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敦瞥了那人一眼,却不屑于问他,只是朝着沈略道:“你,救我们?”
沈略露出一个见齿的笑容,章敦少有在她的脸上见到。
他听见沈略缓缓道:“是的,救你们,救你们所有人。”
听起来像是一个无稽之谈,章敦微微挑眉,却看见沈略身后的所有人,目光都是信任无比的,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地说道:“你跟我过来。”
沈略听着这话,想起了大学时候的生活,章敦也爱这么招猫逗狗一样地同她说“你过来”。
沈略没什么异议,毕竟有些话,她也不能在她的“信徒” 面前说,于是索性上前一步,站到了章敦身边,一边回过头去看向爱德华:“我去同他叙叙旧。”
爱德华眼神不善地望了章敦一眼,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章敦和沈略脱离了人群,缓步走远了,后边的人想要领着这几位客人去船舱里休息,却被那几人亡命徒一般的目光给吓了回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章敦与沈略并排走到了栏杆边上,那艘巨大的幽灵船正好停在不远处,章敦抬起眼睛便能收其全貌。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群满身煞气的家伙,轻声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群人?一个个竟然还能听你的话?”
沈略客客气气地回答:“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他们信任我,我也就用最大的力量回报他们——我来找你可不是真的和你来叙旧的。”
章敦自然听出了她的话中有话,笑着问:“说吧,你想要从我们这边拿些什么东西?”
沈略听他这么不客气地问,也不客气地回答:“物资,不求多,足够他们活下去就好——比如红藻,那玩意儿可是我弄出来的,如果还能申请专利,我大概已经赚得钵满盆满了。”
章敦望着她:“那么你凭什么跟我换呢?”
沈略一点也不心虚地看着他:“诺亚方舟号带着朱诺离开了?”
章敦轻轻嗯了一声,沈略便笑着卮穑骸澳敲次铱梢栽偬婺忝亲鲆桓觥U飧鎏跫你们满意吗?”
章敦脸上露出的笑似乎说明了他十分满意,但他用着那种不说明白的方式回答沈略:“仅仅如此?”
沈略望着他:“是的,仅仅如此,但我知道对于你们已经足够了。”
章敦点了点头,终于是句意明确地回答:“成交,那你,跟我来。”
沈略终于放下心来,她的师兄虽然不是什么善人,但也有那么一个两个优良品德,说话算话便是其中一个。
跟着沈略一同上船的几人被安置到休息室中,那气氛着实轻松无比,这几日来这些人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在此时得到了舒缓。
其中一个人问爱德华:“小船长去做什么了?”
爱德华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来:“还是不要问的好,她无论做什么,总有自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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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略。”当她陪着章敦一起走进船舱底层之间,沈略听见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卡文迪许用他那特有的,不屑中夹杂着嘲讽的神态望向沈略。
沈略笑着问候这位好久不见的师弟:“你好哇。”
卡文迪许有些不自然地望向她身边的章敦:“你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章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冲他说:“你来得正好,跟我们一起来。 ”
卡文迪许像是没听见章敦这话一样,只是脸朝着沈略,说出来的话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听,沈略也习惯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沈略客气地回答:“祸害遗千年,死不了。”
章敦也懒得理他们这些毫无营养的谈话,只是从兜里掏出钥匙来,拧开了船舱底层最里头的门,沈略站在章敦背后,也收起了方才和卡文迪许斗嘴时的嘴脸,眼光落到了那间实验室里面。
金属材质的门沉重无比,像是尘封多年一般,推开时有沉闷的响声。
沈略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从下至上,扫过了实验室中陈列的大型机器的全貌。
沈略盯着那台机器看了一会儿,最后笑着冲章敦说道:“这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章敦点了点头,颇为赞同他的话一般:“设备和材料都不足,这已经是做到极限了。”
沈略往前走了一步,正好同章敦并排而立,她轻轻伸出右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
这是一架朱诺的仿制机器,大约是在章敦这边同诺亚方舟号上的人彻底撕破脸皮之前建造完备的。
巨大的机器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站成了一座岁月的丰碑。
她本来是想要出口嘲讽一番的,诸如“怎么师兄还想我夸夸你吗”。但是话一出口,她终于还是收起了那些夹枪带棒。
“足够了,这已经足够了。”
在那刀耕火种的时代,科学的光还未照进愚昧的黑暗,人们也曾用最粗糙的勇气——
举火燎天。
第50章 岁月为碑(2)
卡文迪许冲着那台机器微微挑眉, 半是揶揄地冲着章敦道:“所以你们鼓捣了这么久, 就是在弄这么一个玩意儿?”
章敦露出一个笑容来,他用他一贯的宽容的口气回答卡文迪许:“你以为那群人藏着掖着的东西, 会只是个铁皮壳吗?”
卡文迪许对于这方面没有丝毫涉及, 而又有着极端自大的性子, 故而有些不屑瞥了沈略一眼:“它除了能天气预报还能做什么?你们不是照样看着洪水来了又退, 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是十足的嘲讽了。
沈略收回了手, 她微微偏过头对卡文迪许说:“因为它是半成品, 你还没有见识过最终完备的它到底是什么样的。”
卡文迪许酸溜溜地哦了一声:“那你说说,这个铁皮能有多大能耐?”
沈略一字一顿地回答:“可以同‘神’媲美的能力。”
她的神色认真,少了平日里同卡文迪许开玩笑的闲散样子, 深黑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些隐秘的情绪。
卡文迪许终于笑出了声,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抓住了沈略话中的一个字开始反驳:“神?这世界上哪里有神?如果有神的话,他们为什么任由这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发生?他们是死的吗?”
中国有句古话, “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沈略即便是说了, 卡文迪许大约也不懂,他的中文能力仅仅停留在日常生活的听说读写上, 再说些什么深入的,他是半点也听不懂的。
对他而言, 也已经是足够了。
沈略的脑海中依旧是在那片迷雾中的景象,深知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那些她所不能解释的生灵的存在, 并且面对那些力量,人类是绝对弱小且无还手之力的。
于是沈略只是冲卡文迪许说:“他们在,不过他们只是在看着。”
卡文迪许显然没有听出其中深意来,他微微眯起眼睛:“才多久没见你,你就变成了有神论者,老师大概会很心痛吧。”
老师。
沈略听到这个词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无由地觉得有些恍惚。好像上次听到卡文迪许说这个词,已经时隔好久。
章敦也露出了一些怀念的神采,略有惋惜地向着沈略道:“如果老师还活着,那大概一切都会容易很多吧。”
卡文迪许不爱谈及他,但是今天的他似乎有些转了性一般,不仅主动提起了他,而且听了章敦这话,似乎有了聊下去的冲动。
他的眼睛有些不屑地扫过章敦,似乎觉得他的话里隐藏了什么极为荒谬的错误一般:“什么叫有了他一切都会容易得多?”
“没了他还不行吗?”卡文迪许双手环抱胸前,站在原处,脸上带着他这个年纪的人特有的嚣张与跋扈,“当然了我不是否认他的优秀,他是很优秀,但是我不认为我比他差。”
“他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到。”
如果沈略的老师还活着,看见他这副模样,恐怕也要笑着骂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非得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才能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沈略的脸上露出个笑容来:“你能这么想,很好。”
卡文迪许却只是嫌恶地说道:“别露出那种笑来,看上去简直同他一模一样!
沈略当然知道他是谁了,她有些无奈地说道:“以前的事情,还是不要提好了。”
卡文迪许哼了一声,可又像是等着她这句话一般,他缓缓道:“冰释前嫌?”
沈略终于笑出了声,然而却被卡文迪许那杀神一样的目光瞪了回来:“冰释前嫌。”
章敦本来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了沈略这些话,冷不丁发问道:“不回去了?”
沈略本来是半边身子背对着他,听了他这话,别过头去看他。在章敦那个角度,正好看到她的眼睛闪着光,那是好几年前他在她眼中见过的神采飞扬了。
沈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露出了一个类似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样无解的神情,女人总有很多的方式叫男人摸不着头脑。
她收回了手,笑着撇开了话题:“不问自取就是偷,诺亚那边怎么可能愿意把朱诺计划的巨细透露给你们?”
章敦看上去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可谓是非常不要脸的模样了:“是科汀率先单方面撕毁协议,我们向他要一点赔偿也不过分吧。”
沈略很是欣赏他这种不要脸,比他平时摆出来的翩翩风度要讨喜得多了。
“听上去不错。”沈略如是说道。
章敦与卡文迪许都已然是一副放下戒备的模样(如果忽略后者一如既往的讨厌嘴脸的话),沈略站在仿制的朱诺面前,站在她好几年前未完备的半成品面前说道:“今晚就可以调试了。”
卡文迪许揶揄道:“你看上去似乎很迫不及待?”
沈略只是笑着回敬道:“失物多年,物归原主,还不许我高兴高兴,卡文迪许,你还挺霸道的嘛。”
卡文迪许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光芒闪烁,他本该反驳的,但是他没说话,眼中有着青年的火苗。
对于宇宙,甚至仅仅是对于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和淹没土地的海水,人类都只是过于年轻的物种。
沈略同他们一起走出了船舱,不远处停泊着的特修斯号上的人群看见了他们,准确的来说是看见了沈略,他们无一不发出了热烈的喊叫,像是狂热的教徒,像是滚烫而热烈的教堂中的烛泪,滴到手上也会伤人。
章敦意味深长地看了神略一眼,而后缓缓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这么一天,万众瞩目,万人簇拥。”
沈略露出了一个苦笑,如果章敦觉得自己没有看错的话,沈略很快转过了脸,说出的话随着半面风散开了,章敦听见她轻声道:“这样的万人簇拥,我觉得还不如不要的好。”
风带走了这么一句话,神略已经转过了身,同温热的海风恰好错开,她向着特修斯号上的人有些夸张地举起了手,她挥手致意,却不知道为何致意。
人们的叫喊声更大了。
烈日朝阳下,像是欢送或是恭迎他们的英雄。
“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神略将这句话吃进嘴里,难以出口。
特修斯号上的乘客们大部分是异能者,比于约翰那样的控制气流,他们的异能更加多种多样,多姿多彩,如果有博物馆陈列,那么约莫要占一个卢浮宫。
章敦同官方那边通过气之后,同特修斯号上的人们建立了友好关系、罱弧—就像之前和诺亚方舟号所做的一样。
晚上的时候人们甚至吃了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餐,气氛热闹得像是一场嘉年华晚会。
而长风破浪号的另一面则显得有些冷清,沈略一向是不喜欢那种嘈杂喧闹的氛围的,在被热情的信徒推搡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是跟着章敦一起走到了船的另一边,卡文迪许已经在那边等了一会儿,看他们姗姗来迟,脸上也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享受瞩目的虚荣很美妙吗?”他看了沈略一眼。
沈略摇了摇头,没什么犹豫地回答:“不太美妙。”
卡文迪许也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样快,挑了挑眉:“虚伪。”
沈略也没有脾气了,只是挑了个卡文迪许的痛处讲:“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难道就不想长高吗?但你会说出来吗?”
说完后退两步,看着章敦拦住了有些暴怒的卡文迪许。
章敦无奈道:“你们啊。”
沈略站在原处咧开了嘴,目光瞥到了远处海面上闪烁的光芒,抬头时才发现这里的空气和天气都好得像是假的,头顶的星空比她儿时空气尚且清新时见过的还要璀璨。
夜幕中的繁星像是点缀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知你一颗也买不起。
沈略停下了步子,似乎也停下了呼吸,只是微微抬起头看那天空。
那天空有多么古远,她不知道。
人的一生充死也就一百年,而天空在那里看惯了多少生死,她不知道。
一百年真的很长吗?*
她不知道。
她也不能去询问她身边的这两个人,毕竟他们谁也没有活过一百年,即便是她的老师,过世时也只有三十多岁,四十不到——
也许波赛顿知道。
沈略的思绪飘远了,在银色的海面上盘旋了一会儿,又被海风载着辗转而归。
活一百年太长了,她只想驻足晨昏交界线的端点处,活着活死在她爱人的身旁。
“开始第一次调试。”
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沈略才舒了一口气一般地说出了这句话。她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也许太阳即将升起来,也许繁星才刚刚坠下。
一旁的章敦看了看手表,告诉了她:“凌晨三点,还早。”
成败并非在此一举,才凌晨三点,即便是错了,也还能再来几次。即使今天无法完成,也有明天与后天。