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的江北北——凤久安
时间:2018-03-23 14:47:24

  “感情的事……”楚尧温声道,“急不得,急了,就没办法给她最好的。”
  晚上下班,楚尧匆匆赶到国家剧院,还是迟到了。
  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灯光已经熄灭了,幕布缓缓拉开,音乐响起。
  楚尧乌黑的眼在黑暗中寻找着江北北,舞台上的灯光缓缓从观众席流淌而过时,他看到了江北北的身影。
  来了就好。
  楚尧笑了笑,将视线移向舞台,芭蕾舞蹈演员在台上轻盈旋转着。
  楚尧看着他们,陷入了回忆。
  江北北五岁时,父母殉职,局里有人捐款,也有学校主动提出,愿意免去学杂费接收江北北,因而江北北求学路还算顺畅。
  但也仅限如此。
  江北北读小学三年级时,楚尧读中学,两所学校离得不远,中间有所市文化宫,每到周五放学,好多家长会把孩子送到文化宫学习特长。
  那天,他去文化宫咨询绘画班收费情况,在走廊尽头见到了趴在芭蕾舞兴趣班窗外,一脸向往的江北北。
  那天,楚尧才想起,江北北也会有兴趣爱好,也希望学特长,也希望有父母接送,虽然她从未对谁说过。
  江北北太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
  那天,楚尧回去问爸妈:“咱家经济条件怎么样?”
  楚妈:“还行啊,你想干什么?”
  “我问了文化宫的芭蕾舞班,现在每周两节课,一课时五十块,假期班每月十二节课五百,鞋子衣服要自己买,还有接送,你们周六周日会轮休吧?”
  楚妈:“……你想学芭蕾?你不是要学画画吗?还用我们接送?”
  “是北北。”楚尧说,“我在文化宫看到她了,虽然她没说,但我看得出,她很想学。”
  于是那一年,楚妈把江北北送去学了芭蕾,回身又把儿子扔到了素描班。
  “少一脸凝重,养你俩还是养得起的!”楚妈说,“下课记得等你妹妹一起回来。”
  台上的舞者,跟江北北小时的身影重合,楚尧歪着头撑着下巴,微微笑了起来。
  而此时,江北北也在回忆那段时光,鼻头微酸,眼睛发胀。
  她芭蕾舞学了三年,在一次演出前排练中扭伤了腰,从此告别了这个爱好。
  但楚尧妈并没有放弃江北北,刑侦专家运用各种技巧,敲出了江北北的其他爱好,立刻给她报了声乐班,还跟她说:“不用太努力,别攥着劲要给阿姨学个名堂什么的,就当课余换脑子放松,学不成也没关系,阿姨没想让你当歌唱家,这就是一项兴趣,以后过日子遇到坎儿了,你还有个兴趣爱好能发泄不好的情绪,比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好太多。”
  江北北流着泪,脸上却挂着微笑。
  楚尧他家,一直待她很好,温柔的好,持续不断,从不虚假。
  所以,她不敢迈出那一步。
  如今,她分不清楚尧对她的关怀,是出于对她好的习惯,还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在没有分清之前,她不想去打破这份温柔。
  因为她怕没有得到新的,却失去了旧的。。
  散场出来时,街两旁的路灯亮了,整个街道是橙黄色的,天阴沉沉的,随时欲雪。
  楚尧给江北北打了电话,轻声道:“我来接你了,在路边。”
  江北北擦掉泪花,笑道:“尧哥,谢谢你,特别好看!下次……我请你一起来看。”
  “嗯。”
  回到家,江北北给奶奶打了个电话。
  “奶奶,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你了……”
  “北北,奶奶要是去学个车,你看行吗?”
  “成啊,时髦老太太!”江北北说,“奶奶你要学,我就买车了。奶奶……你赶紧回家吧,我想给你说句话……”
  “啥话啊?”
  “你回来我跟你说嘛……就,我喜欢的……小伙子。”
  “鬼丫头,下周就回,有个老街坊搬家,我帮忙照应几天。”
  “知道了……”江北北挂掉电话,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
  奶奶,我真的……好喜欢他。
 
 
第9章 他的温柔
  “江北,有采访任务。”同事摇了摇手里的文件,“上次那个705案子报道,犯人是怎么被找到的那个过程……你们去收个尾。”
  “我们组去吗?”江北北接过文件,“哪啊?”
  同事冲她眨眼睛,说道:“好地方,市郊吴山殡仪馆。”
  那是楚尧工作的地方,江北北愣了一下,抑制不住笑意:“约了吗?”
  “约的下午。”同事说,“我怕大早上去,大家心里不舒服,肯定有介意的。”
  “诶?”江北北不明所以。
  “大早上的去那种地方不吉利。”
  “哪能啊。”江北北说,“我哥哥在那儿工作快两年了,也没不吉利啊,全是迷信。”
  经她提醒,同事想起来了,本能后退半步,说道:“……你吧,可能觉得没什么,但司机不一定去。你想,大早上的,把车往殡仪馆开,司机指定不干啊,多晦气。”
  江北北张了张嘴,想辩驳,努力忍住了。
  楚尧的工作,就跟大哥和二哥的关系一样,永远是个不能大声说出口的话题。
  忌讳、厌恶、反感……江北北心里发堵,脸色不太好看,却不能辩驳。辩驳,可能会加剧周围人对这些边缘职业的反感。
  “我们打听了,吴山殡仪馆一天能接到小百具尸体……”同事也察觉到她脸色的变化,解释道,“毕竟死是大家忌讳的,你仔细想想,一天那么多具死人进进出出,心里发毛啊。”
  江北北换了个劝法:“要是下午去,晚上才能结束采访,到时候温度低,路面结冰后,那边的路不好走,还不如趁天好有太阳赶紧去,天气预报看了吗?要下雪了。”
  同事想了想,晚上确实更可怕,指不定会遇见什么。于是,跟摄像司机商量之后,上午十点,栏目组出发了。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殡仪馆虽然在市郊人烟稀少的吴山脚下,但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荒凉可怕,相反,它是这里唯一的色彩。
  而且,今天的殡仪馆异常热闹。
  摄像看到殡仪馆门口停放的大巴车,以及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好奇道:“殡仪馆难道还有大酬宾活动??”
  随行记者:“……死者亲友就地开追悼会?”
  “……不像是。”摄像说完,看见江北北傻愣愣站着,问她,“江记者,怎么了?”
  随行记者捂着胸口说:“北姐,你这个眼神很吓人呀,跟看见什么了一样……”
  江北北回神,说道:“哦,不是……我们过去吧。”
  她只是,第一次见到楚尧工作的地方,有些感慨。
  爱屋及乌,是每个陷入暗恋的人拥有的本能。
  这所殡仪馆因为楚尧的缘故,在江北北眼中拥有了温度,是可爱的。
  殡仪馆建设的很完善,跟来的同事们都是第一次参观这个地方,见到殡仪馆里头还有礼堂咨询室休息室,配套设施齐全,专业又人性化,纷纷表示大开眼界。
  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馆长现在没空,待会儿才能接受采访,让他们先等一等,之后带领他们参观,就像参观校舍。一切都很正常,墙面上还有员工的相片和简介,就像医院介绍医师一样。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小记者说。
  工作人员道:“死亡教育和性教育都是我国缺失的教育,其实我们应该坦诚的看待死亡和性……不好意思,我扯远了。”
  江北北抬头,找到楚尧的照片,痴痴望着。
  楚尧的照片是蓝色底,他穿着白衬衣,系着黑色的领带,只是脸上没有表情,漂亮又疏远。
  江北北问他:“你们这里的楚尧……现在在工作吗?”
  “你认识?”工作人员极快笑了笑,说道,“今天邻市学校殡葬专业的学生们来参观实习,都在灵堂开见面会呢,楚尧是我们这里的优秀员工,得跟学生们讲两句。”
  “我们能听听吗?”
  “你们要取材吗?可以的,不过,今天学生来了不少,灵堂椅子不够,三号厅之前刚刚举行过追悼会,花圈都还堆在后面,可能要麻烦你们站着听……”
  工作人员把他们领到三号礼堂,江北北让摄像大哥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外。
  “我站门口就行。”
  随行记者朝里头看了一眼,见后面都是花圈纸扎,抖了一下,连忙对摄像说道:“我也站门口,跟北北一起!”
  三号厅里面,殡仪馆的领导刚刚结束致辞,讲道:“我们要说的都说完了,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或者向楚尧提问。”
  听到楚尧的名字,江北北立刻支起耳朵。
  很快就有个学生响应,说道:“我想向楚尧前辈提问。”
  江北北听到了楚尧的声音:“好的,你讲。”
  “楚尧前辈,之前馆长介绍过,你是从法医转职到殡仪馆来的,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个选择,因为法医是我的第一选择,我一直认为,做法医要比遗体整容师更有意义。”
  这位同学说完,底下闹哄哄的,似是在责怪他捧法医踩殡仪馆工作。
  江北北听到那个同学又解释:“我真的认为法医比遗体整容师更有意义,并不是贬低遗体整容师,毕竟我将来也要做这份工作。只是我认为,法医通过解剖受害人尸体能够帮助警察抓到犯人,还人公道,但遗体整容师,就只是为死人工作而已。两者比较,你不能否认,法医这份工作对社会更有价值。”
  随行小记者低声说:“这孩子人缘一定不太好……在殡仪馆说法医更有价值,在这里工作的人听了,心里多别扭。”
  一片沉默过后,江北北听到楚尧回答:“每份工作都有它的意义,但意义这个东西,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不一样。在这里工作,对我而言,更重要。”
  楚尧讲了个故事,讲了他为什么转行到殡仪馆的故事。
  “你们在座的,可能没有听过十八年前的九二五猎豹行动,九二五猎豹行动是三国联手打击毒品犯罪的,我们市公安与越缅泰三国联合缉凶……”
  江北北怔住,一下子握紧了随行记者的手,小记者嘶哟一声,想问她怎么了,却发觉到江北北在抖。
  “十几年前,毒品交易在我市非常猖獗,那次行动重拳打击了毒品交易,跨国抓捕了缅籍毒枭,行动很成功,但……我市公安有三名警员牺牲,其中两位是夫妻搭档,他们是队里的精干,是我父母的同事,也是我的邻居,他们离世时,女儿才五岁。”
  楚尧缓了缓情绪,说道:“叔叔他……是在边境排雷时牺牲的,遗体不完整,在他们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妈妈一直捂着他们家女儿的眼睛,叔叔的母亲,我们最喜欢的奶奶,对着残缺的遗体说这不是她的儿子……那个小姑娘,她当年只有五岁,我听见大家小声商量,是否要让她去跟爸爸的遗体告别。让她去看爸爸最后一眼,对她太残忍,不让她看,对她也残忍……我希望你们人生中,永不会有这种时刻,这种无论怎么选择,都会心碎的时刻。”
  楚尧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慢慢说道:“……选择法医,是受父亲影响,我入职第一年,有次到殡仪馆来查疑犯,就在这里,三号厅,当时还是面积很小的灵堂,里面正在举行葬礼,死者是车祸去世,头部被撞击挤压整个塌陷,他的妻子一边哭一边捂着女儿的眼睛,那个小女孩也四五岁年纪,当时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她……那天,我帮忙为那位去世的年轻父亲整理好了仪容,我想让他安详地走,起码可以让最爱他的人看他一眼,送他最后一程。也就是那天,我决心到这里工作。”
  楚尧说:“法医,是站在岸边,通过死者传递出的信息为受害人发声的人。遗体整容师,更像摆渡人,尽力用最体面的方式,把死者从这个世界送到另一个世界。两者不需要比较,只看自己的选择,这两份工作都很重要,区别只在于,对你而言,你更愿意做的是什么。”
  他说:“我更愿意,做摆渡人。”
  三号厅外,江北北挣开小记者的手,匆匆跑开。
  殡仪馆外,新来了一位死者,大多数人都在哭。哭亲人离世,哭别离,哭远行,哭这个世界再没有逝者。
  江北北也在哭,默默垂泪,她的整个世界,像静了音,一片寂静。
  并不是难过,只是想流泪。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爸妈的遗体,只剩盖在他们身上鲜红的国旗。以前,这段记忆是冰冷的,她刻意不去想,又舍不得忘,于是这段记忆就像又冷又硬的石头,搁在心的一角。
  “爸爸……妈妈……”江北北擦了眼泪,收拾好了情绪。她转过头望向殡仪馆,却没有站到楚尧面前采访他的勇气。
  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面对这么温柔的他。
  楚尧从没说过他为什么转职,江北北也是到今日才知道楚尧做遗体整容师的原因,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知道他转职的原因会令她心中发痛。那种痛,不是难过,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绵长的喜欢和敬佩,因更加喜欢他,带来的温柔的痛。
  江北北把采访任务交给了随行的实习记者,小记者在摄像那里得知故事里那个失去父母的正是江北北后,十分体谅的接了任务。
  江北北蜷坐在车上,给《身边的他们》栏目组的同事打了电话。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