,哪里还敢存了日后再“请教”的心思。
第35章 悠然叟
一回到府里,全是应例琐事,好容易晚边清静下来了,傅清溪才想起那书来。
她一问起,夏嬷嬷就赶紧把那个布包拿了过来,又道:“啧,方才我听那老人家咳嗽声,就没了别的心思,这会儿一看,这包布也不寻常,竟是葛纱重罗的,姑娘看看。”
傅清溪接过来一看还真是,心里就有点打鼓,解开来一看,里头两本秋色落叶纹唐绢面的册子,上头并无文字。翻开看时,扉页上写着“学之道”三个字,底下又有“悠然叟”的署名,想是此书作者。傅清溪略看了两页,叹道:“这还是个抄本……”
夏嬷嬷在一旁都看在了眼里,便道:“只看这书的装帧就不凡了,想来今日姑娘拾了的那两本书恐怕真是极要紧的。”——若不然也不会以这样的书答谢了。
傅清溪迟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可真叫我受之有愧了。”
夏嬷嬷想的却是别处:“这书可实在有些扎眼……”
傅清溪一看也是,这唐绢绣纹面的,若是放在书楼里恐怕得拿匣子收起来。心里想起那老人家的话来,笑道:“嬷嬷,咱们不说这书如何好看有益,反对着个封面想这想那的,叫人听见了笑话。”
夏嬷嬷也回过神来笑道:“可真是的了,还当我们眼皮子多浅多没见识似的。”
一旁杏儿笑道:“嬷嬷这话却错了,若是没见识的,哪里能看出这封皮的不凡来呢!我就看不出来,不过是个好看点的绢子罢了。”
她们说话时候,傅清溪已经展开了书细读起来。“学习一体,学而无习不知真味;习而无学无通其理。”“为学之难,难在为,为者何由,心力也。”
匆匆看过两句,要说有什么体会,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她倒有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对夏嬷嬷道:“明日请嬷嬷给我裁些纸,同这书一般大小便好,我把这书抄上一遍也罢。”
杏儿道:“姑娘又要抄书!费眼睛费力气,不如叫书楼那边给抄好了送来不是一样?”
傅清溪道:“旁人抄录同自己抄录如何能一样,你真是胡说了。”
夏嬷嬷点头道:“抄书是个好法子,也容易记住。姑娘放心,明日老奴一定会准备妥当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傅清溪就开始认真抄写起来,如此连着抄了两日,也抄了半本多书。这日正待再抄,柳彦姝过来了。
见她又伏在案上,柳彦姝都摇头了:“这都上了半年的学了,还没上够?这好容易年下了才让歇几日,你不趁空儿好好散散,又弄什么东西!怎么了,难不成西京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还要你从这里抄录了寄过去?!”
傅清溪要水洗手,嘴里叹道:“我就晓得,你来了我就别想再干这个了。”
柳彦姝道:“你不是想听些书院的事儿?我刚知道了一桩,急忙来给你报信的,你倒嫌我,既如此,我走了吧。”
傅清溪笑道:“得了吧,要说赶紧说!要不然真叫你憋在肚儿里,看你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柳彦姝想争口气一走了之,到底还退回来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不是看在咱们俩打小的情分,你看我理不理你!”停了一会子,想必是把自己劝好了,才又开口道,“春上有千金宴你知道吧?”
傅清溪点头,说道:“不是先生一早说了?若有意参加的,就自己交个作业上去。我是没那心思,到时候去不去还说不定呢。”
柳彦姝压低了声儿道:“我同你说,这回不一样!听说……听说这回有冶世书院的来!”
傅清溪一怔,又皱眉道:“你发烧说胡话呢吧!还冶世书院……这千金宴不过是几家子一起联办的,连个春考名录上的书院都少见,还冶世书院,说梦话呢!”
柳彦姝也觉这话有理,再加上她本来在书院的长短事情上就没甚兴趣,自己皱眉想了会儿道:“那我也不晓得,可这话是真的,难道我还能自己编出来?说是这回千金宴上,会有冶世书院的人来。”
傅清溪笑了:“冶世书院的人来?来做什么?来评审?来参比?还是……还是来吃酒的……”自己说着都乐了。
柳彦姝一甩手:“嗐!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么一句,左右也同咱们没干系。”
两人都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又说起年下的各样事来。
她两个在越家长到如今,平日里就如这家里的姑娘小姐无异,只到了年节的时候就显出不同来。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家家祭祖,她两个外姓人自然没有跟着祭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